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唐•璜主义

作者:(法)阿尔贝·加缪    更新时间:2013-09-06 15:33:29

  如果仅只去爱就足够了,那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人越爱,荒谬就越巩固。唐•璜并不是由于缺少爱情才追逐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若把他看作为一个意欲猎取完整无缺爱情的光明幻影的代表,那才是滑稽之极。但恰是因为他通过同等的行为而且每次都是以这样的行为的全部去爱那些女人,他就应该重复这样的颂歌和深爱。因此,每个女人都希望给予他任何别人永远不曾给予过的东西。她们每一次都深深地被欺骗,而仅仅是使他能够感觉到对这种重复的需求。他们之中的一个高呼:“总之,是我把爱情奉献给你。”而唐•璜惊奇地笑道:“总之?不!而是又一次。”为什么为了深爱就必须爱的次数少呢?

  唐•璜是忧伤的吗?不,不是的。我于是要回忆一下他的风流逸事。唐•璜的笑,他桀傲不逊的言行,他的跳跃以及对戏剧的酷爱,这些都是明亮和快乐的事情。每个健康的生灵都要不断繁衍,唐•璜也不例外。而忧郁的人们又多了两个存在的理由:他们不知道,或者说他们还希望着。唐。璜也知道,但他并不希望。他使人们想到这样一些人:这些忧郁的人们,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局限而且永远不超越这些局限,在精神置身于其中的不稳定的空隙中,他们享受着主人式的妙不可言的安适。知道其诸种局限的智慧,就是天才的所在。直至肉体死亡临头,唐•磺都不知何为忧郁。而从他一知道忧郁的时候起,他的笑声就爆发出来,而且这就使人们原谅了他的一切。在他要希望的时候,他曾是忧郁的。而今天,在这个女人的嘴唇上,他又尝到了独一无二的科学令人神魂飘荡的苦味。苦味?几乎可以说不是:这种必不可少的欠缺使他感受到了幸福。

  如果我说唐•璜是一个由宗教布道书培养出来的人,那是骗人的话。因为,唐•璜认为,如果不是希望另一种生活,就不会再有任何虚浮的东西。既然,他用这来反对上天,那他就证明了上天的存在。对于消解于享乐的欲望的遗憾,这无能无力情感的共同领地与他毫不相干。它倒是与笃信上帝而投身魔鬼的浮士德十分相宜。至于唐•璜,事情就简单得多。莫利那的骗子每次在受到进地狱的威胁时总是回答:“应该给我一个长时间的期限!”在死亡之后到来的东西是毫无价值的。而对那些明白自己是活着的人来说,前面的日子还长着呢!浮士德要求获得这个世界上的全部财富:而这不幸的人只是伸出手来。这已经是在出卖自己的灵魂,而并不知道去享用它。而唐•璜则相反,他支配着自己的欲望。如果他离开了一个女人,那并不绝对地是他对她没有欲望。一个美丽的女人总是可欲的。而是因为他要得到另一个女人,不,这并不是一回事。

  唐•璜对他的生活心满意足,再也没有比失去这种生活更糟糕的了。这个狂人是伟大的智者。但是,那些靠希望而生的人们是与他的宇宙格格不入的,在这个宇宙中,善良让位于慷慨,温柔让位于男人们的沉默,协调共和让位于独胆孤勇。所有的人都会说:“这是一个弱者,一个理想主义者或一个神人。”应该强忍下这些道貌岸然者的谩骂。

