第十章 书的风波 1

作者:(英)G·K·切斯特顿    更新时间:2013-09-09 16:12:34

一本神秘莫测的书使欧蓬兆教授感到惶恐不安,已经有五个人因翻阅了这本书而相继失踪。在布朗神父的点拨下,云雾中的教授终于逐渐开悟……

如果有人称欧蓬兆教授为唯心主义者或认为他迷信招魂术,他准会大发雷霆,可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他轻易发火的真实原因。因为如果有人说他不相信灵魂的再现,他同样也会火冒三丈。终身致力于对超自然现象的研究是他的骄傲;同样让他感到自豪的是,他从未透露过自己的真实主张,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考虑过有些现象究竟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他最得意的事是与一群虔诚的唯心论者围坐在一起,富有挑逗性地描绘着自己是如何揭露一个个巫师并一次又一次地使其骗局破产。要知道,他的确具有侦探的天赋和超人的洞察力。他盯上的目标往往都是巫师,而且一旦咬住目标就穷追不舍。他曾经机敏地识破了一个换装三次的装神弄鬼者,尽管他最初乔装成一位妇人,以后又装扮成白须飘飘的老人和一个皮肤黝黑的婆罗门教徒。这一切使真资格的唯心论者们感到颇为不安,好像真的有人在支使他们干坏事。不过,他们却有口难言,因为所有的唯心论者都相信世上确有骗人的巫师,而教授滔滔不绝的讲述则更像是在暗示所有的巫师都是骗子。

但是,如果再接着往下说,那些该死的头脑简单却又清白无辜的唯物主义者们就该借题发挥了。他们会夸大其辞地说灵魂的存在是违背自然法则的,是老生常谈的迷信。他们或者会说,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加一派胡言。而此时此刻,教授本人也一反常态,突然改变了立场,站到了唯物论者一边。他以那些可怜的唯心主义者们闻所未间却又显而易见的大量事例和毋庸置疑的现象支持自己的观点。他交代了所有事件和现象发生的时间和细节,并对自己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行为进行了自然而然的辩解。实际上,除了对自己是否相信神灵的存在以及无论是唯心论者还是唯物论者都不敢妄言已真相大白的事情避而不谈之外,教授对每一件事都作了交待。

欧蓬兆教授身材瘦削,狮鬃般的头发散乱地蓬松着,一双蓝色的眼睛显得无精打采。此刻他正站在昨晚下榻的饭店大门外的台阶上与老朋友布朗神父交谈。今天早晨他们在这里共进了早餐。昨天晚上,教授做了一个重要试验,因而回来得很晚。同往常一样,他显得忧心忡忡,但仍然为自己独立从事的、对任何一方都不妥协退让的事业而感到陶醉。

“哦,我并不在乎你怎么看。”他笑着说,“即便这是真的,你也不会相信。但是所有的人都不厌其烦地问我在试图证明什么?看来他们并不清楚我是个信守科学的人。而一个与科学为伍的人是不会试图去证明什么的,他只会努力去发现那些可以证明事物本身的东西。”

“可是这个人却并没有发现什么。”

“不错,可我却不像多数人那样悲观。”教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开始对能发现些什么感兴趣了,而别人却还在盲目地寻觅。他们虚张声势,大吹大擂,以至于叫嚷声和吵闹声都值得夸耀、这简直就是在演戏。不过,所有这些都摆脱不了陈词滥调的闹剧模式,禁锢于《幽灵家族》这类陈腐的历史小说中。如果他们真的能去探究历史而不是迷恋历史小说,我敢说他们没准真能发现点什么,但绝不会是幽灵。”

“幽灵的出现毕竟只是一种表象”,布朗神父说,“我估计你大概会说《幽灵家族》不过是装了装样子而已。”

教授不由得瞪大了双眼。一般而言,他都显得心不在焉,目光散乱,可一旦发现情况,他的目光立刻就会变得专注而犀利,仿佛有人在他的眼睛中嵌进了一个大功率的放大镜。而此时此刻,他并不认为神父有丝毫可疑。不过,神父的观点竟与自己的看法如此接近,这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装样子!”他嘟哝着,“唷!你都这么说,真是奇怪。我的认识越深刻,就越相信他们会为了寻觅假象而迷失。但是如果他们能稍稍留意一下失踪。”

“不错!”神父应道,“真正的神话故事毕竟很少涉及到著名仙人的显灵,能想得起的只有提泰妮姬①和在月光下现身的奥布朗②。但是传奇故事里关于人的失踪却没有结局,因为他们被仙人盗走了。请问你是在追踪基本梅妮③呢,还是在跟踪托马斯④诗人呢?”

