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江彬诱导武宗来到一个去处。但见白墙环绕,内中苍松黛色遮断眼界,树梢处,微露碧爪数鳞,朱楼一角,门首上挂个横匾,上书春香院。一旁悬挂着一只红纱灯笼。武宗走进去,早有老鸨迎出来唤人接了进去。此处妓院,却比别处不同,园中有山有水,池水涟漪,依红泛绿。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青石羊肠小径,直通假山,古藤碍首,香草钩衣。走下石磴,侧面有五间楼阁,参差高下,两层以楼非楼,似阁非阁,画栋飞云,珠帘卷雨。窗前栏杆处,是一个方塘,内有层叠荷钱,一半成盖,中间有一座六曲红桥,歇歇斜斜。接着对面十数间楼榭,右边泊着几只小小的画船,都是锦缆牙楼,兰桡桂浆。
过了桥进到阁中,恰是整整三间。细铜丝穿成一帘子,水磨楠木雕栏,阁中摆设,说不尽宝鼎瑶琴,璇几玉案。中悬一额曰:“云雨轩”。武宗在阁中坐下说道:“好个去处。真真赛江南。”
“这家妓院,身后有大户撑着。不仅有些绝色女子来自江南,就是园中设置也照南边的样子一丝不差。”江彬答道。
正说着,有人摆上茶来,远远水榭边荡出两个花艇,白艇粉帘,尚隔着红桥绿柳。咿呀奉橹之声,宛转采莲之曲。水光如镜,楼台倒影,飞燕低掠,游鱼仰吹。须臾便过红桥,慢慢拢过来。只见那撑船女子,拽起罗衫,盘辫发,鬓边倒插一枝梅花,手持一根小小的紫竹篙,一面撑,一面赶那些家凫野鸭,惊得水上鸳鸯乱飞。
楚玉笑道:“打鸭惊鸳鸯,今日见了。”说罢瞅了江彬一眼。
武宗正看得有趣,又见船上走出几枝颤颤的花来,倜傥、灵慧、柔婉、妍静,各种丰韵备具,真是天仙化人。武宗正看得高兴,就听那老鸨子说:“老爷是进屋玩耍,还是登船游戏?”
“登船。”
“登船的价码却要几倍高。”
“多多给你银子就是。”武宗说着站起身来,拉着那小船上走下来的女子们,向旁边的一只大船走过去。看那船头,刻着两个交颈鸳鸯。船身是棠梨木的,两边短短红栏,内是玻璃长窗,篷盖上罩着绿呢洒花大卷篷,两边垂下白绫画花山水。
般分上下两舱,底下铺了猩红绒毯,后面也是长窗,中间铺设一炕,两旁是窗藤小椅,间着几张茶几,中间一张圆桌,可坐八个人,武宗携了那四个美女进内坐下,有人摆上酒席,船摇起来,在湖面上缓缓而行。
四个女子虽然个个美貌,却有一个极为出色:两道眉弯新月,一双眼注微波。意态幽花殊丽,粉脸吹弹得破。画不出千般艳治!
这女子身坐武宗身边,一双秀目却频频顾盼楚玉。楚玉身为女子,本来秀美,今日女盼男装,更显得仪容绝俗,标致非凡。另外几位女妓,也频频向楚玉献殷勤,弄得楚玉哭笑不得。
武宗见此情景,也觉得好玩,火上浇油说:“我的这位兄弟,日思得一娇妻。今日有幸与四位相见,正是金童玉女配鸳鸯,只不知兄弟看上了哪一位。”
“小弟只是陪大哥出来游玩,哪有非礼之想。”
“瞧,我这位兄弟还是个正人君子。兄弟何需过谦。相中了哪一位,大哥出钱替你买下来。”
楚玉瞅了武宗一眼,心中骂道:“不正经的,没人形。”
低下头去。那四个女妓,见楚玉如此模样,还以为她怕羞,一个个心中都盘算着如何能与她一聚。那貌美出色的,站起身来说:“我为官人们唱一曲助兴。”说着瞟了楚玉一眼。
那女子抱起琵琶,坐到一边,玉手轻弹,娇唇懦动,便唱道: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莲山一万重!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密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唱的却是李商隐的无题四首的前二首。第一首唱出一个男子对远隔天涯海角的心爱女子的思念,第二首是一个深阁女子追求爱情而失望的痛苦。唱得期期哀哀,很是动情。
另外三个也不甘落后,一个也唱了一曲。那出色的一个,瞅空坐到楚玉的身边,剥了瓜子,攥成一把,用纤纤的手指捏着,往楚玉口中送。楚玉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甚是窘迫。
“吃埃”武宗说:“我这位兄弟甚是怕羞。”
那三个又争着给楚玉斟酒献茶,好不热闹,只是冷落了武宗和江彬。武宗附耳对江彬说:“一个假男人倒招来满树凤凰,这两真的,倒被闲在一边。看我再逗一逗她们。”
“你们听好了,”武宗说:“我这兄弟,自幼随我长大,万事都听我的。我看你们对她均有意。一个‘男人’四个人分,如何分法?我看你们抓阄决个胜负如何?”