  对于唐•璜的语言和他用于所有女人的词句,人们已表示了足够的愤慨(或者可以说,这谦卑的笑声消减了人们对某些东西的欣赏态度),不过,在那些寻求欢乐数量的人看来,惟独效果才是最重要的。诸种口令已经经受过了考验,还有什么必要使其复杂化呢?没有任何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听从这些口令,但毋宁说是声音发出这些口令。它们是规则、协约和客气话。人们说着这些话,而之后,还有最重要的事要做。唐•璜已早有准备。为什么他会提出一个道德问题?他并不是像米洛才剧中的玛纳拉是因为要成为圣人而遭天罚。在他看来,地狱是人们诱发出来的东西。对于神灵的愤怒,他只有一种回答,那就是人的荣誉。他对长官说:“我崇尚荣誉,我践守诺言,因为我是骑士。”但若把他看成为一个非理性主义者也同样是极其错误的。在这点上他和“所有的人”一样:他有评论好恶的道德标准。只有总是考虑到唐•璜在世人眼里通常象征着什么,我们才能理解唐•璜:一个普通的诱惑者,而且是男人诱惑女人的象征。他是一个普通的诱惑者。除去这个区别外,他还是有意识的,也正是因此,他是荒谬的。一个变得清醒的诱惑者并不因而有什么改变。诱惑是一种状态。只有在小说中人们才能改变状态或变得好一些。但人们可以说什么都没改变而同时又可以说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唐•磺付诸行动的,是一种数量的伦理学,这与倾向于质量的圣人的伦理学背道而驰。不相信事物深刻的意义,这是荒谬的人特有的个性。他完全感受了这些热情或令人称羡的面貌,并且把它们储存起来并且燃烧它们。时间与他齐头并进。荒谬的人就是与时间须臾不可分的人。唐•璜并不想“收集”这些女人。而是要穷尽无数的女人,并且与这些女人一起穷尽生活的机遇。收集,只是能够与其过去一起生活。而唐•璜拒绝悔恨,他认为这是希望的另一种形式。他从来不知道要去看她们的肖像。

  那他是否因此就是自私的呢?大概以他的方式是自私的。但在此还有要理解的问题。有一些人生来就是为着生活,而有些人生来就是为着去爱的。唐•璜至少在口头上极愿意这样说。但这只是笼统的说法,他还能从中进行选择。因为,人们在此所说的爱情充满着对永恒的懂憬。所有的情感专家都告诉我们,只有包含对立的爱情才是永恒的爱情。几乎没有不包含有斗争的爱情。这种爱情只有在最后的予盾即死亡中才能找到归宿。应该要么成为维特,要么什么也不是。在此,可以说还有多种自杀的方法。其中之一就是全部地奉献,另外还有就是彻底放弃自己的个性。唐。璜与其他人一样知道,这些说法是动人心弦的。而他却是寥寥可数的几个明白重要的事情并不在此的人之一。他还清楚地知道,那些为一种伟大的爱情而脱离自己全部生活的人可能会日益增多,但是肯定,可供他们爱情所选择的人则会日益减少。一位母亲,一个富于情感的女人,她们都十分需要有一颗冷酷的心,因为这颗心脱离了世界。一种单独的情感,单独的存在和单独的面孔,这一切都被吞噬了。震憾唐•璜的是另一种爱情,这就是解放的力量。他与这种力量一起开创着世界的各种面貌,而他的呻吟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要死的。唐•璜选择成为没有价值的人。

  对他来讲,问题在于要清楚明白地去看。只是参考了从书籍与传说中得知的看的方法,我们才把那把我们与某些存在联系起来的东西称作爱情。但是说到爱情,我知道的只是把我与这样的存在相联起来的欲望、爱抚与智慧的混合物。对另一个这样的存在来讲,又有另外的复合体。我没有权利在同一名下遍及所有这些经验。这样,这些经验就不必进行同样的动作。荒谬的人在此还繁衍着他所不能够统一起来的东西。于是他发现一种解救他的新的存在方式,至少可以说,这种存在方式同样解救了与他亲近的那些人。只有一种慷慨的爱情,那就是知道自己是短促而又同时是特殊的爱情。正是所有这一切的死亡与再生编织成为唐•璜生命的花环。这就是唐•璜所确定的而且要赋之以生命的方式。我让读者自己去判断这种方式是否是利己主义的。