注:①提泰妮娅: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仙界的仙后。

注:②奥布朗: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仙界的仙王。

注:③基本梅妮:吉姆·霍格(1770—1835年)诗中被仙人们盗走的少女。

注:④托马斯:《苏格兰边境吟游诗抄》中被仙女盗走的诗人。

“我正在追踪普通的现代人,你刚才已在报上看到了,”欧蓬兆教授回答说,“你可以好好留意一下。不过刚才我只是开玩笑,我已经为此花掉了不少的时间。坦白地说,我认为许多幽灵的出现都是可以解释的,但对人的失踪我却无法解释,除非他们本身就是幽灵。报纸上报道的那些失踪了的人从未找到过——如果你也如我一样知道详情……而且,就在今天早上,我的观点已经得到了证实。一位老教士给我写了一封不同寻常的信。他是一位十分受人敬重的老人,今天上午他就要到办公室来见我。也许你能同我一起吃午饭,到时我就会有把握地告诉你结果了。”

“谢谢!我会的,”布朗神父沉稳地说,“除非仙人们到时候把我窃走。”

与布朗神父分手后,欧蓬兆教授绕过街角回到自己在邻近街区租用的小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主要用来办一份内容枯燥乏味,艰涩难懂的有关灵魂论和心理学的杂志。此刻,教授聘用的唯一雇员正坐在办公室外间的写字台旁统计已打印好的报告中的数据和事例。教授停下脚步,询问普林根先生是否来过电话。雇员机械地回答了一声:“没有”,又接着埋头于他的数字叠加中。教授转身朝里间自己的书房走去,“哦,对了,贝里奇,”教授没有回头,继续补充说,“普林根先生来后,请他直接来见我。你用不着放下工作,我希望你能在今天晚上将材料整理出来,如果我明天早上来迟了,你就把它们放在我的桌子上。”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继续思考着那个叫普林根的人提出的问题。不过,或许他心里已经有定论了。即使是最无懈可击的不可知论者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看来,这封教士的来信对于支持他个人的尚不成熟的观点是有一定的分量。他坐进自己那又大又舒适的椅子里,面对着米歇尔·蒙田①的雕像,掏出普林根的短信,再次读了起来。他们已经约好今天上午就见面。

注:①米歇尔·蒙田:(1533—1592年)法国道德学家和杂文作家,以怀疑论的哲学思想而著名。

对于那些思想怪异者,欧蓬兆教授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熟悉他们的笔迹,他们描写的繁琐细节,细长的笔画以及那些毫无必要的重复和冗长的句子。可所有这些在这封信中都踪影全无,反而行文流畅,言简意赅。信中描述了一些失踪的现象,作为一名研究神灵问题的专家,这些正是教授的兴趣所在。这封信给了教授一个良好的印象。

当他抬起头来时,发现普林根已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了,这虽然使教授有点吃惊,却没有引起他丝毫的不快。

