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声
当你英俊的身影,印在我的脑际,
当你聪睿的目光,印在我的眼底,
于是理想之鸥,向着晴天遨游,
于是青春之血,在暗地奔流;
生活的道路向我们展示着光明,
生活的道路通向美好的未来。
……
诗没写完,小梁回来了,她就没有再写下去。
现在,残酷的现实给了她最大的打击,她的生活的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她不愿再读,又把照片翻过去。望着照片上小梁年轻英俊的脸,她禁不住又陷入了沉思。
她想,她不能让污浊的泪水沾湿了这张照片,她不能连累照片的主人。
她不能,不能!
是谁,摧残了她的青春,埋没了她的理想,断送了她的前途?
是谁?谁?!
她要记下这一切,记下崔海嬴的罪证。为小梁,为自己。
她不能将这一切亲口告诉别人,连想也不敢想。
于是,她用发抖的手抓住笔,从日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起来。
这时,窗外的槐树花依然吐着芬芳。一只大肚子蝈蝈,在毛茸茸的葫芦叶上爬行;一朵白色的、包裹得紧紧的葫芦花蕾,正骄傲地昂起头来,预备向着未来的早晨开放。
娟娟写着,写着,突然丢了笔,下意识地一把抓起桌上的小圆镜。积着灰尘的小圆镜,反射着煤油灯即将熄灭的暗淡的光,映出她刚刚度过了二十四个年华的青春的脸庞。
她的脸色很难看,多日来的奔波与劳累,精神上的重压与痛苦,使她的脸憔悴、苍白。但她的前额依然是光洁的,眼睛依然是深黑美丽的,嘴唇缺少了血色,弯弯的曲线依然动人……
圆镜“啪哒”落在了地上。她用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汩汩流出,但与此同时,崔海嬴狰狞的面目幻觉般地出现在她眼前。
仇恨给了她勇气和力量。她擦掉手上的泪水,抹去脸上的泪痕,重新伏在桌上写了起来。她竭力把字写得端正、秀丽;她紧捏着手帕,不让泪水沾湿一个字。因为,因为每一个字都是她向亲人、向社会的控诉!
当灯里的油快点尽的时候,娟娟的信写完了。她写了满满的两张纸。
小小的油灯啊,你再亮一会吧!娟娟还要把信重读一遍。这是这个姑娘的习惯了。她做每一件工作,都是细致的。过去每写一个总结报告,或是写一封信,写好后都是要修改检查的。娟娟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信纸,读了起来。
小梁:
在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你们夜战的灯火正明。但是我已经决定,在今天晚上结束我二十四岁的生命。
因为我们是同在一幢楼的邻居;因为我们是同窗九载的同学;因为我们是同坐一列火车到这里来的;因为在我疟疾发作的时候,你顶着烈日从十几丈深的井里为我打来了清凉的泉水,要不是那一碗水,我也许早就烧死了,渴死了,因为……所以,在我决定离去之前,要给你留下这封信,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的心。
购买水泥的事,是我亲自去的,但买来以后,我没有好好看着,是崔海嬴把我从堆放水泥的地方喊走了,代替我看管的,是泥瓦匠。
领来的救济款,我锁在会计室的抽屉里,本来是准备当晚立即发放的,但崔海嬴来跟我缠了一个下午,晚上又把我叫去写材料,而会计室的钥匙,崔海嬴也从我的手里拿去过。
现在平心静气地想起来,这两件事情,崔海嬴和泥瓦匠都是可疑的,他们两人早有勾搭。当然,我也有责任。这就是你要问我的两件事情的始末。如果我现在还不把它说清楚,我会死不瞑目。
小梁!凡是崔海嬴插过手的事情,你要格外小心,百倍警惕!如果崔海嬴在塘边站过,你下去挑水的时候就要试试,那石阶稳不稳……因为,崔海嬴是个人面兽,他毁了我,使我见不得人了。但是他,还要来害你。你千万要留神。
小梁啊!在生活的道路上,我遇到了野兽,这野兽使我陷入了泥潭。但我是一个人,让我玷污你清白的声誉与纯洁的人生,我于心不允!所以,我要给你留下这封信,也把这张我珍藏了六年的照片,还给它的主人。
亲爱的小梁啊!我错了,我错怪了你!现在,我不求你的谅解和同情,我只是希望你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今后继续关心我倒霉的父母,照顾我可怜的幼弟。我将在九泉之下,深深地感激你。
还说什么呢,洋槐花的香味是甜蜜的,槐花做的点心也可口……高等学府里琅琅的读书声,图书馆里安静肃穆的气氛,多么的令人神往!追求知识和幸福,本是我做一回人的权利,但是现在,这一切于我,都是水里的灯火,井中的月亮了!
我只是还有点儿困惑,最后的困惑:像崔海嬴这样的坏人,为什么能够得势,为什么有人替他撑腰抬轿,而善良正直的人却惨遭迫害与摧残?世界很大,我相信它的未来也伟大,但我无法生活下去了……
虎山有漫山遍野的山枣树,它们的生命力特别强。愿你像它们一样勇敢顽强。我祝你成功!
