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吉祥的合欢树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2:41:48

大清早,小李子的娘被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吵醒。她拢拢头发,掩着袄襟走到门口,正要去弯腰抱草,突然看见,外面的合欢树上,停着一对花喜鹊。

这时合欢正在开花,一团团粉红色的、绒球般的带露的花朵,被那茂密乌青的枝叶紧紧怀抱着。喜鹊在枝头跳跃、叫唤,给这美丽的花朵,带来了喜气洋洋的光彩。

小李子的娘看着看着,竟忘了抱草,咧开嘴,孩子般天真地笑了起来。

她是个心地善良、同情心特别宽广的人。她的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替别人操心。比如说,谁家有了病人,她心焦得吃不好,睡不好,帮不上忙,去端碗水也是好的。谁家死了人,她陪着落泪,心里想着做妻子的怎么伤心,做娘的怎么伤心,今后的日子,怎么过等等。谁家要是娶了媳妇,添了孩子,那她就乐得出来进去合不拢嘴。每年春节娟娟回去探亲,她总是天不亮就醒来,默默地替她计算着路程和时间,比方着娘老子见了她,怎么高兴、怎么难过,说她瘦了,还是胖了。门口的这棵合欢树,还是她结婚的那一年亲手种的呢。当时,丈夫说要栽枣树,婆婆说要种梨树,可是她,却偏偏栽了一棵不能结果的合欢树。因为她想,合欢的花是两朵并在一起的,它们相依相偎,永不分离,是美好吉祥的象征。尽管合欢树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尽管她正在青春就失去了丈夫,但是,她回顾自己的一生,并无怨言。她把希望,寄托到了女儿身上。日子过得那样艰难,还让女儿念到小学毕业;自己的破袄子穿了一二十年也舍不得做件新的,可到了年下总要给女儿扯一身花褂子。女儿是她的希望,也是她全部的生活内容。她从来没有让女儿离开过自己半步,这回跟着梁子他们上山熬硝,一晃已经半个多月了。白天,竹器组在这儿干活,小院子里热热闹闹,还不觉得什么,晚上到了一个人的时候,可就想得慌啦。她想女儿在山上,不知野成了什么样子,早晨梳不梳头,晚上什么时候睡觉,夜里怕不怕,有没有碰上过野兽……这些问题,哪一天都要想上几遍。有时想着想着,就要怨起来,怨女儿不来看看她,也不捎个信来,敢情把娘忘了不成?她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早晨一起床,又是忙忙的开了门。开始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直到现在才明白,这是一心盼着女儿早回来。今天,喜鹊在枝头喳喳叫得欢,她不由得心花怒放,敢是有什么喜事儿,是不是女儿要归来了?

小李子的娘想着,兴冲冲地抱了草去烧锅。烧开了锅,喜鹊还在枝上叫,小李子的娘想,莫非还有更大的喜事?她拨弄着火棍,发起愣来。

她最大的心病,是小李子的婚事。只要女儿结了婚,抱上孙子,那么,她死也闭眼了,也不枉活了这一辈子了。但是,她又怕,怕女儿真的跟上人家,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从自己的身边飞跑了。所以,她一心想招个女婿。但是日子过得不宽裕,这三间土房,一直没有翻修,母女俩住着还宽绰,要是招女婿,那就太挤窄了,恐怕人家不肯。而且未来的女婿,八字还没有一撇。为此她常常揣摸女儿的行踪,打探她跟谁相好。可是小李子,在别的事上心直口快,唯独在这事上,从来不露一丝口风。特别是最近,问急了,她就沉下脸来,撒着娇说:“娘,你嫌俺吃你的饭了,想把俺撵走啊。”这一来,娘不但不问了,反过来还要哄她。

话是这么说,可事情总在娘心上搁着。为此她很羡慕娟娟。娟娟摊上了梁子这么一个好人,多么有福。眼下娟娟上大学去了,梁子大概不久也要走的。他们两个才貌相当,应该远走高飞,去享福的。对于她的小李子,她只想招一个老老实实的女婿。看来小李子跟大憨不错。但是好些有女儿的人家都看中了大憨是个好劳动力,想把他招上门去。小李子的娘想想自己是个孤老婆子,家底薄,恐怕争不过人家。

就这么,喜一阵,忧一阵,早饭过后,上竹器组干活的人,陆续来到了这个小院子里。

素芳、淑孩娘等都是竹器组的成员。树霞有时也来,只要家里走得开,崔海嬴是不管她的,只是常常要问她,组里谈论些什么。老实的树霞从来不会搬弄是非,所以晚上经常受到丈夫的打骂,弄得第二天无精打采的,又不敢告诉人,在竹器组里,她是最沉默的一个了。只有背上孩子的哭声和笑声,才是从她这儿发出的唯一的声音。

最活跃的要数素芳。素芳自从结婚以后,比过去胖些了,脸色也红润了。离了瓦匠这个家,她好像一棵栽在室内的植物,被移到了田野里,又得到阳光和雨露的滋润。

可是今天,素芳好像有点儿心事,来了就闷头做活。小李子的娘还在想女婿,也不多话。淑孩娘因为昨夜有一个小老虎尿了床,早晨忙着晒晒弄弄,来迟了一步,见大家都不吭声,也赶紧埋头做活。她是个要强的人,做什么活都不肯落后。