“你的雇员告诉我,我可以直接进来。”普林根略带歉意地说,脸上荡漾着豁达的笑容。这种半遮半掩的笑隐藏在那一脸浓密而微微泛红的灰白络腮胡子中,显得格外令人愉快。很不错的热带丛林般的胡子,正是生活在丛林中的白人常有的那种。粗短的狮鼻轻轻朝上翘着,鼻子上方的那双眼睛清澈无瑕,毫无野味和怪异的神情。欧蓬兆教授的目光如同聚光灯一般立刻就盯住了这双眼睛,充满怀疑地审视着,如同平时打量那些招摇撞骗者一样。在辨别人的能力上,教授的判断力是超乎寻常的。长有这种地道的带野性胡子的人通常都是一些怪人,但这双眼睛却充满了坦诚与友善,与那脸乱蓬蓬的胡子极不相称,那些疯狂的恶作剧者或精神病患者绝不可能有这种眼神。他倒是希望这双眼睛属于一个腓力斯人(地中海东岸的古代居民),他不仅乐观,而且怀疑一切,举止轻浮却又真心地蔑视鬼魂和神灵。可无论如何也没有哪个职业骗子能容忍自己的外表看起来如此的不体面。他身披一件破旧斗篷,扣子谨慎地一直扣齐脖颈,只有戴在头上的那顶宽边软帽还能提醒别人注意到他是位神父。不过,从边远地区来的传教士通常都不会煞有介事地将自己打扮得像个神父。

“你也许认为这一切不过又是一个恶作剧,教授,”普林根先生说,脸上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笑容,“我嘲笑了你表示反对的正常态度,希望你能原谅。一切都是如此,我必须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某个理解我的人,因为这都是事实。说正经的,这不仅是真实的,而且还是一个悲剧。好吧,长话短说,我是西非尼亚尼亚站的一位传教士。那里的森林遮天蔽日,并且总是由外地来的白人军官掌管。现任管理者是威尔士上尉,他长得和我一样壮实,只是不像教士。可以这么说,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长得五大三粗,方头方脑,宽肩厚背,是一个疏于动脑,只知盲目行动的人,这就是怪事发生的根源。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走进搭在森林里的帐篷中,说他经历了一些令人高兴的奇怪事儿,而且不知道该怎样处理。他的手中拿着一本封皮破旧的古书,出于好奇,他郑重地将书放在摆着一支左轮手枪和一柄阿拉伯弯刀的桌子上。他说这本书属于他刚刚下来的那艘船上的一个人,那人诅咒说谁敢打开这本书,或读书中的内容,谁就会被魔鬼带走。威尔士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当然他们发生了一些争执,威尔士嘲笑他胆小、迷信,结果是那人果真翻开了书,然后,书掉在了甲板上,那人也径直走到了船舷边……”

“等一下,”教授说,一边做着笔记,“你先告诉我,那人告诉威尔士他是从哪儿得到这本书的了吗?谁是这本书的真正主人?”

“当然”普林根一脸的严肃,“他好像说书是亨克大夫给他的。他是东方人,正在英格兰旅行,书就是他本人的。亨克曾警告过他并讲过此书奇怪的特性。对了,亨克很有才华,但性格乖张,脾气粗暴,总爱嘲笑人,这使事情变得更加奇怪。但威尔士的故事却十分简单,即那个看过此书的人一直朝前翻过了船舷,从此渺无音讯。”

“你自己相信这是真的吗?”欧蓬兆顿了顿问道。

“是的,我相信,”普林根肯定地说,“理由有二。首先,那个威尔士是个毫无头脑的讲实际的家伙,而他讲述的事儿只有极富想象力的人才能描绘出来。他说那人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径直翻越船舷落水,却没有激起一点浪花。”

教授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笔记,然后说;“你深信不疑的另一个理由又是什么呢?”

“我的第二理由,”普林根回答说,“就是我亲眼看见了怪事的发生。”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以平实的口吻开始叙述。在教授看来,他无论如何都不具备试图使人信服自己的人所具有的那种打动人的热情。

“我说过,威尔士把书放在了摆着阿拉伯弯刀的桌子上。帐篷只有一个人口,而一切都发生在我呆在帐篷里的时候。我背对他站着,望着外面的树林深处,他就站在桌旁抱怨着,显得愤愤不平。‘简直是愚蠢,都20世纪了,竟然还不敢翻开一本书,真是怪事。我倒想要问问魔鬼,为什么我就不能亲手翻开这本书。’出于本能,我劝他最好不要轻易翻书,还是及时把它还给亨克大夫。‘这么做到底会怎么样呢?’他有些忐忑不安。‘会怎么样?’我坚决地反驳说:‘在船上,你的朋友怎么样了?’他沉默不语。说实话,我的确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回答。虽然我在逻辑上占了上风,但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得意。‘果真如此的话,你对船上发生的事怎么解释呢?’他仍然默不作声,我不由得回头一望,他竟然不见了。”