在我就要结束这封信的时候,你们夜战的灯火依然辉煌,但我面前的油灯,已经熬干了它最后的一滴油,快要熄灭了!再见吧,这个光明灿烂的世界;再见了,我亲爱的小梁!
我不是搏击风云的勇士,我要在涧湾奔腾的洪流里,得到永久的休息与安宁。
娟娟 一九七六年六月十日
读完信,娟娟已经泣不成声了。她擦掉落在信纸上的眼泪,把纸摺好,放在一只新的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上了张梁的名字。
现在娟娟站起来,手里捏着信,环视了一下她的小房间,把信放在什么地方呢?既要让小梁收到,又不能让崔海嬴发现。她想了想,觉着无处可藏,便把信放进了手提包,转身出了门。
天倒是晴了,满天闪烁着星星,借着月光可以看见泛白的路和发亮的水洼。在田里劳动了一天的人们已经回家,围着小桌香甜地吃他们的晚饭,一座座土屋里闪出柔和的灯光;在山上苦战的人是不归家的,他们住在半山腰临时搭起的窝棚里。熬硝的火光,犹如一把明星,撒在黑沉的辽阔的天幕上。娟娟伸手探了探手提包,这封信,怎么交给他呢?
她踌躇了好一会,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于是,她决定用小梁送给她的那双橡皮水田袜裹上,带在身边。她想,这样也好,有朝一日,她的遗体被人们发现时,这封信就会公诸于世,这样也就起到了它的作用……她这样想着,向小梁他们劳动的地点望了最后一眼,心里默默地说:祝你成功,永别了!
顺着小道,娟娟匆匆向北走,又来到了荷塘边上。她深情地向黑暗笼罩着的荷塘望了一眼,就顺着村里唯一的大路,就是通往县城的路,向西走去。风吹了半天,路已比早晨好走些了。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岔路上过来一个人,叫住了她:“姑娘,这么晚了,你上哪去?”
娟娟扭头一看,见是早晨搀她过河的那个老农,不由得好奇地反问:“咦,怎么又碰上你哩?”
“我在这儿摆渡哩。”老农带着自豪的神情说,“你看这涧湾涨了水,来来往往多危险呀。我本来在这儿放鸭子,这几天水大,不能放了,今儿个回去跟队长一说,从队里弄了条船,就在这儿干起摆渡来了。一弄就迟了,你看,天都黑了,我也该回去了。”
真是一个好人,娟娟心里想。何不把信给他,让他去转交给小梁呢?
“姑娘,你是不是还要过涧湾?我摆你过去吧。没关系,那儿有船。”老人望着犹犹豫豫的娟娟,热心地说。
“不,不,”娟娟慌乱地回答,“我有点事儿,想托你办。”
“什么事?”
“你是哪个村上的人?”
老农往前一指:“就这不远。”
“你可认得虎山大队的崔福昌?”娟娟怕他不认得小梁,说出了老支书的名字。
“认得,认得!”那人连连点头,“崔福昌不就是虎山大队的老支书吗?”
娟娟见这人认得老支书,更加放心了。她从提包里掏出那封用橡皮水田袜包裹着的信说:“请您把这封信,转交给虎山大队的老支书。”
“行!”那人一口应承,接过信来,随手装进了口袋。但仍是显得有点不放心地问:“姑娘,你上哪里去?”
娟娟胡乱往前一指说:“我到那个村子去,一个同学那儿!”
说罢,她故意朝路旁的一个村庄走去。
夜,静极了,虎山群峰深色的轮廓,已经融进了黑色的夜幕里。娟娟走出一段路后,又折转身,向涧湾的下游走去。这时只有路边两排洋槐树,如同两队威武的卫士,护送着孤独的娟娟,一步步走向滚滚的洪流。
涧湾的水又涨了。汹涌的波涛呼啸着,从上游滚滚而下,滔滔的水面在月光下反射着白光。
娟娟在涧湾前站定了。她呆呆地凝视着水面,一霎间,汹涌的浪涛似乎停止了喧嚣,深邃的涧水似乎成了一块黑色的软缎。她决心乘着这软缎到那温柔的地方去,永远离开人生的悲哀和痛苦。她坦然地向水里迈出了脚步。
这时候,丘陵熟睡了,色彩丰富的田野,变成了一个墨绿色的深水湖。在河流的上游,有一片渔火,渔火像最亮的星星,在黑浪滚滚的河面上撒下一片金粉。更奇妙的是,岸边高秆的庄稼,在渔火的照耀下,所有的绿色的叶子,都像那半透明的、翠鸟的羽毛一样。使人怀疑,如果踩着那由渔火放出来的金色的光桥,能够走到一个翠明透亮的仙境去。
娟娟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她凝视着渔火,和渔火照耀下生机盎然的绿叶。
现在,在她的眼里,在她的幻觉中,所期望出现的是什么呢?
是小梁?是老支书?还是她亲爱的爸爸妈妈?……
不,都不是……
不知为什么,娟娟想起了那顶红色的油纸伞,希望看到它。如果那顶伟大的油纸伞,重又在这深沉的夜空里突然出现的话,也许她生命的火花,就不会熄灭了。
但是红色的油纸伞终于没有出现。
她迈着坚定的步伐,毫不犹豫地一步一步向涧湾汹涌的洪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