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滑铁卢(3)

作者:(法)雨果    更新时间:2013-09-02 15:32:46

07拿破仑心情愉快

皇上骑在马上,他虽然有病,虽因一点局部的毛病而感到不便,却从不曾有过那天那样愉快的心情。从早晨起,他那深沉莫测的神色中便寒有笑意。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他那隐在冷脸下面的深邃的灵魂,盲目地发射着光辉。在奥斯特里茨心情沉闷的那个人,在滑铁卢却是愉快的。大凡受枯于天的异人常有那种无可理解的表现。我们的欢乐常蕴藏着忧患。最后一笑是属于上帝的。

“恺撒笑,庞培哭。”福尔弥纳特利克斯的部下说过。这一次,庞培该不至于哭,而恺撒却确实笑了。

自从前一夜的一点钟起,他就骑着马,在狂风疾雨中和贝特朗一道巡视着罗松附近一带的山地,望见英军的火光从弗里谢蒙一直延展到布兰拉勒,照映在地平线上,他心中感到满意,好象觉得他所指定应在某日来到滑铁卢战场的幸运果然应时到了;他勒住了他的马,望着闪电,听着雷声,呆呆地停留了一会,有人听见那宿命论者在黑夜中说了这样一句神秘的话:“我们是同心协力的。”他搞错了,他们已不同心协力了。

他一分钟也不曾睡,那一整夜,每时每刻对他都是欢乐。他走遍了前哨阵地,随时随地停下来和那些斥候骑兵谈话。两点半钟,他在乌古蒙树林附近听见一个纵队行进的声音,他心里一动,以为是威灵顿退阵,他向贝特朗说:“这是英国后防军准备退却的行动。我要把刚到奥斯坦德的那六千英国兵俘虏过来。”他语气豪放,回想起三月一日在茹安海湾登陆时看见的一个惊喜若狂的农民,他把那农民指给大元帅看,喊道:“看,贝特朗,生力军已经来了!”现在他又有了那种豪迈气概。六月十七到十八的那一晚上,他不时取笑威灵顿,“这英国小鬼得受点教训。”拿破仑说。雨更加大了,在皇上说话时雷声大作。

到早晨三点半钟,他那幻想已经消失,派去侦察敌情的军官们回来报告他,说敌军毫无行动。一切安定,营火全没有熄。英国军队正睡着,地上绝无动静,声音全在天上。四点钟,有几个巡逻兵带来了一个农民,那农民当过向导,曾替一旅预备到极左方奥安村去驻防的英国骑兵引路,那也许是维维安旅。五点钟,两个比利时叛兵向他报告,说他们刚离开队伍,并且说英军在等待战斗。

“好极了!”拿破仑喊着说,“我不但要打退他们,而且要打翻他们。”

到了早晨,他在普朗尚努瓦路转角的高堤上下了马,立在烂泥中,叫人从罗松庄屋搬来一张厨房用的桌子和一张农民用的椅子,他坐下来,用一捆麦秸做地毯,把那战场的地图摊在桌上,向苏尔特说:“多好看的棋盘!”

由于夜里下了雨,粮秣运输队都阻滞在路上的泥坑里,不能一早到达;兵士们不曾睡,身上湿了,并且没有东西吃;但是拿破仑仍兴高采烈地向内伊叫着说:“我们有百分之九十的机会。”八点,皇上的早餐来了。他邀了几个将军同餐。一面吃着,有人谈到前天晚上威灵顿在布鲁塞尔里士满公爵夫人家里参加舞会的事,苏尔特是个面如大主教的鲁莽战士,他说:“舞会,今天才有舞会。”内伊也说:“威灵顿不至于简单到候陛下的圣驾吧。”皇上也取笑了一番。他性情原是那样的。弗勒里-德-夏布隆说他“乐于嘲讪”。古尔戈说他“本性好诙谐,善戏谑”。班加曼-贡斯当说他“能开多种多样的玩笑,不过突梯的时候多,巧妙的时候少”。那种怪杰的妙语是值得我们大书特书的。称他的羽七日,在从厄尔巴岛回法国的那次神秘归程中,法国帆船“和风号”在海上遇见了偷载拿破仑的“无常号”,便向“无常号”探听拿破仑的消息,皇上当时戴的帽子上,还有他在厄尔巴岛采用的那种带几只蜜蜂的红白两色圆帽花,他一面笑,一面拿起传声筒,亲自回答说:“皇上平安。”见怪不怪的人才能开这类玩笑。拿破仑在滑铁卢早餐时,这种玩笑便开了好几次。早餐后,他静默了一刻钟,随后两个将军坐在那捆麦秸上,手里一支笔,膝上一张纸,记录皇上口授的攻击令。

九点钟,法国军队排起队伍,分作五行出动,展开阵式,各师分列两行,炮队在旅部中间,音乐居首,吹奏进军曲,鼓声滚动,号角齐鸣,雄壮,广阔,欢乐,海一般的头盔,马刀和枪刺,浩浩荡荡,直抵天边,这时皇上大为感动,连喊了两声:

“壮丽!壮丽!”

