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8)

作者:詹姆斯·乔伊斯    更新时间:2013-08-27 10:19:53

“我随大溜儿,乔。”他说着掏出手绢,把嘴边揩干。

“喏,‘市民’,”乔说,“用右手拿着它,跟着我重复下面这段话。”

这时,极为珍贵、精心刺绣的古代爱尔兰面中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使观者赞赏不已。据传它出自《巴利莫特书》的著者德罗马的所罗门和马努斯之手,是在托马尔塔赤·麦克多诺格家完成的。至于堪称艺术顶峰的四个角落的旷世之美,就毋庸赘述了。观者足以清清楚楚地辨认出,四部福音书的作者分别向四位大师赠送福音的象征:一根用泥炭栎木制成的权杖,一头北美洲狮(附带说一句,它是比英国所产高贵得多的百兽之王),一头凯里小牛以及一只卡朗突奥山的金鹰。绣在排泄面上的图像,显示出我们的古代山寨、土寨、环列巨石柱群、古堡的日光间、寺院和咒石堆。古老的巴米塞德时代斯莱戈那些书册装饰家们奔放地发挥艺术幻想所描绘的景物还是那样奇妙绚丽,色彩也是那么柔和。二湖谷,基拉尼那些可爱的湖泊,克朗麦克诺伊斯的废墟,康大寺院,衣纳格峡谷和十二山丘,爱尔兰之眼,塔拉特的绿色丘陵,克罗阿·帕特里克山,阿瑟·吉尼斯父子(股份有限)公司的酿酒厂,拉夫·尼格湖畔,奥沃卡峡谷,伊索德塔,玛帕斯方尖塔,圣帕特里克·邓恩爵士医院,克利尔岬角,阿赫尔罗峡谷,林奇城堡,苏格兰屋,拉夫林斯顿的拉思唐联合贫民习艺所,图拉莫尔监狱,卡斯尔克尼尔瀑布,市镇树林约翰之子教堂,莫纳斯特尔勃衣斯的十字架,朱里饭店,圣帕特里克的炼狱,鲑鱼飞跃,梅努斯学院饭厅,柯利洞穴,第一任威灵顿公爵的三个诞生地,卡舍尔岩石,艾伦沼泽,亨利街批发庄,芬戈尔洞——所有这一切动人的情景今天依然为我们而存在。历经忧伤之流的冲刷,以及随着时光的推移逐渐形成的丰富积累,使它们越发绮丽多姿了。

“把酒递过来。”我说,“哪一杯是哪个的?”

“这是我的,”乔就像魔鬼跟一命呜呼的警察说话那样斩钉截铁他说。

“我还属于一个被仇视、受迫害的民族,”布卢姆说,“现在也是这样。就在此刻。这一瞬间。”

嘿,那陈旧的雪前烟蒂差点儿烧了他的手指。

“被盗劫,”他说,“被掠夺。受凌辱。被迫害。把根据正当权力属于我们的财产拿走。就在此刻,”他伸出拳头来说,“还在摩洛哥当作奴隶或牲畜那么地被拍卖。”

“你谈的是新耶路撒冷吗?”“市民”说。

“我谈的是不公正,”布卢姆说。

“知道了,”约翰·怀思说,“那么,有种的就站起来,用暴力来对抗好啦。”

就像是印在月份牌上的一幅图画似的。不啻是个软头子弹的活靶子。一张老迈、满是脂肪的脸蛋儿迎着那执行职务的枪口扬起来,嘿,只要系上一条保姆的围裙,他最适宜配上一把扫帚了,然后他就会蓦地垮下来,转过身,把脊背掉向敌人,软瘫如一块湿抹布。

“然而这什么用也没有,”他说,“暴力,仇恨,历史,所有这一切。对男人和女人来说,侮辱和仇恨并不是生命。每一个人都晓得真正的生命同那是恰恰相反的。”

“那么是什么呢?”阿尔夫说。

“是爱,”布卢姆说。“我指的是恨的反面。现在我得走啦,”他对约翰·怀思说,“我要到法院去看看马丁在不在那儿。要是他来了,告诉他我马上就回来。只去一会儿。”

