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几起意外事件 (2)

作者:(法)儒勒·凡尔纳    更新时间:2013-09-02 16:22:52

在经过多龙塔公馆时,他稍稍驻足停留——只是片刻而已。他的目光往朝街的一座小楼望去,百叶窗紧闭着,房子关得严严实实,好像久无人住似的。
  皮埃尔并未停下来,只是放慢了脚步。他随后又继续赶路。但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一个女人的眼睛,这女人在斯特拉顿大街上来回地踱着步。
  这是个高个子女人,年龄在四五十岁间。她步态审慎,几近僵硬,似乎她整个就是块机器零件。她裹着一件深色披风,风帽遮住了饰有金币的发型。她是个外国女人,她棕色的卷发,摩洛哥人的肤色,让人一望便知其出身。她是波希米亚人、茨冈人、吉卜赛人、巴黎俗语中说的“流浪女”,还是埃及或印度女人呢?很难说。这些人何其相似!不管怎样,她没有求乞,大概也没有接受施舍。她呆在那儿另有目的——为自己、或许为别人监视、侦探多龙塔公馆和玛丽内拉胡同的那所房子。
  事实上,一看到年轻人从斯特拉顿大街下来,走向格拉沃萨港,这个女人就尾随而来,紧盯不放。但她动作机敏,不露马脚。更何况皮埃尔过于专注,根本没有顾及身后所发生的事。皮埃尔在多龙塔公馆前踟蹰不前,这个女人也放慢脚步;皮埃尔继续赶路,这女人也加快步伐,紧跟着他。
  皮埃尔很快通过了拉居兹的第一道城墙,但却没有甩掉那个外国女人。出了城墙,她又在二十步开外盯住他,跟着他顺着林荫侧道往下走,直往格拉沃萨而去。
  同时,多龙塔也乘坐马车回拉居兹。看来,他非要同皮埃尔打个照面不可了。
  那个摩洛哥女人一见这两人,迟疑了片刻。可能她以为两人要攀谈几句。她眼睛一亮,想找棵大树躲在后面。但是,要是这两人交谈起来,她怎么样才能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发生。多龙塔在二十步开外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皮埃尔。皮埃尔向他脱帽致意时,他却掉过头去,不予理睬,连上次在码头上和女儿在一起时的那种傲慢的回礼都没有,便驱车往拉居兹疾驰而去。
  那外国女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皮埃尔呢?他见多龙塔如此无礼,既感愤怒,更觉忧烦。他头也不回,放慢脚步,继续赶路。
  摩洛哥女人远远地跟着他,用阿拉伯语自言自语道:
  “他该来了。”
  一刻钟后,皮埃尔到了格拉沃萨港口。他停下脚步,伫立片刻,端详这艘华丽的游艇。游艇高高的桅杆顶上,一面旗帜迎风轻拂。
  “安泰基特大夫会是从哪儿来的呢?”他自问道:“我可从来没见过这种旗帜!”
  然后,他向一个正在码头上散步的引航员问道:
  “朋友,您知道这是面什么旗子吗?”
  引航员也不认得这面旗。他只知道船只检疫证上标明,这艘游艇来自布兰迪亚。经港方验证,它一切手续合法。因为这是艘游艇,所以特许其不标注国籍。
  皮埃尔叫来一条小船,叫船夫把他送到“莎娃蕾娜”号上去。那个摩洛哥女人惊疑万分地望着他远去。
  不一会儿,年轻人登上游艇,问安泰基特大夫是否在船上。
  无疑,不许外人上船的禁令对他不适用。所以船长回答说,大夫在他房间里。
  皮埃尔递上自己的名片,问大夫是否能见他。
  一个舵手接过名片,顺着舱梯往下,走到舱尾的会客厅。
  一分钟后,舵手上来说,大夫在等着皮埃尔·巴托里先生。
  年轻人马上被领到了会客厅。厅内光线有些昏暗,透过窗帘的薄纱射进一些朦胧的微光。皮埃尔走到门口,两扇门大开着,从室内壁镜上反射出的光亮,强烈地照到他身上。
  半明半暗处,安泰基特大夫端坐在沙发上。一见埃蒂安·巴托里的儿子出现在眼前,他一阵激动,却并未让皮埃尔察觉出来。他不禁脱口而出:
  “是他!……就是他!”
