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布朗神父说:“我一直喜欢狗,只要这个字不是倒着拼写的①。”
①狗倒着拼写为神(god),布朗神父的意思是他不喜欢异端邪神。——译者
谈话中反应敏捷的人在听话时也不一定总能反应过来。布朗神父的朋友和伙伴名叫法因斯,是个为人热心,想法多,故事也多的年轻人。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梳理得光溜溜的金发紧贴后脑勺,仿佛是他漫游世界时被风吹成了这个样子的。神父讲的话意思很简单,但他还是困惑不解。由于一时弄不明白,他的滔滔不绝的话头竟一下子给噎住了。
“你的意思是人们过分重视狗?”他问道,“唉,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认为狗是神奇的动物,有时我想,狗知道的事比我们人类知道的多。”
布朗神父什么也没说。只是半出神地抚弄着客人带来的那头拾獚①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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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拾獚:经过训练能购回猎物之猎犬。——译者
“嗯,”法因斯自管自热衷地说下去,“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件人们称为‘隐形谋杀’的疑案。你知道,这件案子牵涉到一条狗。是一个奇特的案件,但从我的观点来看,那条狗才是案件中最奇特的角色。当然,罪行本身也是神秘之极的——老德鲁斯怎么会独自一个人呆在花园凉亭里,让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给神秘地杀害呢?”
布朗神父停下对狗的有节奏的抚摩,平静地说道:“哦,是在花园凉亭里,是吗?”
“我还以为你在报上统统读过了有关案件的报道了呢?”法因斯回答说,“等等,我想我带来了一份剪报,你可以读到这个案件的所有详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上剪下来的新闻报道,递给神父。
神父一只手接过剪报,凑近他闪烁的眼睛,开始阅读;另一只手继续下意识地抚摩着狗。正像(圣经)上说的那个人,左手做的事不要让右手知道。②
②左手做的事不要让右手知道:耶稣在山上讲道时讲的话(见“新约”玛赛福音6章3节)。
报纸对案件的报道如下:
“有许多神秘故事讲到人在门窗紧闭别人无法进出的房间里被人谋杀,凶手杀人后安然逃走,门窗依然紧闭。经过仔细检查,绝对没有可以进出房间的其他道路。如今这种故事在约克郡海岸上的克兰斯顿发生的奇特案件中成为现实。人们发现德鲁斯上校被人用匕首从背后刺死。匕首从现场完全消失,而且在附近一带也没找到。
“他死在自己宅邻的花园凉亭里,凉亭只有一个进出口,是普通的门道。从进出口可以向下望到通往住房的花园小路,也就是说凉亭位置稍高,从花园的各个角落都可以望见凉亭。凉亭在花园尽头,除了上述那个花园里人人可以望见的进出口之外,再没有其他进出口。花园小路两旁是高大的翠雀树,小路笔直通向凉亭进出口。任何人只能从这条小路走上凉亭;而只要有人从这条小路走上凉亭,就绝不可能不被人看到。凑巧的是,案发时间前后,花园里,住房里都有人在活动,整个凉亭的进出口和小路都在人们的眼光注视之下。这些人对自己在案发时的所作所为,都可以彼此确证。绝对没有一个人从小路走上凉亭。
“被谋杀者的秘书帕特旦克·佛洛伊德作证说,从德鲁斯上校最后活着出现在凉亭进出口到人们发现上校死了的时候,他一直处在可以俯视整个花园的位置上,因为他站在一架高高的双脚梯顶上,修剪着花园的树篱。
“死者的女儿珍妮特·德鲁斯证实这一点。她说,整个这段时间,她都坐在房间的露天平台上,看着佛洛伊德怎样工作。有关这段时间的另一部分,又被她的弟弟唐纳德·德鲁新证实。由于他起床晚,时正穿着晨衣,站在他卧室的窗口向下望着整个花园。
“最后,这些陈述都符合瓦伦丁医生和奥布里·特雷尔先生的陈述。瓦伦丁医生是上校的邻居,从医院里直接来拜访德鲁斯小姐,和德鲁斯小姐谈了一段时间的话。据说,他在追求德鲁斯小姐。特雷尔先生是上校的律师。他在凉亭里和上校讨论上校的遗嘱问题,上校亲自送他到凉亭进出口。显然,他是最后看到被谋杀人活着的人——大概除了凶手之外。
“大家一致认为事件发生的经过如下:
“大约下午三点半,德鲁斯小姐走出住房去问他父亲什么时候喝茶。父亲说他不喝,要等特里尔先生,约好的在凉亭会面。于是姑娘走了,在花园小路上遇到特里尔先生去凉亭见上校。大约半小时后,上校和他一起走到凉亭进出口。从外表看,上校健康如常,精神愉快。早上他还为儿子的作息时间不正常而有点烦恼。但这时他的心情似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在这之前,上校还接见了其他客人,包括他这天特意请来并受到热诚接待的两个亲侄儿。但在整个悲剧发生的时候,这两个人在外边海滩上散步。他们提不出什么证词。