谁也没拦住你呀!他宛如注了油的闪电,一溜烟儿就跑掉了。

“来到异邦人当中的新使徒,”“市民”说,“普遍的爱。”

“喏,”约翰·怀思说,“还不就是咱们听过的吗:‘要爱你的邻居’。”

“那家伙吗?”“市民”说,“他的座右铭是:‘抢光我的邻居。’好个爱!他倒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好模子。”

爱情思恋着去爱慕爱情。护士爱新来的药剂师。甲十四号警察爱玛丽·凯里。格蒂·麦克道维尔爱那个有辆自行车的男孩子。摩·布爱一位金发绅士。礼记汉爱吻茶蒲州。大象江勃爱大象艾丽思。耳朵上装了号筒的弗斯科伊尔老先生爱长了一双斗鸡眼的弗斯科伊尔老太太。身穿棕色胶布雨衣的人爱一位已故的夫人。国王陛下爱女王陛下。诺曼·w·塔珀大太爱泰勒军官。你爱某人,而这个人又爱另一个人。每个人都爱某一个人,但是天主爱所有的人。

“喏,乔,”我说,“为了你的健康和歌儿,再来杯鲍尔威士忌,‘市民’。”

“好哇,来吧,”乔说。

“天主、玛利亚和帕特里克祝福你,”“市民”说。

于是,他举起那一品脱酒,把胡子都沾湿了。

“我们晓得那些伪善者,”他说,“一面讲道,一面摸你的包。假虔诚的克伦威尔和他的‘铁甲军,怎么样呢?在德罗赫达他们一面残杀妇孺,一面又把《圣经》里的‘上帝是爱,这句话贴在炮口上。《圣经》!你读没读今天的《爱尔兰人联合报》上关于正在访问英国的祖鲁酋长那篇讽刺文章?”

“谈了些什么?”乔说。

于是,“市民”掏出一张他随身携带的报纸朗读起来:

“昨日曼彻斯特棉纱业巨头一行,在金杖侍卫沃尔克普·翁·埃各斯”的沃尔克普勋爵陪同下,前往谒见阿贝库塔的阿拉基陛下,并为在陛下之领土上对英国商贾所提供之便利,致以衷心谢悃。代表团与陛下共进午餐。此皮肤微黑之君主于午宴即将结束时,发表愉快的演说,由英国牧师、可敬的亚拿尼亚·普列斯夏德·贝尔本流畅地译出。陛下对沃尔克普先生深表谢忱。强调阿贝库塔与大英帝国之间的友好关系,并谓承蒙白人女酋长、伟大而具男子气概之维多利亚女王馈赠插图本《圣经》,彼将珍藏,视为至宝。书中载有神之宝训以及英国伟大的奥秘,并亲手题以献辞。随后,阿拉基高举爱杯(系用卡卡察卡察克王朝先王、绰号四十瘊子之头盖骨做成),痛饮浓烈之‘黑与白’威士忌。然后前往棉都各主要工厂访问,并在来宾留言簿上签名。最后,以贵宾表演婀娜多姿之古代阿贝库塔出征舞收尾,其间,舞者当众吞下刀叉数把,博得少女之狂热喝彩。”

“孀居女人,”内德说,“她干得出来。我倒想知道她会不会给它派上跟我一样的用场。”

“岂止一样,用的次数还更多哩,”利内翰说,“自那以后,在那片丰饶的土地上,宽叶芒果一直长得非常茂盛。”

“这是格里菲思写的吗?”约翰,怀思说。

“不是,”“市民”说,“署名不是尚戛纳霍。只有P这么个首字。”

“这个首字很好哩,”乔说。

“都是这么进行的,”“市民”说,“贸易总是跟在国旗后边。”

“喏,”杰·杰说,“只要他们比刚果自由邦的比利时人再坏一点儿,他们就准是坏人。你读过那个人的报告了吗,他叫什么来着?”