从九点到十点半,全部军队,真是难于置信,都已进入阵地,列成六行,照皇上的说法,便是排成了“六个V形”。阵式列好后几分钟,在混战以前,正如在风雨将至的那种肃静中,皇上看见他从戴尔隆、雷耶和罗博各军中抽调出来的那三队十二利弗炮在列队前进,那是准备在开始攻击时用来攻打尼维尔和热纳普路交叉处的圣约翰山的。皇上拍着亚克索的肩膀向他说:“将军,快看那二十四个美女。”

第一军的先锋连奉了他的命令,在攻下圣约翰山时去防守那村子,当那先锋连在他面前走过时,他满怀信心,向他们微笑,鼓舞他们。在那肃静的气氛中,他只说了一句自负而又悲悯的话,他看见在他左边,就是今日有一巨冢的地方,那些衣服华丽、骑着高头骏马的苏格兰灰衣队伍正走向那里集合,他说了声“可惜”。随听他跨上马,从罗松向前跑,选了从热纳普到布鲁塞尔那条路右边的一个长着青草的土埂做观战台,这是他在那次战争中第二次停留的地点。他第三次,在傍晚七点钟停留的地点,是在佳盟和圣拉埃之间,那是个危险地带;那个颇高的土丘今日还在,当时羽林军士全集在丘后平地上的一个斜坡下面。在那土丘的四周,炮弹纷纷射在石块路面上,直向拿破仑身旁飞来。如同在布里埃纳一样,炮弹和枪弹在他头上嘶嘶飞过。后来有人在他马蹄立过的那一带,拾得一些朽烂的炮弹、残破的指挥刀和变了形的枪弹,全是锈了的。“粪土朽木。”几年前,还有人在那地方掘出一枚六十斤重的炸弹,炸药还在,信管断在弹壳外面。

就在这最后停留的地点皇上向他的向导拉科斯特说话,这是个有敌对情绪的农民,很惊慌,被拴在一个骑兵的马鞍上,每次炮弹爆炸都要转过身去,还想躲在他的后面。皇上对他说:“蠢材!不要脸,人家会从你背后宰了你的。”写这几行字的人也亲自在那土丘的松土里,在挖进泥沙时,找到一个被四十六年的铁锈侵蚀的炸弹头和一些藿香梗似的一捏便碎的烂铁。

拿破仑和威灵顿交锋的那片起伏如波浪、倾斜程度不一致的平原,人人知道,现在已不是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的情形了。在建滑铁卢纪念墩时,那悲惨的战场上的高土已被人削平了,历史失了依据,现在已无从认识它的真面目。为了要它光彩,反而毁了它原来的面貌。战后两年,威灵顿重见滑铁卢时曾喊道:“你们把我的战场改变了。”在今日顶着一只狮子的大方尖塔的地方,当时有条山脊,并且,它缓缓地向尼维尔路方面倾斜下来,这一带还不怎么难走,可是在向热纳普路那一面,却几乎是一种峭壁。那峭壁的高度在今日还可凭借那两个并立在由热纳普到布鲁塞尔那条路两旁的大土坟的高度估量出来,路左是英军的坟场,路右是德军的坟场。法军没有坟场。对法国来说,那整个平原全是墓地。圣约翰山高地由于取走了千万车泥土去筑那高一百五十尺、方圆半英里的土墩,现在它那斜坡已经比较和缓易行了,打仗的那天,尤其在圣拉埃一带,地势非常陡峭。坡度峻急到使英军的炮口不能瞄准在他们下面山谷中那所作为战争中心的庄屋。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雨水更在那陡坡上冲出无数沟坑,行潦遍地,上坡更加困难,他们不但难于攀登,简直是在泥中匍匐。高地上,沿着那山脊,原有一条深沟。那是立在远处的人意想不到的。

