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情-欲灼灼 (1)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29 09:17:40

他逐渐可以靠他的绘画来养家糊口了。自由商行已经接受了他在各种材料上设计的几张图样,他还可V在一两个地方卖掉他“的绣花图样和圣坛布的图样之类的东西。目前这一阶段他挣的钱倒没有多少,但将来很有可能发展。他还和一个陶器商店的图案设计员交上了朋友,他从那里学到了花样设计方面的知识。他对实用美术很感兴趣,与此同时,他还坚持不懈地慢条斯理地继续画画。他比较喜欢画那种大幅的人像,画面很明亮,但不是象印象派画家那样,只用光亮和投影组成画面,他画的人物轮廓清晰,色调明快,跟米开朗淇罗的某些人像画一样有一种明快感。他按自认为真实的比例给这些人物加上背景。他凭记忆画了一批画,凡是他认识的人他都画了。他坚信自己的艺术作品有相当的价值。尽管他有时候情绪低沉,畏缩不前,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绘画。

他二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的一个雄心。

“妈妈,”他说:“我会成为一个人人注目的画家的。”

她用她奇怪的方式吸吸鼻子,就象有几分高兴时耸耸肩膀一样。

“很好,孩子,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她说。

“你会看到的,亲爱的妈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自己是不是在小看人!”

“我现在已经很满意了,孩子!”她笑着回答道。

“不过你得改变一下。瞧你跟米妮吧!”

米妮是个小女仆,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女孩。

“米妮怎么啦?”莫瑞尔太太严肃地问道。

“今天早晨当你冒着雨要出去买煤时,我听见她说‘呃,莫瑞尔太太!那事我会去干的。’”他说,“看来你倒是挺会差遣下人的啊!”

“哪里,这只不过是那个孩子的厚道罢了。”莫瑞尔太太说。

“你还道歉似的对她说:‘你可不能同时做两件事,对吧?’”

“她当时正忙着洗碗碟吧。”莫瑞尔太太说。

“她说了些什么?‘洗碗待会再洗又有什么,瞧你那双脚,走起来摇摇晃晃的。’”

“是的——那个大胆的小丫头!”莫瑞尔太太说着笑了。

他看着母亲,也大笑起来。因为爱他,母亲又重新变得热情和乐观了。这一刻仿佛所有的阳光都洒落在她身上。他兴高采烈地继续画着他的画。她心情愉悦时看上去精神焕发,几乎让他忘记了她头上的白发。

这一年,她和他一起去了怀特岛度假。对于他俩来说,能够一起去度假真是太让人兴奋了,这是一件使人心旷神恰的事。莫瑞尔太太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新奇。不过他祈愿她能够多陪他走走,但她不能。甚至有一次她几乎昏倒了,当时她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嘴唇是那么的乌青。看着这一切,他内心痛苦极了,就像胸口给人剜了一刀似的。后来,她恢复了,他也就忘了痛苦,不过他内心总是隐隐担忧,就好象一块没有愈合的伤口。

跟米丽亚姆分手之后,他差不多立刻倒向克莱拉。他和米丽亚姆分手之后的第二天是星期一,他来到了下面工作间,她抬起头来笑着看着他。不知不觉的,他们之间变得亲密无间了。她从他身上看到一种新的欢悦。

“好啊,希巴女王!”他笑着说。

“为什么这么叫我?”她问。

“我觉得这么适合你,你穿了一件新上衣。”

她脸红了,问道:

“那又怎么样呢?”

“很合身——非常合身!我可以给你设计一件衣服。”

“什么样的?”

他就站在她跟前,他的眼睛随着他说话而闪着光。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冷不丁地一下子抱住了她。她半推半就着,他把她的衬衫拉了拉紧,一面抚平了她的衬衫。

“要比这样更紧身点。”他给她解释着。

不过,他俩都羞得脸儿通红,他马上逃走了。他刚才抚摸了她,他的整个身体都由于那种奇妙的感觉而颤抖。

他们之间已经有一种默契了。第二天傍晚,在火车到来之前,他先和她去看了一会儿电影。坐下后,保罗发现克莱拉的手就放在他身边,好一阵子他不敢碰它。银幕上的画面跳动着闪动着。他握住了她的手。这只手又大又结实,刚好能让他一把握住。他紧紧地握着它,她既没有动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当他们走出电影院时,保罗要乘的那趟火车来了,他不禁犹豫起来。

“晚安!”克莱拉说。保罗冲过了马路。

第二天他又来跟她聊天的时候,她却变得相当傲慢。

“我们星期一去散散步好吗?”