“凯斯门特,”“市民”说,“是个爱尔兰人。”

“对,就是他,”杰·杰说,“强奸妇女和姑娘们,鞭打土著的肚皮,尽量从他们那里榨取红橡胶。”

“我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利内翰用手指打着榧子说。

“谁?”我说。

“布卢姆,”他说,“法院不过是个遮掩。他在‘丢掉,身上下了几先令的赌注,这会子收他那几个钱去啦。”

“那个白眼卡菲尔吗?”“市民”说,“他可一辈子从来也没下狠心在马身上赌过。”

“他正是到那儿去啦,”利内翰说,“我碰见了正要往那匹马身上下赌注的班塔姆·莱昂斯。我就劝阻他,他告诉我说是布卢姆给他出的点子。下五先令赌注,管保他会赚上一百先令。全都柏林他是唯一这么做的人。一匹‘黑马,。”

“他自己就是一匹该死的‘黑马’,”乔说。

“喂,乔,”我说,“告诉咱出口在哪儿?”

“就在那儿,”特里说。

再见吧,爱尔兰,我要到戈尔特去。于是,我绕到后院去撒尿。***(五先令赢回了一百),一边排泄(“丢掉”,以二十博一),卸下重担,一边对自己说:我晓得他心里(乔请的一品脱酒钱有了,在斯莱特里喝的一品脱也有了),他心里不安,想转移目标溜掉(一百先令就是五镑哩)。精明鬼伯克告诉我,当他们在(“黑马”)家赌纸牌的时候,他也假装孩子生病啦(嘿,准足足撤了约莫一加仑)。那个屁股松垮的老婆从楼上通过管道传话说:“她好一点儿啦”或是:“她……”(噢!)其实,这都是花招:要是他赌赢了一大笔,就可以揣着赢头溜之乎也。(哎呀,憋了这么一大泡!)无执照营业。(噢!)他说什么爱尔兰是我的民族。(呜!哎呀!)千万别接近那些该死的(完啦)耶路撒冷(啊!)杜鹃们。

当我好歹回去时,他们正吵得不亦乐乎。约翰·怀思说,正是布卢姆给格里菲思出了个新芬党的主意,让他在自己那份报纸上出各种各样的褐子:什么任意改划选区以谋取私利啦,买通陪审团啦,偷税漏税啦,往世界各地派领事以便兜售爱尔兰工业品啦。反正是抢了彼得再给保罗。呸,要是那双又老又脏的眼睛有意拆我们的台,那就***彻底告吹啦,***给咱个机会吧。天主,把爱尔兰从那帮该死的耗子般的家伙手里拯救出来吧。喜欢抬杠的布卢姆先生,还有上一代那个老诈骗师,老玛土撒拉·布卢姆,巧取豪夺的行商。他那些骗钱货和假钻石把全国都坑遍了,然后服上一剂氢氰酸自杀了事。凭邮贷款,条件优厚。亲笔借据,金额不限。遐迩不拘。无需抵押。嘿,他就像是兰蒂·麦克黑尔的山羊,乐意跟任何人结为旅伴。

“喏,反正是事实,”约翰·怀思说,“刚好来了一个能够告诉你们详细情况的人——马丁·坎宁翰。”

果然城堡的马车赶过来了,马丁和杰克·鲍尔坐在上面,还有个姓克罗夫特尔或克罗夫顿的橙带党人,他在关税局长那里领着津贴,又在布莱克本那儿登了记,也关着一份饷,还用国王的费用游遍全国。此人也许姓克劳福德。

我们的旅客们抵达了这座乡村客栈,纵身跳下坐骑。

“来呀,小崽子!”这一行人中一个首领模样的汉子大吼道,“鲁莽小厮!伺候!”

他边说边用刀柄大声敲打敞着的格子窗。

店家披上粗呢宽外衣,应声而出。

“各位老爷们,晚上好,”他低三下四地深打一躬说。

“别磨磨蹭蹭的,老头儿!”方才敲打的那人嚷道,“仔细照料我们的马匹。把店里好饭好菜赶紧给我们端来。因为大家饿得很哪。”

“大老爷们,这可如何是好!”店家说,“小店食品仓里空空的,也不知该给各位官人吃点啥好。”

“咋的,这厮?”来客中又一人嚷道。此人倒还和颜悦色,“塔普同掌柜,难道你就如此怠慢国王差来的御使吗?”

店家闻听此言,神色顿改。

“请各位老爷们宽恕,”他恭顺他说,“老爷们既是国王差来的御使(天主保佑国王陛下!)那就悉听吩咐。敢向御使诸公保证,(天主祝福国王陛下!)既蒙光临小店,就决不会让各位饿着肚子走。”

“那就赶快!”一位迄未做声而看来食欲颇旺的来客大声叫道,“有啥可给我们吃的?”