“大哥不要再戏弄兄弟了。”
“这说不上是戏弄,兄弟你就听我的。”武宗说着,叫人取来纸笔,在四张纸下写下字,又搓成团,放到桌子上,让那四个女子抓。四个女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先动手。那出色的一个,生出了怪念头,把头靠到楚玉身上,拿着她的手去抓。
“烦哥哥替妹妹抓一个。”她斜瞅着楚玉,抓着她一手不放。楚玉急忙替她抓了一个,赶快把手收回来,“哥哥的手怎么也和妹妹一样柔嫩?”那女子又瞅着楚玉说。楚玉装做没有听见,只顾品茶。
另外三个女妓一人抓了一个阄,齐齐地打开来看,上面都写着一个“没”字。便一齐叫道:“定是湘儿中了。”那个叫湘儿的出色女子,笑嘻嘻地说:“那就不用看了。”
“打开来看看。”武宗说。
那女子把握在手心中的纸团,慢慢展开,看时,却也是个“没”字。武宗哈哈大笑,那女子满面娇红,说道:“官人却是戏弄人呢。”
“你们不知,”江彬趁机说道:“我们两个都是这位官人的跟班,哪里是兄弟。我们这位大爷,是京城第一阔老。”
妓院中女子,哪有什么真情,一听武宗是个大阔老,便一齐转了脸子,殷勤起来,只有那个被叫做湘儿的,似有些闷闷不乐,眼觑楚玉,似含泪光。武宗便觉得有趣。玩了一晌,便与江彬楚玉下了大船。临别,湘儿拉住楚玉,想讨个信物留做记念。楚玉哪里有什么信物,又见她楚楚可怜,真是动了情的,有些不忍,就把随身所带的帕子留给了她。
三人回到宫中,武宗对楚玉说:“下次决不带你这个俊哥逛妓院了,那些小淫妇只缠着你不放。”
“谁希罕那鬼地方,不去更好。”
“说着你便恼了,我只不过是与你逗着玩。便真使开了性子。”武宗也觉得没有意思。江彬见皇上和楚玉都不开心,就说道:“春季已到,兽房中在配兽,咱们不妨去看看。”
武宗一听配兽,来了兴趣,跟着江彬进了兽房。江彬边看边向武宗述说“鹿性散淫,牝中火热,肉血食之,暖身壮阳。
何不捉来看个热闹图个快活。”
“我只听说鹿血、鹿肉大补,却不知道还有此等乐事。”
江彬见武宗跃跃欲试,当夜叫人把几头鹿驱入密室,然后操刀宰杀,为武宗献上鹿血。那儿头鹿又高又壮,武宗随后追扑,几次都被其摆脱。武宗心急,江彬就帮他一把,把鹿笼住,武宗操起刀向鹿刺去,在室内追扑嘻戏了一夜,甚觉欢畅。
江彬见武宗如此好淫,就告诉武宗说:“后军都督府右都督马昂有一妹,弱颜丽质,善骑射,解胡乐,甚是奇妙。”武宗闻言大喜,便叫江彬去把那女子弄来,召进豹房,大受宠爱。
马昂本来因罪被免官,因妹妹受宠,马氏一门,大小皆赐蟒衣,内廷中的太监均呼马昂为皇舅,皇上赐他府弟于太平巷东。
那马昂之妹已嫁了毕春指挥,怀有身孕,经不起武宗的折磨,不久胎堕流产,一朵鲜花,眼见着便枯萎了。
一次,武宗等人过马昂的府第,进内玩耍。武宗见马昂的小妾很是有些姿色,洒酣之际,便命马昂召其小妾。马昂见皇上看上了他心爱的小妾,不肯遵命,谎称小妾有病在身,不能出来服侍皇上。武宗大怒,拂袖而去。马昂再欲请罪。武宗不理,马氏之宠自此衰落。
期时一年,陕西进上铺花毡毯帐房一百六十二间。武宗见如此奇妙的帐房心思大动,命照样式再造,凡重门堂庑庖溷遍及户牖椿橛影壁围幕地衣之类皆备,一年才成。此后,武宗出郊祭祀皆住其中,不宿斋宫。一次武宗祀南郊,又往南海子打猎,文武大臣扈从者不许入内,只有江彬和楚玉等人跟随。到了晚饭时,皇上才传旨命诸大臣先还侯于承天门。
