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民族,”杰·杰说……
“他们才不是欧洲民族呢,”“市民”说,“我跟巴黎的凯文·伊根一道在欧洲呆过。欧洲虽广,除了在厕所里,你一点儿也看不到他们或他们的语言的痕迹。”
于是约翰·怀思说:
“多少朵花生得嫣红,怎奈无人知晓。”
懂得一点外语皮毛的利内翰说:
“打倒英国人!背信弃义的英国!”
说罢,他就用那双粗壮、结实、强有力的大手,举起一大木杯正在冒泡的烈性黑色浓啤酒,吆喝着本族口号“红手迎胜利”,祈求敌族——那宛若永生的众神一般默然坐在雪花石膏宝座上的刚毅勇猛的英雄们,海洋上的霸主——彻底毁灭。
“你怎么啦?”我对利内翰说,“你这家伙就像是丢了一先令只找到了一枚六便士硬币似的。”
“金质奖杯,”他说。
“哪匹马赢啦,利内翰先生?”特里说。
“‘丢掉’,他说,“以二十博一。原是一匹冷门儿马。其余的全不在话下。”
“巴斯那匹母马呢?”特里说。
“还跑着哪,”他说,“我们统统惨败啦。博伊兰那小子,在我透露消息给他的‘权杖’身上,为他自己和一位女友下了两镑赌注。”
“我也下了半克朗,”特里说,“根据弗林先生出的点子,把赌注下在‘馨香葡萄酒’身上了。那是霍华德·德沃尔登勋爵的马。”
“以二十博一,”利内翰说。“马房的生活就是如此。‘丢掉,做了让人失望的事,”他说,“还闲扯些什么拇趾囊肿胀。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权杖,”
于是,他走到鲍勃·多兰留下的饼干罐那儿去,瞧瞧能不能捞到点儿什么。那只老杂种狗为了撞撞运气,抬起生满疥癣的大鼻子跟在后面。所谓“老嬷嬷哈伯德,走向食橱”。
“这儿没有哩,我的乖,”他说。
“打起精神来,”乔说,“要是没有另外那匹劣马,它原是会赢的嘛。”
杰·杰和“市民”就法律和历史争论起来,布卢姆也不时地插进一些妙论。
“有些人,”布卢姆说,“只看见旁人眼中的木屑,却不管自己眼中的大梁。”
“胡说,”,“市民”说,“再也没有比视而不见的人更盲目的了——也不知道你懂不懂得我的意思。咱们这里本来应该有两千万爱尔兰人,如今却只有四百万。咱们失去了的部族都哪儿去啦?还有咱们那全世界最美的陶器和纺织品!还有尤维纳利斯那个时代在罗马出售的咱们的羊毛,咱们的亚麻布和那在安特里姆的织布机织出来的花锻,以及咱们的利默里克花边呢?咱们的鞣皮厂和远处的巴利布附近所生产的白色火石玻璃呢?打从里昂的雅克以来咱们就拥有的胡格诺府绸,咱们的丝织品,咱们的福克斯福特花呢,新罗斯的加尔默罗隐修院所生产的举世无双的象牙针绣呢?当年,希腊商人从赫刺克勒斯的两根柱子——也就是如今已被人类公敌霸占了的直布罗陀——之间穿行前来,以便在韦克斯福德的卡曼集市上出售他们带来的黄金和推罗紫,如今安在?读读塔西佗、托勒密,以至吉拉德斯·卡姆布伦希斯吧。葡萄酒、皮货、康尼马拉大理石、蒂珀雷里所产上好银子。咱们那至今远近驰名的骏马——爱尔兰小马。西班牙的菲利普,为了取得在咱们领海上的捕渔权,还提出要付关税。在咱们的贸易和家园毁于一旦这一点上,那些卑鄙的英国佬们欠下了咱们多大的一笔债啊!他们不肯把巴罗河和香农河的河床挖深,以致好几百万英亩良田都成为沼泽和泥炭地,足以害得咱们大家全部死于肺病。”