“帐篷空了,书就摆在桌子上,封面朝上摊开,好像是他把书扣过来了。那把刀掉在帐篷另一端的地上,帆布的帐篷上有一个很大的切口,似乎有人挥舞着弯刀开道冲出。切口又深又长,张着嘴盯视着我,若隐若现地显露出切口外树林深处昏暗的幽光。我从裂口走出去,仔细地查看切口,但不能肯定离帐篷几尺外那些纠缠在一起的高大植物及树下的附生物是否有压弯或折断。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威尔士上尉,也没有听到过有关他的消息。”

“为避免再看见那本书,我用棕色牛皮纸把它包了起来,将它带回英格兰。本打算寄还给亨克大夫,但后来我看到了几篇你写的有关这方面的论文,很赞同你假设性的推测,于是改变了主意,把这玩意儿交给你。因为你毕竟是以公正和思想开放而著称的。”

欧蓬兆教授放下笔,专注地打量着桌子对面的那个人,就像他长久以来观察形形色色的骗子以及那些尽管本分却行为古怪的反常人一样聚精会神,一丝不苟。一般而言,他一开始总是假设这种事是不真实的。应该说,他也倾向于认为这些故事都是天方夜谭。但是,即便是因为他不能识别说谎者的谎言,他也无法将这个人与他讲的故事联系在一起。与大多数冒充内行者或行骗者不同,这个人并没有试图装出一副老实相。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人除了外表装束有些古怪外,并没有耍花招的迹象。教授认为他是一个无辜的好人,只是患有幻觉症,但症状却与众不同。如果说这是一种幻觉的话,那他倒是显得满不在乎,脸上甚至带有一种英勇的冷漠。

“普林根先生,”教授声色俱厉,用一种在法庭上律师惊吓证人的语气问,“那本书你现在放在哪儿?”

露齿的笑容再度出现在那张布满胡须而且一直都表情严肃的脸上。

“我把它放在外面了,”普林根先生说,“我指的是外面那间办公室,这也许是一种冒险,但比较而言,这样做风险要小一些。”

“这是什么意思?”教授询问,“你为什么不直接把书带到这儿来?”

“因为,我清楚,一旦你见到它就会马上打开它,而不会先听我叙述。我想,你听了我的故事以后,就不会不假思索地贸然打开书了。”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外面除了你的雇员外没有其他人,他看起来呆头呆脑,只会机械地做运算。”

教授爽朗地笑起来:“哦,查理·巴贝奇,①”他大声说,“我保证你那本魔术书和他在一起绝对安全。他名叫贝里奇,而我却常常管他叫巴贝奇。因为他就像一台计算机一样精确。没有人——如果你把他也叫做人的话——会对打开那只别人的棕色纸包裹感兴趣。好吧,我们现在可以去拿书了。不过,我的确应该慎重地考虑一下是否该去拿那本书。”教授再次用目光盯着对方:“坦率地说,我的确拿不准是现在就打开这本书呢,还是把它寄还给亨克大夫。”

注:①查理·巴贝奇:(1792—1871)英国人,现代自动计算机的发明人。

两人一同从里间走出,来到外面的办公室。他们前脚刚跨进办公室,普林根便紧张地冲着雇员的办公桌嚷叫起来。桌子原封不动,雇员却无影无踪。桌子上放着一本封皮已褪了色的旧书,外层的棕色纸包装已被撕烂。书仍旧是合上的,但似乎有人刚刚打开看过。雇员的办公室紧靠一扇宽大的窗户,可以一直眺望到大街。窗玻璃上留有一个边缘毛糙的大洞,就像有人的身体子弹般地穿越玻璃而过,而贝里奇先生却不见了踪影。

两个人雕塑般地呆立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教授才慢慢回过神来,他缓缓地转过身,将手伸向教士,脸上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决断。

“普林根先生,请你原谅,请原谅我以前的想法,关于那件事的不成熟的想法。在没有亲眼目睹这类事件之前,没有人能称自己是在信守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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