武宗于南海子打了许多猎物,回到帐房之中,薰烤了獐肉鹿肉下酒。武宗一手抓一条烤鹿腿,一手拿杯,学江彬的样子,大口吃肉,大口吞酒。楚玉在一旁只是吃些獐子肉。
“为何不用鹿肉,鹿肉才是大补之物。”武宗说着便把手中握着的鹿腿递向楚玉嘴边,楚玉咬了一小口,“再吃几口”,武宗说。楚玉又吃了一口,便不再吃了。
“娇娇女子,顶不住一些火力。”武宗哈哈大笑。
“吃便吃,有何难的。”楚玉也吃起了鹿肉。江彬在一旁只是不语。
武宗吃了鹿肉,渴了烧酒,只觉得浑身火热,双目贼亮,抱过楚玉便亲。
“小宝贝,上次你搅了我的兴趣,你可曾再会过你的情人?”“又在胡诌,乱嚼舌头,拿我取笑。”楚玉边说,看了江彬一眼。江彬佯做不知,站起身来,装做出去解手。武宗见江彬走出去,把一张油嘴尽往楚玉脸上抹,丑态百出。
“大臣们还等在承天门外。”
“让他们等着去。”
武宗急急地将楚玉放倒,施展身手,便行起了云雨之事。
江彬在帐外,听到里面娇喘阵阵,淫词秽语难以入耳,心中羞恼,暗骂道:“这个小淫妇,小荡妇。”
武宗吃饱饮喝足玩够了,已是半夜。这才起身,御奉天殿。
武宗把所猎鹿、兔、獐等赐于府部大臣和翰霖科道官。群臣苦苦挨了多半日,不是空手而归,便是一只兔、半头鹿。个个擂腿捶腰,摇头叹息而回。
在京城之中玩练兵、狩猎、逛妓院的游戏已经满足不了武宗欲求。急于出京赴宣府游玩。
皇上外出,是关乎朝政的大事了。前次赴秦准一再受阻,此次,武宗变聪明了。连个招呼也不打,秘密私行。夏日。蝉鸣声声,艳阳当空。武宗更觉得京师沉闷,便与江彬等人悄悄出京,北至昌平。大学士梁储等人知道皇上出京,在后面急急追赶。武宗等人到了居庸关,命人传令开关,谁知道偏偏遇上个认死理的关将巡抚御史张钦。张钦铁面无情,拒命闭关,手持‘敕盈宝剑,坐于关门之上,宣称受天子之令守边关,有妄言开关者斩!
武宗闻极大怒,叫人把张钦抓起来问罪,恰好梁诸等人赶到,苦苦劝谏。武宗很是扫兴,不得已,悻悻而归。
过不几日,武宗等人又带着四镇兵夜时秘密出京。到了居庸关,不敢冒然过关,先派人刺探消息,得知张钦正在巡察白羊口,于是乘机驰出关外。又留下一道圣旨,命谷大用代替张钦守关,阻止追劝的朝臣。
九月,武宗终于如愿以偿,来到宣府。在这里,江彬早已提前派人为武宗修建了建国府第,把豹房中的玩物、野兽、乐女及从民间抢来的女子充实其中。
武宗见这里远山如黛,晴翠万里,府第的围墙高过二人,内中甚是阔绰,仅人工湖,便有十亩多宽阔。亭台、水榭、花船、假山无一不备,三弯九转,曲境通幽。府内建筑,有殿、厅、堂、阁、斗拱飞檐,琉璃映日。另一侧,有一兽苑,山水林木,与飞禽走兽同嘻戏。
宣府是江彬家乡。家乡出了一个“能人”,却毁了一方百姓。为了替武宗物色美女,搞得鸡犬不宁。那些军士要吃饭,没有柴烧,就把百姓的房屋拆了,把梁木当柴烧,闹得市肆萧然,白昼闭户。
武宗住在宣府,整日里跑马斗兽,又有那么多新鲜美女相陪,乐而忘返,称此地为“家里”。
入夜,武宗有了新人陪伴,楚玉和江彬便得有了相聚的机会。江彬在建造建国府第时,专辟一室,为己所用。入夜把楚玉引来,二人相对饮酒,酒至半酣。楚玉道:“你也是吃了豹子胆的,把皇上弄到此地来玩,你可知朝中大臣如何恨你?”