那条深沟是什么?我们得说明一下。布兰拉勒和奥安都是比利时的村子。两个村子都隐在低洼的地方,两村之间有一条长约一法里半的路,路通过那高低不平的旷地,常常陷入丘底,象一条壕堑,因此那条路在某些地方简直是一条坑道。那条路在一八一五年,和现在一样,延伸在热纳普路和尼维尔路之间,横截着圣约翰山高地的那条山脊,不过现在它是和地面一样平了,当时却是一条凹路,两旁斜壁被人取去筑纪念墩了。那条路的绝大部分从前就是,现在也还是一种壕沟,沟有时深达十二尺,并且两壁太陡,四处崩塌,尤其是在冬季大雨滂沱的时候,曾发生过一些祸害。那条路在进入布兰拉勒处特别狭窄,以致有一个过路人被碾死在一辆车子下面,坟场旁边有个石十字架可以证明,那十字架上有死者的姓名,“贝尔纳-德-勃里先生,布鲁塞尔的商人”,肇事的日期是一六三七年二月,碑文如下:

上帝鉴临,布鲁塞尔商人贝尔纳-德-勃里先生,不幸在此死于车下。

一六三七年二月×(碑文不明)日

在圣约翰山高地的那一段,那条凹路深到把一个叫马第-尼开兹的农民压死在路旁的崩土下面,那是在一七八三年,另外一个石十字架足资证明。那十字架在圣拉埃和圣约翰山庄屋之间的路左,它的上段已没在田中,但是那翻倒了的石座,今天仍露在草坡外面,可以看到。

在战争的那天,那条沿着圣约翰山高地山脊的不露形迹的凹路,那条陡坡顶上的坑道,隐在土里的壕堑,是望不见的,也就是说,凶险的。

 

08皇上向向导拉科斯特问了一个问题

这足见拿破仑在滑铁卢的那个早晨是高兴的。

他有理由高兴,他擘画出来的那个作战计划,我们已经肯定,真令人叹服。

交锋以后,战争的非常复杂惊险的变化,乌古蒙的阻力,圣拉埃的顽抗,博丹的阵亡,富瓦战斗能力的丧失,使索亚旅部受到创伤的那道意外的墙,无弹无药的吉埃米诺的那种见死不退的顽强,炮队的陷入泥淖,被阿克斯布里吉击溃在一条凹路里的那十五尊无人护卫的炮,炸弹落入英军防线效果不大,土被雨水浸透了,炸弹陷入,只能喷出一些泥土,以致开花弹全变成了烂泥泡,比雷在布兰拉勒出击无功,十五营骑兵几乎全部覆没,英军右翼应战的镇静,左翼防守的周密,内伊不把第一军的四师人散开,反把他们聚拢的那种奇怪的误会,每排二百人,前后连接二十七排,许多那样的队形齐头并进去和开花弹对抗,炮弹对那些密集队伍的骇人的射击,失去连络的先锋队,从侧面进攻的炮队突然受到拦腰的袭击,布尔热瓦、东泽洛和迪吕特被围困,吉奥被击退,来自综合工科学校的大力士维安中尉,冒着英军防守热纳普到布鲁塞尔那条路转角处的炮火,在抡起板斧去砍圣拉埃大门时受了伤,马科涅师被困在步兵和骑兵的夹击中,在麦田里受到了贝司特和派克的劈面射击和庞森比的砍斫,他炮队的七尊炮的火眼全被钉塞,戴尔隆伯爵夺不下萨克森-魏玛亲王防守的弗里谢蒙和斯莫安,第一○五联队的军旗被夺,第四十五联队的军旗被夺,那个普鲁士黑轻骑军士被三百名在瓦弗和普朗尚努瓦一带策应的狙击队所获,那俘虏所说的种种悚听的危言,格鲁希的迟迟不来,一下便倒在圣拉埃周围的那一千八百人,比在乌古蒙果园中不到一个钟头便被杀尽的那一千五百人死得更快,凡此种种迅雷疾风似的意外,有如阵阵战云,在拿破仑的眼前掠过,几乎不曾扰乱他的视线,他那副极度自信的龙颜,绝不因这些变幻而稍露忧色。他习惯于正视战争,他从不斤斤计较那些痛心的细数,他从来不大注意那些数字,他要算的是总账:最后的胜利。开始危殆,他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是最后的主人和占有者,他知道等待,认为自己不会有问题,他认为命运和他势匀力敌。他仿佛在向命运说:“你不见得敢吧。”