她把脸转到了一边。

“你要不要告诉米丽亚姆一声啊?”她挖苦地回答他。

“我已经跟她分手了。”他说。

“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天。”

“你们吵架了?”

“没有!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斩钉截铁地跟她说,我认为我已经没有自己的自由。”

克莱拉没有答腔,于是他回去工作了。她是如此镇静,如此傲慢!

星期六晚上,他请她下班后一起去饭馆喝咖啡。她来了,但神情冷淡而且有些拒人于门外的样子。他要乘的那列火车要过三刻钟才到。

一我们散会儿步吧。”他说。

她同意了。于是他们走过城堡,进了公园。他有些怕她。她郁郁寡欢地走在他身边,仿佛不情愿,有一肚子怨气似的。他不敢握她的手。

他们在阴暗处走着,他问她:“我们走哪条路?”

“随便。”

“那么我们就往石阶上走吧。”

他突然转过身子走了。他们已经走过了公园的石阶。她见他突然撇下她,感到一阵怨恨,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回头看她,见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突然把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吻了她,然后才松手。

“快来啊。”他有些赔罪似的对她说。

她跟着他。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他们默默地走着。当他们走到亮光处时,他松开了她的手。他们俩谁也不说话,一直默默地走到车站。要分手了,他们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晚安。”她说。

他上了火车。他的身体机械地行动着,别人跟他说话时,他仿佛听到一种隐约的回声在回答他们。他精神有些恍惚。他觉得如果星期一不马上来临的话,自己就会发疯的。到了星期一,他就可以再看见她了。他的整个生命都放在了这一点上,可这又被星期天隔着。他简直无法忍受这一点。他要等到星期一才能见她,可星期天却偏偏挡在中间——要焦躁地过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呢。他想用脑袋去撞车厢门。不过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路上,他喝了几杯威士忌,谁知喝了酒之后,事情更糟。不过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母亲难过。他吱吱唔唔说了几句,就急急地上了床。他和衣坐在那里,下巴颏儿支在膝头上,凝视着窗外远处分散着几盏灯火的小山坡。他既没有想什么,也不想睡觉,只是纹丝不动地坐着,凝视着远处。直到最后他突然被寒冷惊醒时,他发现表停在两点半上。其实已经过了三点了,他精疲力尽,但由于现在还是星期天的清晨,他又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终于上床躺下。星期天,他整天骑着自行车,直到实在没劲了才作罢。却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只知道过了这一天就是星期一。他睡到四点钟,醒来后就躺着胡思乱想。他渐渐清醒——他仿佛能看见自己——真正的自己,在前面的某处。下午,她会跟他一起去散步。下午!真是度日如年啊。

时间象是在慢吞吞地爬。他父亲起床了,他可以听见他在走动,后来就去了矿井,那双大皮靴咚咚地走过院子。公鸡还是喔喔地报晓,一辆马车顺着大路驶过。他母亲也起床了,她捅开了炉火。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地叫了他几声。他应着,装做刚醒来的样子。居然装得很像。

他朝车站走去——还有一英里!火车快到诺丁汉姆了。火车会在隧道前面停么?不过这也没什么,它在午饭前总会开到的。他到了乔丹厂。半小时后她才会来的。不管怎么说,她快来了。他办完来往的信件。她应该到了。也许她就没来。他奔下楼梯。啊!透过玻璃门他看到了她。她做俯着身子在干活,这让他觉得他不能贸然上前去打扰她,可他又忍不住不去。终于,他进去了,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局促,但他却装得十分镇静的样子。她不会误解他吧?他在表面上不能露出本来面目啊!

“今天下午,”他艰难地说:“你会来吗?”

“我想会的。”她喃喃答道。

他站在她面前,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脸从他面前扭开。那种没有知觉的感觉仿佛又笼罩了他,他紧咬着牙上了楼。他把每件事都干得很完善,他还要这么干下去。整个上午他好像被打了一剂麻醉药似的,看什么都象隔得老远,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仿佛被一个紧身箍紧紧地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另一个自我则在远处干活,在分类帐上记着帐,他全神贯注地监视着远处的自我,生怕他弄出什么差错来。

可他不能老是这样痛苦而又紧张。他一直不停地干着,可表还是才指在十二点钟。他的衣服仿佛都被钉在桌子上,他就那样站在那儿不停地干着,强迫自己写着每一笔。好不容易到了十二点三刻,他可以结束了。于是他奔下了楼。