  事实上,皮埃尔完全就是他父亲活生生的再现,那位高贵的匈牙利人在二十二岁时就是这个样子:双目炯炯有神,举止高贵,热烈地追求真、善、美。
  “巴托里先生,”大夫起身说道,“我非常高兴您能应邀前来。”
  大夫向皮埃尔示意请坐,皮埃尔就在客厅的另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大夫说话时,用的是年轻人所熟悉的匈牙利语。
  “先生,”皮埃尔开口道,“即使您没有邀请我来访,我也应该来此回访您,因为您曾去看望了我母亲。我知道,您是与我素不相识的一位朋友,您怀念我父亲,以及同他一起牺牲的两位爱国志士……我感谢您还记得他们!”
  谈起如此遥远的往事,谈起他父亲和他的朋友桑道夫伯爵和扎特马尔伯爵,皮埃尔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
  “请原谅,先生,”他说:“一想起他们所做过的事,我就无法……”
  难道他察觉不到,也许安泰基特大夫比他还要激动吗?
  “巴托里先生,”他终于开口道:“您不需要请我原谅,这种痛苦是很自然的。而且,您是匈牙利血统,有哪个匈牙利人的子孙会如此丧尽天良,回忆起这样的事而不痛心呢?那时候,就是在十五年前——是啊!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了——那时您还年幼。就是现在也难说您是否认得您父亲,是否了解他所从事过的事业!”
  “我母亲就是我父亲的化身,先生!”皮埃尔答道,“她在泪水中将我养大,教育我要崇敬父亲。他所做过的一切,他所探索的一切,他的对祖国、对朋友忠诚不渝的一生,母亲都告诉了我。我父亲牺牲时我才八岁,可我觉得他一直都在我身边。因为我看见母亲,就像看见父亲一样。”
  “您热爱您的母亲,她值得您爱,皮埃尔·巴托里,”安泰基特大夫说:“您母亲作为一位烈士遗孀,我们都敬仰她!”
  大夫如此情深意重,皮埃尔深表感谢。他的心怦怦直跳,甚至没有察觉到大夫讲话时,始终有意无意地抱着一种似乎生与俱来的冷漠。
  “请问,”皮埃尔又说:“您是否真的见过我父亲?”
  “是的,巴托里先生,”大夫迟疑片刻后答道:“可我是作为大学生,认识了这位匈牙利大学的杰出教授的。我曾在您的祖国学习医学和物理。我是您父亲的学生,他只比我大十多岁。我渐渐地尊敬他、热爱他,因为我觉得在他的教学中充满了爱国主义的热情。后来,我到国外深造,才离开了他。此后不久,埃蒂安·巴托里教授就为自己所坚信的崇高而正义的理想放弃了教学工作,没有任何私利能阻止他在爱国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普莱斯布尔,迁居到特里埃斯特的。您母亲在患难中为他献计献策,对他关怀备至。就像您父亲具有男子的一切美德一样,您母亲也具有女子的一切美德。皮埃尔先生,请原谅我唤起您如此痛苦的回忆。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您绝不会忘记这一切。”
  “不,先生,我不会忘记!”年轻人满怀青春的激情,答道:“我不会忘记过去,正如匈牙利不会忘记为她献身的三位义士:拉迪斯拉·扎特马尔、埃蒂安·巴托里和最英勇无畏的马蒂亚斯·桑道夫伯爵一样!”