半属光明,半属黑暗,拿破仑常常觉得自己受着幸运的庇护和恶运的优容。他曾经受过,或者自以为受过多次事变的默许,甚至几乎可以说,受过多次事变的包庇,使他成为一个类似古代那种金刚不坏之身的人物。

可是经历过别列津纳、莱比锡和枫丹白露的人,对滑铁卢似乎也应稍存戒心。空中早已显露过横眉蹙额的神气了。

威灵顿后退,拿破仑见了大吃一惊。他望见圣约翰山高地突然空虚,英军的前锋不见了。英军前锋正在整理队伍,然而却在逃走。皇上半立在他的踏镫上。眼睛里闪起了胜利的电光。

把威灵顿压缩到索瓦宁森林,再加以歼灭,英格兰便永远被法兰西压倒了,克雷西、普瓦蒂埃、马尔普拉凯和拉米伊的仇也都报了。马轮哥的英雄正准备雪阿赞库尔之耻。

皇上当时一面思量那骇人的变局,一面拿起望远镜,向战场的每一点作最后一次的眺望。围在他后面的卫队,武器立在地上,带着一种敬畏神明的态度从下面仰望着他。他正在想,正在视察山坡,打量斜地、树丛、稞麦田、小道,他仿佛正在计算每丛小树。他凝神注视着英军在那两条大路上两大排树干后面所设的两处防御工事,一处在圣拉埃方面,热纳普大路上,附有两尊炮,那便是英军瞄着战场尽头的唯一炮队;另一处在尼维尔大路上,闪着荷兰军队夏塞旅部的枪刺。他还注意了在那一带防御工事附近,去布兰拉勒那条岔路拐角处的那座粉白的圣尼古拉老教堂。他弯下腰去,向那向导拉科斯特低声说了一句话。向导摇了摇头,也许那就是他的坚计。

皇上又挺起身子,聚津会神,想了一会。

威灵顿已经退却。只须再加以压迫,他便整个溃灭了。

拿破仑陡然转过身来,派了一名马弁去巴黎报捷。

拿破仑是一种霹雳似的天才。

他刚找到了大显神威的机会。

他命令米约的铁甲骑兵去占领圣约翰山高地。

 

09不测

他们是三千五百人。前锋排列到四分之一法里宽。那是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巨人。他们分为二十六队,此外还有勒费弗尔-德努埃特师,一百六十名优秀宪兵,羽林军的狙击队,一千一百九十七人,还有羽林军的长矛队,八百八十支长矛,全都跟在后面,随时应援。他们头戴无缨铁盔,身穿铁甲,枪橐里带着短枪和长剑。早晨全军的人已经望着他们羡慕过一番了。那时是九点钟,军号响了,全军的乐队都奏出了“我们要卫护帝国”,他们排成密密层层的行列走来,一队炮兵在他们旁边,一队炮兵在他们中间,分作两行散布在从热纳普到弗里谢蒙的那条路上,他们的阵地是兵力雄厚的第二道防线,是由拿破仑英明擘画出来的,极左一端有克勒曼的铁甲骑兵,极右一端有米约的铁甲骑兵,我们可以说,他们是第二道防线的左右两铁翼。

副官贝尔纳传达了命令。内伊拔出了他的剑,一马当先。

大队出动了。

当时的声势真足丧人心胆。

那整队骑兵,长刀高举,旌旗和喇叭声迎风飘荡,每个师成一纵队,行动一致,有如一人,准确得象那种无坚不摧的铜羊头,从佳盟坡上直冲下去,深入尸骸枕藉的险地,消失在烟雾中,继又越过烟雾,出现在山谷的彼端,始终密集,相互靠拢,前后紧接,穿过那乌云一般向他们扑来的开花弹,冲向圣约翰山高地边沿上峻急泥泞的斜坡。他们由下上驰,严整,勇猛,沉着,在枪炮声偶尔间断的一刹那间,我们可以听到那支大军的踏地声。他们既是两个师,便列了两个纵队,瓦蒂埃师居右,德洛尔师居左。远远望去,好象两条钢筋铁骨的巨蟒爬向那高地的山脊。有如神兽穿越战云。

自从夺取莫斯科河炮台以来,还不曾有过这种以大队骑兵冲杀的战争,这次缪拉不在,但是内伊仍然参与了。那一大队人马仿佛变成了一个怪物,并且只有一条心。每个分队都蜿蜒伸缩,有如腔肠动物的环节。我们可以随时从浓烟的缝隙中发现他们。无数的铁盔、吼声、白刃,还有马尻在炮声和鼓乐声中的奔腾,声势猛烈而秩序井然,显露在上层的便是龙鳞般的胸甲。

