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荒谬的人

作者:(法)阿尔贝·加缪    更新时间:2013-09-06 15:33:06

  如果史塔福金纳相信,他并不相信他相信;如果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不相信。

  ——陀思妥耶斯夫基《群魔》

  歌德说过:“我的领地,就是时间。”这话是荒谬的。那么,荒谬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荒谬的人实际上就是决不拔一毛以利永恒的人,虽则他并不否认永恒的存在。他对回忆并不陌生,而他宁愿要取回忆的勇气和推论。前者教他义无返顾地生活并且满足他现在所拥有的东西,后者则教他知道他的规限。由于他确信他最终的自由,确信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前途的反抗以及他的即将灭亡的意识,他继续在生命的长河中进行冒险行动。这就是他的领地所在,就是他的不受任何他自己判断之外的判断所影响的行动所在。他认为,一种更加伟大的生活并不能意味着另一种生活,这可能是不诚恳的说法。我在此甚至并未谈及被称做为后继者的这种暂时的永恒。罗兰夫人曾把希望寄于后继者。这种轻率的想法使他受到教训。罗兰夫人于是对后继者的问题冷漠淡然。这里还谈不到要论述道德的问题。我曾看到一些人,他们空有许多的道德标准却愚蠢地行动,而我永远认为诚实是不需要什么准则的。荒谬的人只能承认一种道德,那就是与上帝不能分离的道德:就是自我决定的道德。然而,他恰是在上帝之外生活着的。至于其他的道德(我这里说的也包括非道德主义),荒谬的人在其中只看到一些证明,而他自己是不需要什么证明的。在此,我是从“他是无辜的”这个原则出发的。

  这种无辜是可怕的。“一切都是允许的”,伊凡•卡拉马佐夫疾呼。这句话也含有荒谬的气味,不过,这必须是以超脱世俗观念而为条件的。我不知道读者是否注意到:卡拉马佐夫的疾呼并不是要求得到拯救和快乐的喊声,而是一种略带苦味的发现。相信一个赋予生活以意义的上帝,这种信仰的诱惑力大大超过了作恶而不受惩罚的权力。选择并不是困难的事,但是不存在什么选择,于是苦痛开始了。荒谬并不去解救,而只是去联结。它并非允许任何行为发生。“一切都是允许的”,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禁止的。荒谬只是使得其行为的诸种结果平衡起来。它并不要求罪恶,那是幼稚的举动,但是,它是在悔恨上面建立起自己的无用性。同样,若一切经验都无差别,那么一项使命得出的经验就与其他一项使命的经验同样合法。人们能够随心所欲就成为有德行的。

  一切道德都是建立在这样一种观念基础上的:即一种行为的结果使这种行为本身成为合法的或者使它磨灭。充满着荒谬的精神只不过认为:对这些连锁反应应该泰然处之。它准备付出代价。换句话说,若在荒谬精神看来存在着各种责任的话,那也不存在什么罪责。充其量它只会同意运用以往的经验奠定它将来的行为。时间使得时间生存,生活将服务于生活。在这同时被诸种可能所局限并扼制住的领域里,荒谬精神中的一切由于远离清醒似乎成为不可预料的。从这不合情理的推论中能够得出什么规律呢?在它看来,唯一能够有教益的真理并不是形式的:真理是在人那里获得生命力并且展现出来的。于是荒谬精神通过其推理所能寻找到的并不是一些伦理的规范,而是对人的各种生活的阐述和感触。随之而来的一些想象都出于这些阐述。它们追随荒谬的推理并且赋予它立场与热情。

  我是否还需要发挥这样一种观点:即一个例证并不成为一个要仿效的例证(特别是在荒谬的世界中),而且这些阐述并不因此成为什么范例。在此,除了必要的神的感召外,比较起来,要从卢梭的思想中得出要爬行、从尼采的思想中得出要虐待母亲的结果,都是荒唐可笑的。另一位现代作家说:“应该是荒谬的,而不应该是受骗的。”只有在考虑到有关立场的意义的对立面,这些立场才能获得意义。邮局的编外队员与正式雇员加果具有相同的意识的话,那他们就是平等的。在这点上说,一切经验都是没有区别的。问题是这些经验是服务于人还是有害于人,如果人意识到了经验,经验就于他有用,否则,经验就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一个人的失败并不取决于他的环境,而是取决于他自己。

  我下面的论述只选择这样的人:即只追求自我穷尽或者是我意识到他们在自我穷尽的人。我不想离题太远。我现在只要谈论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诸种思想与生活都丧失了前途。促使人去劳动和行动的一切思想都利用了希望。这样,惟有无效的思想才是真正不欺骗的思想。在荒谬的世界里,一种概念和生活的价值是与其无效性抗衡较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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