  “如果说他最为英勇无畏的话,”大夫说:“请相信,他的两位朋友忠诚报国,英勇献身,一点也不比他逊色啊!三个人都应得到尊敬!三个人都应有人为他们报仇雪恨!……”
  说到这里,大夫停下话头,心里琢磨着是否巴托里夫人已将起义首领们被出卖的事告诉了皮埃尔……但年轻人却未谈及此事。
  事实上,巴托里夫人对此只字未提。或许,她并不想在儿子生活中散布仇恨,使儿子误入歧途,因为,并没有人知晓奸细的名字。
  大夫也同样认为,目前必须保持沉默,毋需多言。
  但有一件事,大夫却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那就是:桑道夫伯爵和巴托里教授本来藏在渔夫安德烈·费哈托家中,如果没有那个西班牙人、密的可耻行径,他们本可以逃脱罗维尼奥宪兵的追捕,而且一旦越过奥地利边境,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所有大门都为他们敞开着。
  “在我家乡,”大夫接着说:“他们无论到哪儿都会找到栖身之处。”
  “在什么地方,先生?”皮埃尔问。
  “在克法利尼亚岛,当时我就住在那儿。”
  “对呀!爱奥尼亚群岛当时属希腊管辖,如果他们到了那儿,就得救了,那我父亲至今还会活在世上!”
  一时间,由于又提到了往事,谈话难以继续下去。大夫稍后又说道:
  “皮埃尔先生,回忆带我们走得离现在太远了!您是否愿意同我一起谈谈现在,尤其是我对您未来的设想呢?”
  “请说吧,先生,”皮埃尔答道:“在您的信中已经告诉了我,这也许事关我的前程……”
  “确实如此,巴托里先生。我知道您母亲在您年幼时付出了很大的牺牲,我也知道您不愧为她的儿子,在历经磨难之后,您终于长大成人……”
  “长大成人!”皮埃尔说:“一个连自己也养活不了,更没法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成年人!”
  “是啊,”大夫说:“但这并不是您的错。我知道,要求就业的人是如此之多,而就业的机会又是如此之少。在这种竞争中找工作真是太艰难了。你是工程师吗?”
  “是的,先生!我一出校门就带着工程师的头衔,但却没有固定的工作,国家也没有给我安排工作,我因此不得不到工业企业去求职。直到现在,我也没找到什么适合我做的事——至少在拉居兹市是这样。”
  “那么在其他地方呢?”
  “其他地方!……”皮埃尔一听此言,迟疑起来。
  “是呀!……前几天,您不是为这事到扎拉去了一趟吗?”
  “有人跟我说过,有个冶金公司能为我提供一个职位。”
  “这个工作怎么样?”
  “他们答应要我了。”
  “但您却没有接受?”
  “那就得到埃尔泽戈维定居,我只好拒绝了。”
  “到埃尔泽戈维?或许您母亲不愿跟您去那儿?”
  “我母亲嘛,先生,只要是为了我的前程,她哪儿都能去。”
  “那为什么您没有接受这份工作呢?”大夫坚持问道。
  “先生,”年轻人答道,“就我目前的处境,我不能离开拉居兹有严肃的理由!”
  大夫从皮埃尔的回答里发现他有些尴尬。当他表达这种意愿——确切地说,是这种绝不离开拉居兹的决心时,声音竟有些颤抖。究竟是什么重大原因使他拒绝了别人提供的工作呢?
  “那我想对您提及的事,”大夫说:“看来也是不大可能了。”
  “非得离开拉居兹吗?”
  “是的,要到另一个地方去。我将在那儿兴修重大工程。如果您能去领导这一切,我将会非常高兴。”
  “我很遗憾,先生,但我想既然我决心已定……”
  “我相信您,皮埃尔先生。对此也许我比您更感遗憾!如果我能把我对您父亲的感情都倾注到您身上来,那该多好啊!”