“咱们这儿很快就会像葡萄牙那样,连棵树都没有啦,”约翰·怀思说,“或者像黑尔戈兰那样,只剩下一棵树,除非采取措施来重新植树造林。落叶松啦,冷杉啦,所有的针叶树正在迅速走向毁灭。我读卡斯尔顿勋爵的报告书来着……”
“救救这些树木吧,”“市民”说,“戈尔韦的巨梣,以及那棵树干有四十英尺、枝叶茂盛达一英亩的基尔代尔首领榆。啊,为了爱利那秀丽山丘上的未来的爱尔兰人,救救爱尔兰的树木吧。”
“整个欧洲都在盯着你哪,”利内翰说。
今天下午,众多国际社交界人士莅临参加爱尔兰国民林务员的高级林务主任琼·怀斯·德诺兰骑士与松谷的冷杉·针叶树小姐的婚礼,给爱尔兰增添了光采。贵宾有:西尔威斯特·榆荫夫人、芭芭拉·爱桦太太、波尔·梣太太、冬青·榛眼太太、瑞香·月桂树小姐、多萝西。竹丛小姐、克莱德·十二棵树太太、山揪·格林太太、海伦·藤蔓生太太、五叶地锦小姐、格拉迪斯·毕奇小姐、橄榄·花园小姐、白枫小姐、莫德·红木小姐、迈拉·常春花小姐、普丽西拉·接骨木花小姐、蜜蜂·忍冬小姐、格蕾丝·白杨小姐、哦·含羞草小姐、蕾切尔·雪松叶小姐、莉莲和薇奥拉·丁香花小姐、羞怯·白杨奥尔小姐、基蒂·杜威一莫斯小姐、五月·山楂小姐、格罗丽亚娜·帕默太太、莉亚娜·福雷斯特太太、阿拉贝拉·金合欢太太以及奥克霍姆·里吉斯的诺马·圣栎。新娘由她父亲格兰的麦克针叶树挽臂送到新郎跟前。她穿着款式新颖的绿丝光绸长衫,跟里面那件素淡的灰衬衣一样可身。腰系翠绿宽饰带,下摆上镶着颜色更浓郁的三道荷叶边。在这样的底色上,衬托以近似橡子的褐色吊带和臀饰。看上去无比姣好。两位伴娘落叶松·针叶树和云杉·针叶树是新娘的妹妹,穿戴着同一色调非常得体的服饰。褶子上用极细的线条绣出图案精巧的羽毛状玫瑰。翡翠色的无檐女帽上,也别出心裁地插着淡珊瑚色苍鹭羽毛,与之配衬。恩里克·弗洛先生以遐迩闻名的技艺奏起风琴:除了婚礼弥撤中所规定的一些乐章外,仪式结束后还奏了一支动人心弦的新曲调《伐木者,莫砍那棵树》。接受了教皇的祝福,临离开庭园内的圣菲亚克教堂时,人们开玩笑地将榛子、椈子、月桂叶、柳絮、繁茂的常春藤叶、冬青果、檞寄生小枝和花揪的嫩条像密集的炮火一般撒在这对幸福的新人身上。怀恩·针叶树·诺兰先生和夫人将到黑森林里去度幽静的蜜月。
“然而,咱们用眼睛盯着欧洲,”“市民”说,“那些杂种还没呱呱落地之前,咱们就跟西班牙人、法国人和佛兰芒人搞起贸易来了。戈尔韦有了西班牙浓啤酒,葡萄紫的大海上泊满了运酒船。”
“还会那样的,”乔说。
“在天主圣母的帮助下,咱们会振作起来的,”“市民”拍着他的大腿说,“咱们那些空空荡荡的港口又会变得满满当当。王后镇,金塞尔,黑草地湾,凯里王国的文特里。还有基利贝格斯。那是广阔世界上第三大港,当年德斯蒙德伯爵能够和查理五世皇帝本人直接签订条约的时候,从港内一眼可以望到戈尔韦的林奇家、卡文的奥赖利家以及都柏林的奥肯尼迪家那足有一个舰队那么多的桅杆。还会振作起来的,”他说,“到那时,咱们将会看到第一艘爱尔兰军舰乘风破浪而来,舰头飘着咱们自己的旗子。才不是你亨利·都铎的竖琴呢。绝不是,那是在船上挂过的最古老的旗子,德斯蒙德和索门德省的旗子,蓝地上三个王冠、米列修斯的三个儿子。”
于是,他把杯中剩下的一饮而尽。倒挺像那么回事儿的。犹如制革厂的猫似的又是放屁又是撤尿。康诺特的母牛犄角长。尽管他势头这么冲,狗命要紧,他才不会到沙那戈尔登去向聚集的群众吹牛呢。由于他抢夺了退租的佃户的家当,摩莉·马奎斯们正在寻找他,要在他身上戳个洞,弄得他简直不敢在那儿露面。
“听,听这套话,”约翰·怀思说,“你喝点儿啥?”