“不过,据说上校和瓦伦丁医生关系不怎么好,但是医生是来会他女儿的。据认为他这次来是认真求爱的。
“特里尔律师说,他从凉亭出来之后上校是独自一人在凉亭里。这也由俯视整个花园的佛洛伊德所证实,没有一个人走过小路到凉亭去。
“十分钟过后,德鲁斯小姐又下楼到凉亭去。她还没走到小路尽头,就看到父亲缩作一团躺在地板上。她父亲穿着白色亚麻布上衣,特别显眼。她尖叫了一声,惊动了花园里其他人,都跑到她这里来。大家走进凉亭,发现上校已死,躺在他坐的柳条椅旁边,椅子也翻倒了。瓦伦丁医生还没有走,他证实伤口是由某种匕首造成的,从左肩肿骨旁刺进,一直刺穿心房。警方在附近仔细搜查过,但找不到这样一件凶器。”
“那么,德鲁斯上校穿着一件白色上衣喽,是吗?”布朗神父放下剪报问。
“是的,这是他在热带生活养成的习惯。”法因斯说,心中奇怪神父为什么注意上校的衣着,“据他自己说,他在那里遭遇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我想,他不喜欢瓦伦丁医生,可能多少与医生也来自热带有关。不过这都是个人琐事。报上的叙述相当准确。要说发现,我并没有发现这个悲剧。当时我在外边,和德鲁斯的两个年轻侄儿牵着狗散步一一那条狗就是我说的与案件有关的狗。
“怎样发现的我虽然不在场,但我对报上描述的这个悲剧场面及背景却犹如亲眼目睹。蓝色花丛相夹的花园小路一直通到阴暗的凉亭进出口。律师穿黑衣服,戴丝质礼帽,从凉亭走下小路。秘书用剪刀在树篱上咔嚓咔嚓地剪着。他的一头火红的头发,在绎色树篱的上方暴露无余。无论人们离他远近,都不会弄错他这一头红发。要是人们说这个红头发小伙子整个期间都在那里,你可以肯定他们不是说谎。秘书是个人物,整天蹦蹦跳跳,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工作,他无论给谁工作,都像他干园丁工作一样卖力。我想他是美国人,他有美国人的生活观,也许就是所谓的人生观吧。天主保佑他们。”
“律师人怎么样?”布朗神父问。
法因斯沉默一会儿,然后开始讲下去。不过讲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太慢了。“我对特里尔最深刻的印象是他是单身汉。老是穿着一套黑色衣服,几乎像个花花公子。但是你很难说他时髦,因为他蓄着两撇又长又密的黑人字胡,那是维多利亚时代过后就很难见得到的。他面容和举止均属优雅严肃,但他偶尔还记得对人微笑。当他笑着露出白牙齿的时候,似乎失去一点尊严,显得有点谄媚的样儿。也许他只是有点局促不安,因为这时候他往往会心神不定地摆弄他的领带和领带别针。他总是保持着漂亮、与众不同。要是我能想到任何人——可整个事件都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时,又怎么能想得到呢?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干的。但是我要把那条狗除开,整个事件只有它知道。”
布朗神父叹了口气,然后心不在焉地说:“你是作为年轻的唐纳德的朋友到那里去的,是不是?他没有和你们一起散步?”
“没有。”法因斯微笑着回答,“这个年轻的无赖那天早上才睡觉,下午才起床。我和他的两个叔伯弟兄在一起,他们俩都是从印度回来的年轻军官。我们的谈话相当琐碎。我记得大的那个是个养马的权威,名叫赫伯特·德鲁斯什么的。他什么都没谈,只谈他最近买到的一匹母马,和卖主的道德特点。他的弟弟哈里似乎还在为他在蒙特卡罗赌运不济而垂头丧气。我们在散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只提这一件事向你说明,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超自然的事,只有当时和我们一起散步的那条狗,才是个神秘的谜。”
“那是一条什么品种的狗?”神父问。
“和这条狗同种。”法因斯回答说,“是一条黑色的大拾獚,名叫‘诺克斯’,拉丁语意为‘黑夜’,一个很能引起人们联想的名字。它干下了一件比这次凶杀案更神秘的事。
“你知道,德鲁斯的住房和花园都靠着海,花园有一道树篱,像墙一样把花园和海隔开。我们沿着沙滩走了大约一英里,然后从另一条路向回走。路上经过一块名叫‘命运之石’的古怪岩石,这块岩石从花园里可以望到。它在当地很有名气,因为它是两块岩石,一块在另一块顶上刚好摆稳,只要碰它一下,就会滑下去落到沙滩上。两块叠起来也没有多高,只是上边一块悬空出来,显得有点凶险怕人。
“两个年轻伙伴并没有为这令人望而生畏的景象而不悦,但我却开始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氛。此刻我们该不该回去喝茶,这在一时间成了我们的话题,我甚至觉得早该回去了。赫伯特和我都没有表,所以我们就喊叫他的弟弟,向他问时间,因为他有表。他落在我们后边十几步远,正在树篱下面忙活他的烟斗。他扯开大嗓门,在渐渐加深的暮色中喊出‘四点二十’来。他的嗓门之大,听起来就像是在宣告什么惊人的事。他大概没感觉到他的嗓门过大,不过不祥之兆总是这个样子。这天下午的这个时辰是很不吉利的。据瓦伦丁医生证明,可怜的德鲁斯正巧死于大约四点半钟。