这种叙述好象是属于另一时代的。类此的景物确在古代的志异诗篇中见过,那种马人,半马半人的人面马身金刚,驰骋在奥林匹斯山头,丑恶凶猛,坚强无敌,雄伟绝轮,是神也是兽。

数字上的巧合也是稀有的,二十六营步兵迎战二十六分队骑士。在那高地的顶点背后,英国步兵在隐伏着的炮队的掩护下,分成十三个方阵,每两个营组成一个方阵,分列两排,前七后六,枪托抵在肩上,瞄着迎面冲来的敌人,沉着,不言不动,一心静候,他们看不见铁甲骑兵,铁甲骑兵也看不见他们。他们只听见这边的人浪潮似的涌来了。他们听见那三千匹马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见马蹄奔走时发出的那种交替而整齐的踏地声、铁甲的磨擦声、刀剑的撞击声和一片粗野强烈的喘息声。一阵骇人的寂静过后,忽然一长列举起钢刀的胳膊在那顶点上出现了,只见铁盔、喇叭和旗帜,三千颗有灰色髭须的人头齐声喊道:“皇帝万岁!”全部骑兵已经冲上了高地,并且出现了有如天崩地裂的局面。

突然,惨不忍睹,在英军的左端,我军的右端,铁骑纵队前锋的战马,在震撼山岳的呐喊声中全都直立起来了。一气狂奔到那山脊最高处,正要冲去歼灭那些炮队和方阵的铁骑军时,到此突然发现在他们和英军之间有一条沟,一条深沟,那便是奥安的凹路。

那一刹那是惊天动地的。那条裂谷在猝不及防时出现,张着大口,直悬在马蹄下面,两壁之间深达四公尺,第二排冲着第一排,第三排冲着第二排,那些马全都立了起来,向后倒,坐在婰上,四脚朝天往下滑,骑士们全被挤了下来,垒成人堆,绝对无法后退,整个纵队就象一颗炮弹,用以摧毁英国人的那种冲力却用在法国人身上了,那条无可飞渡的沟谷不到填满不甘休,骑兵和马匹纵横颠倒,一个压着一个,全滚了下去,成了那深渊中的一整团血肉,等到那条沟被活人填满以后,余下的人马才从他们身上踏过去。杜布瓦旅几乎丧失了三分之一在那条天堑里。

从此战争开始失利了。

当地有一种传说,当然言过其实,说在奥安的那条凹路里坑了二千匹马和一千五百人。如果把在战争次日抛下去的尸体总计在内,这数字也许和事实相去不远。

顺便补充一句,在一个钟头以前,孤军深入,夺取吕内堡营军旗的,正是这惨遭不测的杜布瓦旅。

拿破仑在命令米约铁骑军冲击之先,曾经估量过地形,不过没有看出那条在高地上连一点痕迹也不露的凹路。可是那所白色小礼拜堂显示出那条凹路和尼维尔路的差度,提醒过他,使他有了警惕,因此他向向导拉科斯特提了个问题,也许是问前面有无障碍。向导回答没有。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说,拿破仑的崩溃是由那个农民摇头造成的。

此外也还有其他非败不可的原因。

拿破仑这次要获胜,可能吗?我们说不可能。为什么?由于威灵顿的缘故吗?由于布吕歇尔的缘故吗?都不是。天意使然。

如果拿破仑在滑铁卢胜利,那就违反了十九世纪的规律。一系列的事变早已在酝酿中,迫使拿破仑不能再有立足之地。

形势不利,由来已久。

那巨人败亡的时候早已到了。

那个人的过分的重量搅乱了人类命运的平衡。他单独一人较之全人类还更为重大。全人类的充沛津力要是都集中在一个人的头颅里,全世界要是都萃集于一个人的脑子里,那种状况,如果延续下去,就会是文明的末日。实现至高无上、至当不移的公理的时刻已经来到了。决定精神方面和物质方面必然趋势的各种原则和因素都已感到不平。热气腾腾的血、公墓中人满之患、痛哭流涕的慈母,这些都是有力的控诉。人世间既已苦于不胜负荷,冥冥之中,便会有一种神秘的声吟上达天听。

拿破仑已在天庭受到控告,他的倾覆是注定了的。

他使上帝不快。

滑铁卢绝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宇宙面貌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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