“两点钟在喷泉那儿跟我见面。”他说。

“我得要两点半才能到那儿呢。”

“好吧!”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看到了那双有些痴狂的黑眼睛。

“我尽量在两点一刻到。”

他只得同意。然后他去吃了午饭。这一段时间他仿佛被打了麻醉药,每一分钟都无限地延长了。他在街上不停地走着,不知走了多少英里。后来,想起自己可能不能按时赶到约会地点了。两点过五分,他赶到了喷泉。接下来的那一刻钟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酷刑,这是一种强压住自己本性使它不至于忘形的痛苦。他终于看见她了。她来了!他早已在等她了。

“你迟到了。”他说。

“只晚了五分钟。”她答道。

“我对你可从来没有迟到过。”他笑着说。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他看着她那窈窕的身段。

“你需要几朵花。”说着,他就朝最近的花店走去。

她在后面默默地跟着他,他给她买了一束石竹花,有鲜红的,有朱红的。她脸色通红,把花别在衣服上。

“这颜色很漂亮!”他说。

“我倒宁愿要那种色彩柔和些的。”她说。

他笑了。

“你是否觉得你在街上走着就像一团火?”他说。

她低着头,生怕碰上别人。他们并肩走着,他侧过脸来看着她,她颊边那缕可爱的头发遮住了耳朵,他真想去摸一下。她有一种丰腴的韵味,就象风中那微微低垂的饱满的稻穗一样,这让他感到一阵目眩。他在路上晕晕乎乎地走着,仿佛在飞转,周围一切都在身边旋转。

乘电车时,她那浑圆的肩膀斜靠在他身上,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感觉自己仿佛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开始呼吸了。她那半掩在金发中的耳朵离他很近。他真想吻吻它,可是车上还有别人。她的耳朵会留着让他去吻的。尤其是,他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她的什么附属品,就好象照耀在她身上的阳光。

他赶紧移开了眼光。外面一直在下着雨,城堡下巨大的峭岩高耸在小镇的平地上,雨水从上面直泻下来,留下一道水迹。电车穿过中部火车站那片宽广的黑沉沉的广场,经过了白色的牛场,然后沿着肮脏的威福路开去。

她的身子随着电车的行驶轻轻晃动着,由于她紧靠着他,他的身体也随之晃动。他是一个精力充沛、身材修长的男人,浑身好象有着使不完的精力。他的脸长得粗糙,五官粗犷,貌不出众,但浓眉下的那对眼睛却生气勃勃,不由得叫她着了迷。这双眼睛似乎在闪烁,然而实际却十分平静,目光与笑声保持着一定的协调。他的嘴巴也是如此,正要绽出得意的笑容却又戛然而止。他身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疑虑。她沉思般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他们在旋转式栅门前付了两枚半便士,然后走上了桥。特伦特河水已经涨得很高,河水在桥下悄悄急速地流过。不久前的这场雨可不小,河面上是一大片粼光闪闪的洪水。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到处闪耀着银光。威福教堂里的大丽菊由于浸透了雨水,成了一团湿漉漉的黑红色花球。河边草地和榆树廊边上的小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黑黑的河面上泛着银光,一股淡淡的薄雾弥漫在绿荫覆盖的堤岸和斑斑点点的榆树上空。河水浑然成一体,象怪物似的互相缠绕着,悄悄地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而去。克莱拉一声不响地在他身边走着。

“为什么,”她慢慢地用一种相当刺耳的语调问他:“为什么你与米丽亚姆分手?”

他皱了皱眉。

“因为我想离开她。”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再和她继续下去,而且我也不想结婚。”

她沉默了片刻。他们沿着泥泞小道小心翼翼地走着,雨滴不停地从榆树上往下掉。

“你是不想跟米丽亚姆结婚呢还是你根本不愿结婚?”

“两者兼而有之。”他答道:“兼而有之。”

因为路上积了一滩滩的水,他们只好跨上了阶梯。

“那么她怎么说呢?”克莱拉问。

“米丽亚姆吗?她说我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说我老是挣扎着想把她推开。”

克莱拉听后沉思了一会儿。“不过你和她交朋友的时间不算短了吧?”

“是的。”

“你现在不想再要她了?”

“是的,我知道这样下去没什么好处。”

她又陷入了深思。

“你不觉得你这样对她有点太狠心了吗?”她问。

“是有点。我应该早几年就和她分手,但再继续下去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错上加错并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你多大了?”克莱拉问。

“二十五了。”

“我已经三十了。”她说道。

“我知道你三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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