“来杯‘帝国义勇骑兵’,”利内翰说,“庆祝一番嘛。”
“半下子,特里,”约翰·怀思说,“再要一瓶‘举手’。特里!你睡着了吗?”
“好的,先生,”特里说,“小杯威士忌,还要一瓶奥尔索普。好的。先生。”
不去服侍公众,却寻求下流的刺激,跟阿尔夫一道读那该死的报纸来过瘾。一幅是顶头比赛,低下脑袋,就像公牛撞门似的相互撞去,要撞得使该死的对方开瓢儿。另一幅是《黑兽被焚烧于佐治亚奥马哈》:一大群歪戴帽子的戴德伍德·迪克朝吊在树上的黑鬼开火。他伸出舌头,身子底下燃着篝火。让他坐完电椅并将他钉在十字架上之后,还应该把他丢到大海里。这样才有把握置他于死地。
“关于善战的海军,你怎么看?”内德说,“它阻止了敌人前进。”
“你听我说,”“市民”说,“那是座人间地狱。你去读读几家报纸关于朴次茅斯的练习舰上滥施苔刑所做的那些揭露吧。是个自称感到厌恶的人写的。”
于是,他开始对我们讲起体罚啦,舰上那些排成一列头戴三角帽的水手、军官、海军少将啦,以及那位手持新教《圣经》为这场刑罚作证的牧师啦。还谈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被押上来,嚎叫着“妈!”他们把他捆绑在大炮的后座上。
“臀部着十二杖,”“市民”说,“这是老恶棍约翰·贝雷斯福德爵士的喊法。然而,现代化的上帝的英国人喊鞭打屁股。”
约翰·怀思说:
“这种习俗还不如把它破坏了,倒比遵守它还体面些。”
然后他告诉我们,纠察长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笞杖走了过来,抡起它,对准可怜的小伙子的后屁股就狠抽一通,直到他喊出一千声“杀人啦!”
“这就是你们那称霸世界的光荣的英国海军,”“市民”说,“这些永远不做奴隶的人们有着天主的地球上唯一世袭的议院,国上掌握在一打赌徒和装腔作势的贵族手里。这就是他们所夸耀的那个苦役和被鞭打的农奴的伟大帝国。”
“在那上面,太阳是永远不升的,”乔说。
“悲剧在于,”“市民”说,“他们相信这个。那些不幸的雅胡们相信这个。”
他们相信笞杖:全能的惩罚者——人间地狱的创造者;亦信大炮之子水手;他因邪恶的夸耀降孕,生于好战的海军。其臀部着十二杖,供作牺牲,活剥皮,制成革,鬼哭狼嚎,犹如该死的地狱。第三日自床上爬起,驶进港口,坐于船梁末端,等待下一道命令,以便为糊口而做苦役,关一份饷。
“可是,”布卢姆说,“走遍天下,惩罚不都是一样的吗?我的意思是,要是你们以暴力对抗暴力,在这儿不也一样吗?”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就像我此刻饮着道啤酒那样真确,即使在他弥留之际,他也会试图让你相信,死去就是活着。
“我们将以暴力对抗暴力,”“市民”说,“在大洋彼岸,我们有更大的爱尔兰。在黑色的四七年,他们被赶出了家园。他们的土屋和路旁那些牧羊窝棚被大槌砸坍后,《泰晤士报》搓着双手告诉那些胆小鬼萨克逊人说:爱尔兰的爱尔兰人很快就会减到像美国的红皮肤人那么稀少。甚至连土耳其大公都送来他的比塞塔。然而撤克逊的混蛋们处心积虑地要把本国老百姓饿死。当时遍地都是粮食,贪婪的英国人买下来,卖到里约热内卢去。哎,他们把庄稼人成群地赶出去。两万名死在棺材船里。然而抵达自由国土的人们,对那片被奴役之地记忆犹新。他们会怀着报复之心回来的。他们不是胆小鬼,而是葛拉纽爱尔的儿子们,豁牙子凯思林的斗士们。”
“千真万确,”布卢姆说,“然而,我指的是……”
“我们盼望已久了,‘市民’,”内德说,“打从那个可怜的穷老太太告诉我们法国人在海上,并且在基拉拉上了岸的那一天起。”
“哎,”约翰·怀思说,“我们为斯图尔特王室战斗过,他们却在威廉那一派面前变了节,背叛了我们。记住利默里克和那块记载着被撕毁了的条约的石头。我们那些‘野鹅,为法国和西班牙流尽了最宝贵的血。丰特努瓦怎么样?还有萨斯菲尔德和西班牙的得土安公爵奥唐奈,以及做过玛丽亚·特蕾莎的陆军元帅的、卡穆的尤利西斯·布朗。可我们究竟得到了什么?”
