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与湛玉床笫间的一次对话

作者:吴正    更新时间:2013-08-21 13:25:43

  这又是另一次。

  那一次,我们又狠狠地、很过瘾地干了一回。之后,湛玉白玉一般丰满的胴体就那么疲乏地,丝毫不作掩盖地躺在我的边上。我伸出一只手去将它们再一遍地抚摸,那种润泽光滑的感觉让你的手掌不忍心按得太紧又不舍得离得太开。我说,我在她的身体上就从来也没享受到过如此丰盛的感觉……

  谁?你说谁的身体?

  但下一刻,不用我解释,湛玉便自己明白了。她说,是啊。你可知道,一个拥有了如此身体的女人是多么地渴望能被人爱抚啊。……有时夜深了,失眠,她说,她想她还没老呢,她的欲望还很强烈。但就绝对不是与他。她与他之间的那种生活曾经也很热烈,然而就莫明其因地消失在了好多年之前。

  还有一次。

  我们大汗淋漓地靠在床头板上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她便披着一袭丝质的睡袍下床去了。我望着她的一双白嫩的脚背与脚板合拍着一双轻质泡沫拖鞋的银色内里一闭一张地走向房门口,之后再一路朝厨房走去。

  待她端着一杯热茶回房来,在我的床头柜上放下后,她发现了房内某个细节的变动。我将一块她罩遮在一幅照片上的手帕取走了。照片上,兆正与她站在桂林公园的一只石舫前,金秋的阳光透过一棵金桂树影照射下来,兆正笑得很灿烂,她笑得更灿烂——这可能是十五年之前的他俩了吧?照片竖立在梳妆台上,梳妆台正面对着大床。我说,还是让他瞧着我们干这一切吧,隐瞒,没有诗意。她也笑了。她说,假如我俩能永远生活在一块就好了,缘份真是与我们开了个大玩笑啊。她又说,男人对女人的最大吸引力是安全感;有时,一个当作家和艺术家的丈夫并不能为你提供这么一种感觉,这有点儿像梦,一场曾是五彩绚丽的梦,纷纷扬扬地飘落下;醒了,你会失落地发现,一切还不都是睡之前的原样?

  我的目光突然变得有点锐利起来,我说,那假如是一个商人的丈夫呢?一个能赚钱,最好是能赚大钱的商人丈夫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转向了其他话题。

  后来,在相隔了一段长日子之后的某个机会,我又隐隐约约地点及到这个主题。我说,假如我真是他,他也真是我,而你仍然是你的话,即使缘份错了位,即使错了位之后再颠倒过来,又有什么意义?有位剧作家写过一出很现代的戏。有一天,某人在车站上等某人,下雨了,她没带伞,结果有一个人走过来为她提供了一次共伞的机会。同是那一天,某人在车站上等某人,没下雨,她等到了她想等的人。两回最常见的生活偶然衍生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故事,然而,作者在其中藏进的命运的必然性却是惊人的一致。

  湛玉很平静地听完了我所说的一切,她的回答却是完全遵循另一条思考逻辑的。她说,我们这代人的经历太多太厚太沉太重反差也太大,而所有这些,你不会比我更不清楚。当年的政治狂热与今日的物质窒息(狂热也是一种窒息)同样地冲击着我们的心魂,让我们失去心理平衡。在我们青春发育期的信仰模式的强行灌铸对应着在我们更年期的对价值观剧变的残酷适应。我们一直是落伍者,但正当我们下了决心要迎头赶上时,时代的闸门每次都恰好在我们这一代人的面前无情地卡下!

  这都是谁的责任?而又有谁会愿意就这些来向我们整整一代人负责?我们都是受害者——我是受害者,你是受害者,兆正他,也是受害者。只是我们这代人的苦无人可诉,即使诉了,如今,也无人有这份闲性来听。于是,他便写小说,你便写诗,而我,又何尝不想坐下来写点儿什么?这是我们这代人诉求的另一种方式。等到我们老了,我们至少可以在自己留下的文字之中找到一个可靠的自己。嗨——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说,生活在你前面,梦在你后面,生活让你经历了之后便成了梦。

  我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完了,心想,她是个既能写好小说也能写好诗歌之人呢,但她什么也没曾写过,她只是为他人作了一世的嫁衣裳。我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目光有时会黯淡下去,之后又会突然燃烧起来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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