“暖,他们兄弟俩说,我们还有十分钟时间,不必忙着回去。我们就沿着沙滩再往前走。一路上我们没做什么事,只是往前扔石子让狗衔回来,或往海里丢手杖,让它跳进水中把它衔回来。但是对我来说,暮色却使我产生了异常压抑的心情,就连头重脚轻的命运之石的影子落在我身上,也仿佛产生了沉重感。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诺克斯刚刚把赫伯特的手杖从海里衔回来,他弟弟哈里也把自己的手杖丢进了海里。狗又游出去。但就在这时半小时破一次的钟声传来了,也就是说这时正好四点半,狗却游回来上了岸,站在我们面前。它突然猛地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嚎叫或是痛苦悲伤的哀鸣,我在这世界还从未听到过的嚎叫。
“赫伯特问:‘这狗怎么啦?’但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在这畜生哀鸣之后,海滩上长时间沉寂。那哀鸣的声音在荒凉的海滩上消失之后,沉寂突然被打破。真没想到,打破这沉寂的是来自远处的一声微弱的尖叫,像是一个妇女从我们刚刚离开的树篱背后发出的。当时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后来很快就知道了。这是德鲁斯小姐第一个发现她父亲尸体时发出的叫声。”
“我想你们即刻就赶回去了。”布朗神父平静地说,“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这就告诉你后来怎么样了。”法因斯一脸严肃表情,语气也加重了,“我们回到了花园,首先看到的是特里尔律师。我现在仍然可以回想到他的黑礼帽和那撇黑黑的八字胡,在夕阳余晖和远方命运之石的奇特轮廓中,衬托着一直延伸到凉亭的蓝色花丛的远景,显得十分突出。背对着夕阳,他的脸和身子都遮在阴影中。但我可以发誓,他那雪白的牙齿露出在嘴外,他在微笑。
“诺克斯一看到这个人,就冲向前去,在小路当中站定,对着他气势汹汹地狂吠。好像对他有深仇大恨一样,因而发出与人类语言相仿佛的可怕诅咒。这时有人躬着身子,顺着蓝色花丛间的小路逃掉了。”
布朗神父吃了一惊,然后不耐烦地跳了起来。
“那么,你的意思是狗在谴责他了,是吗?”他叫道,“狗在启示你,它在谴责他,是吗?你看见有什么鸟在飞吗?你能肯定它是在你右手方向飞?还是在你左手方向飞。你和算卦先生商量过用什么牺牲祭献吗?当然,你也可能会把狗剖开检查他的内脏①。这就是异教徒自认为有科学根据的把戏,而你却当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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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所有这些做法均为吉卜赛人的迷信活动。——译者
法因斯目瞪口呆的坐着,好大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说:“哎呀,你是怎么啦?我做了什么错事了?”
神父眼光里又出现焦急不安的神色,这种神色是一个人在黑夜中撞到一根电线杆上而怀疑自己是否撞伤了它的时候才会有的。
“我十二万分抱歉,”他出自内心地难过,“为了我的如此粗鲁,我请你原谅,请你宽恕。”
法因斯感到奇怪地望着他,“我有时候想,你比任何神秘事物都更神秘。”他说道,“不过,无论你怎么说你不相信狗的奥秘,但你不能否认,就在那畜生从海里回来,凄声嚎叫的那一瞬间,它的主人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肉体,是被活人不能追踪甚至想象不出的某种无形力量打击死的。至于那位律师,我不是只凭狗对他的仇恨来说的,还有一些其他的奇怪细节。他使我想到那种圆滑、笑容满面、模棱两可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暗示着什么。
“你知道,医生和警察都是案发后很快来到现场的。瓦伦丁医生从医院直接来看德鲁斯小姐,他离开手术室的时候,连手术服都没换下,听诊器、小件手术器械都还带着。所以他和德鲁斯小姐分手后,刚走出去就被叫回来了,他很方便地检查了尸体。跟着就打电话报警,警察马上赶到,封锁现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没有一个人离开这所房子。再加上这所房子与世隔绝,所以对每一个人进行搜查都是很容易的。警察彻底检查过每一个人,每一处地方,想搜出凶器——一把匕首。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匕首不翼而飞,就像凶手一样无影无踪。”
“匕首不见了。”布朗神父点点头说,好像突然注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