“恨便恨,又能如何。手中有兵权,皇上又宠我,他们奈何不了我。”
“皇上整日价花天酒地,怕也不是个长命面岁的。”
“过一日,乐一日,管得那么多,也不怕愁白了头。”
“人家是为你好。”
“为我好。你那日与皇上行事以为我不知道。听你那骚声浪语,便知你是个荡妇。”
“你又好到哪里去!昨日被抬出去的那个女子的事情以为我不知?”
“那女子太柔弱,不经揉搓,没有意思。”
你这奸兽的,谁人当得起。”
“你便当得起。”
“你是个畜牲。”
“我是公牲,你便是母牲。”
“你拿我取笑。”楚玉说着,一掌打过去,却被江彬一把抓住,顺势往怀中一带。楚玉虽是个练家子,要讲较力,却较他不过,脸憋得通红。
“公牲与母牲,天生的一对。”江彬贴着她的脸说:“这些时日,我想你都快想疯了。”楚玉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强烈的气息——一种雄性野兽般的气息,便觉得浑身瘫软。
她喜欢这种气味,她讨厌宫廷之中那种粉香。江彬如饿狼般在她身上嗅来嗅去,楚玉浑身一阵苏麻,任由他摆布。江彬把她拦腰抱上床。
这时外面天色已晚,眼朦胧而纤手牢勾,腰闪烁而灵犀紧凑。觉主兴之甚浓,识春怀之正炽。是以玉容无主,任教蹈碎花香。
两人颠来倒去了两个多时辰,眼看着难禁,江彬伸手拽开白绫带,两人同时丢手,瘫在炕上。半晌方才挪动,相视一笑,又接抱着睡去。
武宗与那些新人玩了几日,又觉无趣。一日早起,边穿衣边对江彬说:“这些女子都似驯鹿一般听话,只是少了情趣。”
“皇上是对她们不满意。这不要紧,我再去寻些来。”
“我看那书上说,偷情满有趣味,可否一试?”
“这个不难,只不知皇上相中了何人?”
“你去替我相人,我来行事。”
江彬想了想说:“宣府有一大户人家,娶有两个小妾,甚是美貌。”
“就这家吧。”武宗说罢,起身梳洗用膳。
江彬听命出来,心中无计,便去与楚玉商量。楚玉听罢江彬所言,嘻嘻笑个不止,她说:“皇上甜枣吃腻了,就想那酸口的。”
“别笑了,替我出出主意。”
这事你别找我,我怎知如何勾引良家妇女的勾当。”楚玉说罢,站起身来,走到梳妆镜前,修饰粉面。江彬看着镜中的楚玉,竟然心生一计。
“你可扮作风流书生,引那女人上勾。”
“让我去勾搭人家?”
“你也知道自己的魅力,上次在妓院,你不是已经勾搭上一个了吗?”
“又拿我取笑。”
“你是干也不干?”
“不干!”
“不干,我就不饶你。”江彬说着从后面抱过来。楚玉笑着告饶道:“只此一次,下次别再求我。”
话说这宣府有一个大财主姓单,田连阡陌,钱谷如山。娶了四房夫人,又添了二房小妾,一个叫双珠,一个叫花凤。单财主年近六十,娶了如花似玉的小妾之后,生怕她们与外界有染,整日把她们关在园内,不许外出。这两个小妾,年方二十,正值青春年少,嫁了个斑白老头子,那穿的、戴的、吃的、用的自不必说,单少了一件至紧的节目。每日里嗟吁懊恼,怨地恨天。这单财主身躯雄俊,外貌可观,只是那话儿甚不争气。
每夜三杯落肚,搂抱着云雨,未及三五十度,便瓦解冰消,年青的女子怎生消受?自然情兴索然,视其为老厌物。凡遇交合之际,先行装做睡着;纵是醒时,两手扶枕,并没有一毫温存相受之意。单老财主也自觉无趣,只是把那小妾看紧,一月之中轮流进一次房,彼此各无情兴,不过了还心愿而已。
江彬派人打探得清楚,心中大喜,觉得有机可乘。就让楚玉打扮起来,骑马出了建国府第。那单财主的园子在一山坡之下,楚玉来到山坡上,拴了马,向园中望去。但见园中姹紫嫣红,百花盛开,粉蝶飞舞。有两个女子正在园中树下乘凉。双珠花凤远远地看到山坡上站着一个书生,呆呆地向这里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