  我想到所有那些坚决认为唐•璜应受惩罚的人。他们认为他不但应在来世受罚,而且应在今生就受到惩罚。我不禁想起有关暮年的唐•璜的所有传说、神话和笑料。而唐。璜依然如故。对一个有意识的人来说,衰老和衰老所预兆的东西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只因他并不掩盖衰老的可怖,他才是真正有意识的。在雅典就有过一座为老人建造的神庙。人们还带孩子们去那里。唐•璜认为,人们越笑话他,他的形象就越突出。因此他拒绝接受那些浪漫主义者为他塑造的形象。没有任何人嘲笑这个被折磨的可怜的唐•璜的形象,人们可能会怜悯他,而上天会拯救他吗?但事情并非如此。在唐•璜隐约看到的天地中,可笑的东西也是能被理解的。他会感到受惩罚是正常的事。这是赌博的规则。而正因他是慷慨大度的,他接受了赌博的全部规则。但他知道他是正确的,关键问题不在于惩罚。一种命运不是一种惩罚。

  这就是他的罪恶,就像有人认为的那样,那些相信永恒的人们呼吁要对他施加惩罚。他已攀及一种没有幻想的科学,这种科学否认那些相信永恒的人所宣扬的一切。爱和占有,征服与穷尽,这就是他的认识方式。(在圣经里,在认识这个词中,还包含有爱情行为的意义。)唐•璜成为这些相信永恒的人们最可憎的敌人,因为他并不了解他们。一位轶事作家报道说真正的“骗子”是被天主教方济各会的修士们杀害的,这些修士们要结束的是“唐•璜放荡不羁、亵读宗教的生活,而‘骗子’的生活保证唐•璜能不受惩罚”。而随后,这些修士们宣称是上天把他劈死的。没有任何人目睹这奇怪的结局,也没有任何人能指出相反的结局。但是,我不想知道这些是否是真实的,而我能够说这是合乎逻辑的。我只是要在此坚持“生”这个术语并且在词语上做文章:正是活着才能保证他是无辜的。正是从孤独的死亡那里他获取了在现在成为传说的罪恶。

  那么,这个冷酷的指挥官,这座业已动摇的、旨在惩罚那些竞敢思考的热血英勇之躯的并冷雕像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永恒的理性和秩序,普遍道德标准的权力,喜怒无常的上帝的全部伟大,这些都可归结于这座偶像。这块硕大的、没有灵魂的石头仅仅象征着唐•璜永远否定的那些权力。但是,主宰者的使命仅止于此。雷电能重现于人由之召唤这些权力的人造的天空。真正的悲剧是在这些权力之外发生的。不!唐•璜决不是死于一双石手之下。找情愿相信故弄玄虚的传说,相信那塑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上帝的圣人失去理智的笑声。但是,我还特别相信,唐•璜那天晚上在安娜家里等待,主宰并不曾来,而这亵读神灵的人在过夜时应该感觉到那些正人君子们的可怕的痛苦。我还特别同意传说中对他在一座修道院里所度过的最后时光的描述。这并不是说,传说故事中与众不同的情节可以被当作真实的事情。他向上帝要求什么样的归宿呢?而这特别体现一种全部沉浸于荒谬之中的生活逻辑结果,体现了一种义无反顾拼命享乐的存在的疯狂结果。在此,享乐最终结束了苦行禁欲。应该明白,享乐和苦修很可能是一种结果的两种表现面貌。而更令人战栗的景象是:一个人的身体背叛了他自己,而他不能及时地死去,只有靠演戏来等待结束,面对这个他并不喜欢的上帝,他为这上帝服务,就像以往为生活服务一样,他跪倒在空无的面前,伸开双臂求助于一个他明知是空无的惨淡天空。

  我看见,唐•璜栖身于西班牙一座小山丘上的荒废修道院的一间净室中。如果他看到了什么,那绝不是流逝的爱情的幽灵,他可能透过血淋淋的残杀看到西班牙宁静的田野,美丽的土地,而没有看到他在其中自我认识的灵魂。是的,正是应该把眼光放在这幅忧郁而光彩的图画上面。最终的结果是意料之中的,但永远不是所期待的结果,这最后的结果是应该藐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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