“法国人!”“市民”说,“不过是一帮教跳舞的!你晓得那是什么玩艺儿吗?对爱尔兰来说,他们从来连个屁也不值。眼下他们不是正试图在泰·佩的晚餐会上跟背信弃义的英国达成真诚的谅解吗?他们从来就是欧洲的纵火犯。”
“打倒法国人!”利内翰边啜啤酒边说。
“还有普鲁士王室和汉诺威王室那帮家伙,”乔说,“从汉诺威选侯乔治到那个日耳曼小伙子以及那个已故自负的老**,难道坐到咱们王位上吃香肠的私生子还少了吗?”
天哪,听他描述那个戴遮眼罩的老家伙的事,我不禁笑出声来。老维克每晚在皇宫里大杯大杯地喝苏格兰威士忌酒,灌得烂醉。她的车夫把她整个儿抱起,往床上一滚。她一把抓住他的络腮胡子,为他唱起《莱茵河畔的埃伦》和《到酒更便宜的地方去》中她所熟悉的片段。
“喏,”杰·杰说,“如今和平缔造者爱德华上了台。”
“那是讲给傻瓜听的,”“市民”说,“那位花花公子所缔造的该死的梅毒倒比和平来得多些。爱德华·圭尔夫-韦亭!”
“你们怎么看,”乔说,“教会里的那帮家伙——爱尔兰的神父主教们,竟然把他在梅努斯下榻的那间屋子涂成魔鬼陛下的骑装的颜色,还将他那些骑师们骑过的马匹的照片统统贴在那里。而且连都柏林伯爵的照片也在内。”
“他们还应该把他本人骑过的女人的照片统统贴上去,”小阿尔夫说。
于是,杰·杰说:
“考虑到地方不够,那些大人们拿不定主意。”
“想再来一杯吗,‘市民’?”乔说。
“好的,先生,”他说,“来吧。”
“你呢?”乔说。
“多谢啦,乔,”我说,“但愿你的影子永远不会淡下去。”
“照原样儿再开一剂,”乔说。
布卢姆和约翰·怀思一个劲儿地聊,兴奋得脸上泛着暗灰褐泥色,一双熟透了的李子般的眼睛滴溜溜直转。
“那叫作迫害,”他说,“世界历史上充满了这种迫害,使各民族之间永远存在仇恨。”
“可你晓得什么叫作民族吗?”约翰·怀思说。
“晓得,”布卢姆说。
“它是什么?”约翰·怀思说。
“民族?”布卢姆说,“民族指的就是同一批人住在同一个地方。”
“天哪,那么,”内德笑道,“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是一个民族了。因为过去五年来,我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
这样,大家当然嘲笑了布卢姆一通。他试图摆脱困境,就说:
“另外也指住在不同地方的人。”
“我的情况就属于这一种,”乔说。
“请问你是哪个民族的?”“市民”问。
“爱尔兰,”布卢姆说,“我是生在这儿的。爱尔兰。”
“市民”什么也没说,只从喉咙里清出一口痰;而且,好家伙,嗖的一下吐到屋角去的竟是一只红沙洲餐厅的牡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