老板又深打一躬,回答说:

“现在开几样菜码,请老爷们酌定。油酥面雏鸽馅饼,薄鹿肉片,小牛里脊,配上酥脆熏猪肉的赤颈鬼,配上阿月浑子籽儿的公猪头肉;一盘令人赏心悦目的乳蛋糕,配上欧楂的艾菊,再来一壶陈莱茵白葡萄酒,不知老爷们意下如何?”

“嘿嘿!”最后开口的那人大声说,“能这么就满意了。来点阿月浑子籽儿还差不多。”

“啊哈!”那位神情愉快的人叫唤道,“还说什么小店食品仓里空空的哩!好个逗乐的骗子!”

这时马丁走了进来,打听布卢姆到哪儿去了。

“他哪儿去啦?”利内翰说,“欺诈孤儿寡妇去啦。”

“关于布卢姆和新芬党,”约翰·怀思说,“我告诉‘市民’的那档子事儿不是真的吗?”

“是真的,”马丁说,“至少他们都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是谁这么断定的?”阿尔夫说。

“是我,”乔说,“我像鳄鱼一样一口咬定了。”

“无论怎么说,”约翰·怀思说,“犹太人为什么就不能像旁人那样爱自己的国家呢?”

“没什么不能爱的,”杰·杰说,“可得弄准了自己国家是哪一个。”

“他究竟是犹太人还是非犹太人呢?究竟是神圣罗马,还是襁褓儿,或是什么玩艺儿呢?”内德说,“他究竟是谁呢?我无意惹你生气,克罗夫顿。”

“朱尼厄斯是何许人?”杰·杰说。

“我们才不要他呢,”橙带党人或长老会教友克罗夫特尔说。

“他是个脾气乖张的犹太人,”马丁说,“是从匈牙利什么地方来的。就是他,按照匈牙利制度拟定了所有那些计划。我们城堡当局对此都一清二楚。”

“他不是牙医布卢姆的堂兄弟吗?”杰克·鲍尔说。

“根本不是,”马丁说,“不过是同姓而已。他原来姓维拉格,是他那个服毒自杀的父亲的姓。他父亲凭着一纸单独盖章的证书就把姓改了。”

“这正是爱尔兰的新救世主!”“市民”说,“圣者和贤人的岛屿!”

“喏,他们至今还在等待着救世主,”马丁说,“就这一点而论,咱们何尝不是这样。”

“是呀,”杰·杰说,“每生一个男孩儿,他们就认为那可能是他们的弥赛亚。而且我相信,每一个犹太人都总是处于高度亢奋状态,直到他晓得那是个父亲还是母亲。”

“每一分钟都在企盼着,以为这一回该是了,”利内翰说。

“哦,天哪,”内德说,“真应该让你瞧瞧他那个夭折了的儿子出生之前布卢姆那副神态。早在他老婆分娩六星期之前的一天,我就在南边的公共市场碰见他在购买尼夫罐头食品了。”

“它已经在母亲的肚子里了,”杰·杰说。

“你们还能管他叫作男人吗?”“市民”说。

“我怀疑他可曾把它搁进去过,”“市民”说。

“喏,反正已经养了两个娃娃啦,”杰克·鲍尔说。

“他猜疑谁呢?”“市民”说。

嘿,笑话里包含着不少实话。他就是个两性掺在一起的中性人。精明鬼告诉过我,住在旅馆里的时候,每个月他都患一次头疼,就像女孩子来月经似的。你晓得我在跟你说什么吗?要是把这么个家伙抓住,丢到该死的大海里,倒不失为天主的作为呢!那将是正当的杀人。身上有五镑,然后却连一品脱的酒钱也不付就溜掉了,简直丢尽男子汉的脸。祝福我们吧。可也别让我们盲目起来。

“对邻居要宽厚,”马丁说,“可是他在哪儿?咱们不能再等下去啦。”

“披着羊皮的狼,”“市民”说,“这就是他。从匈牙利来的维拉格!我管他叫作亚哈随鲁。受到天主的咒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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