  皮埃尔没有吱声。显然他的内心斗争相当激烈,使他深感痛苦。大夫感觉到他欲言又止。但大夫对他和他母亲如此同情,以致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促使他向大夫敞开心扉。
  “先生……先生啊!……”他情绪激动,不加掩饰:“请别以为我是由于一时的任性和固执才拒绝了您的提议!……您是作为埃蒂安·巴托里的朋友在跟我交谈!……您想把全部的情谊都寄托到我身上来!……我也一样,我感觉到了,尽管我刚刚与您相识……是的,先生,但我感到我热爱您如同热爱我父亲!……”
  “皮埃尔!……我的孩子!”大夫叫了一声,抓住了年轻人的手。
  “是的,先生……”皮埃尔接着说:“我这就把一切都告诉您!……我爱上了这城里的一位姑娘!……我们之间贫富悬殊,犹如有鸿沟阻隔……但是我却不愿看见这条鸿沟,也许她也对此视而不见!我很少能在街上或窗口见上她一眼,可我却没有勇气放弃这种相见的幸福!……一想到我必须离开,而且一走就是很长时间,我就快发疯了!……噢!……先生……请理解我吧……请原谅我拒绝了您……”
  “是的,皮埃尔!”安泰基特大夫答道,“我理解您!您毋需请求我的原谅!您对我直抒心怀,这很对。这事把事情搞复杂了!……您刚才跟我讲的那些事,您母亲知道吗?”
  “我什么都没对她讲,先生!我不敢讲。因为我们现在家境贫寒,或许她深明大义,会打破我所有的希望!……但她可能已经猜到了我所承受的痛苦……这是我必须承受的痛苦!”
  “皮埃尔,”大夫说:“您充分信任我,这很好。告诉我,这位姑娘富有吗?……”
  “很富有!……非常富有!”年轻人说:“对我来说太富有了!”
  “她配得上您吗?”
  “噢!先生,我会给我母亲找一个不称心的儿媳吗?”
  “那么,皮埃尔,”大夫答道:“也许并没有跨不过的鸿沟!”
  “先生,”年轻人叫了起来,“请别让我抱无法实现的希望!”
  “无法实现!”
  大夫言谈间是如此自信,皮埃尔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人,变成了自己现在和未来的主人。
  “是啊,皮埃尔,”大夫又说:“请相信我吧!……一旦您认为时机成熟,能让我助您一臂之力,就请告诉我这个姑娘的名字……”
  “先生,”皮埃尔答道:“我为什么还要向您隐瞒她的姓名呢?……她就是多龙塔小姐!”
  大夫听到这令人厌憎的姓名,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犹如遇到了晴天霹雳却并不颤栗一样。一时间——仅仅是片刻工夫——他呆在那里,哑然无声。
  然后,他不露声色地说:
  “好吧,皮埃尔,好吧!让我想想这一切……让我看看……”
  “那我就告辞了,先生,”年轻人握住大夫伸过来的手说:“请允许我感谢您就像感谢我父亲!”
  大夫独自留在客厅里,皮埃尔走了出去,登上甲板,乘上等在舷门的小渡船,回到防波堤,踏上了通往拉居兹的归途。
  皮埃尔登船拜访时,那个外国女人一直等在岸边,现在,她又盯上了他。
  皮埃尔感到无限宽慰。他终于心情舒畅了!他向一位朋友……也许是胜似朋友的人倾诉了衷肠!今天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啊!
  因此,当他经过多龙塔公馆,看到小楼窗帘的一角被轻轻撩起,复又落下时,他对这位朋友还会有什么怀疑呢?
  但那外国女人也看到了这一幕。她一直呆在公馆前,直到皮埃尔拐进玛丽内拉胡同,消失在胡同深处。然后,她跑到电报局,发了一封电报,上面只有一个字:
  “来!”
  电报的通讯地址上写着:西西里岛锡拉库扎邮局,留局待取。收报人:萨卡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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