这样,一向热热闹闹的竹器组,今天竟沉闷下来。树霞以为丈夫问自己的那些话被她们知道了,人家在提防自己呢,所以心里一个劲地打鼓,有几分钟简直想逃掉了,直到背上的孩子哇地哭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不能走,她还要挣工分。

人群中,只有快活奶奶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见没人说话,可有点儿受不了,咧开缺牙齿的嘴巴笑了:“素芳,这儿就数你年轻,快说段新闻,给俺们听听。”

“俺没有新闻,俺只有旧闻。”素芳懒懒地说。

“你不说,俺来说。”她依然笑道。

“你的新闻跟你一样,都老掉牙啦!”不知谁冲了一句。

“老掉牙怕什么?说出来大家快活快活嘛。”快活奶奶一点也不生气。

正说着,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快活奶奶抬头一看,只见大憨满头大汗地闯进院来。他是接受了梁子的任务,给竹器组送竹子来啦!

妇女们一见,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跑上前,扛的扛,接的接,把大憨身上的竹子,全卸了下来。

在妇女们中间,大憨永远是受欢迎的。她们对他的亲热劲儿,一点也不亚于昨晚打狗英雄受到的待遇。特别是小李子的娘,给他打水洗脸,又端上金黄的茶水,真是怎么看,怎么爱。

等大憨坐定下来,舒舒坦坦地喝着茶时,快活奶奶忍不住又问:“大憨哪,你们熬硝的地方,在讲些什么啊?”

昨天倒是讲了不少,可是跟这群妇女、老妈妈怎么说好呢?他搔着头皮想了半天说:“讲我们虎山将来要实现机械化、电气化。”

“你说说怎么着?”淑孩娘兴致勃勃地问。

“机械化就是……就是干什么都用机器。譬如说,干活用机器,养猪用机器……”大憨吭吭哧哧地回答。

小李子的娘,正乐滋滋地打量着大憨,想着早晨的喜鹊叫。见他这么一说,不由得惊叫起来:“呀,你说什么呀?俺们这儿的猪可是要放的,用机器养猪,咋个养法?机器还能跟着猪跑哇?”

“是啰,照这么说,俺们都成了废物了。”淑孩娘撇撇嘴说,她想到自己的粗腿,跑不动路,开机器养猪,这活可干不了。

“俺也不着,”快活奶奶说,“敢情人家素芳着,年纪轻,跑得快。”

素芳摇摇头:“俺不识洋号码,咋能开机器?”

“那还有俺们干的活没有?”淑孩娘着急地问大憨。

大憨想了想,安慰她说:“不要紧,你可以养鸡嘛。梁子说过,人家别的国家,一个人能管几万只鸡。”

大憨认为管鸡是最容易的活儿,所以这么说。不料话音刚落,妇女们都惊叫起来:“养几万只鸡,还种不种麦子啦?”

“是啊,粮食还不都给糟踏光啦!”

大憨搔了搔头皮,觉得没法回答她们的问题,而且,她们的担心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譬如说,现在为了防止鸡吃麦子,大队已经规定,不准养鸡。谁要违反规定养了,要用农药毒死。要是几万只鸡放出来,当然可怕啦。

小李子的娘不愿大家难为大憨,便嗔道:“尽是你们胡嚼舌头,也不让人歇一会。”

“没事,这不就是歇着。”大憨老实地说,“好了好了,你们也别发愁了。到时候,你们都成了快活奶奶,净坐着享福吧。”

“嘻嘻,大憨,”快活奶奶咧开缺牙齿的嘴巴笑了,“难为你讲得这好那好,吃好穿好,干活都不用人了,那人干吗?”

“人就光管生孩子过日子呗。”淑孩娘接口说。

“生孩子过日子也用机器呢!”素芳说。

“哈哈哈!”

除了大憨以外,全都乐开了。连树霞也跟着笑了几声,她想到她背上的孩子,也许能赶上那样的好年月,那么,再苦她也要熬下去。

快活奶奶显得格外高兴:“这么说,人都长命不死了?”

大憨只觉得她们亵渎了他那神圣的机械化,却又反驳不得,正在干瞪眼,见快活奶奶这一说,不由得睁大眼睛,愣头愣脑地说:“你不死,想脱壳?”

“唉,人总是要死的。”快活奶奶叹了口气道,“俺不怕死,可俺怕你那个机械化。”

“我那个机械化碍着你了?”大憨奇怪地问。

快活奶奶刚想开口,有人插上来说:“大憨哪,你这个小伙子又憨厚,又老实,又勤快,什么都好,就是你那个机械化不好。”

“可不是嘛,”快活奶奶道,“你说得花好桃好,俺只见过那个拖拉机,拖拉机不就是机械化么?自从有了你那个拖拉机,俺们死了就都得拉到城里去烧。从前说,死了还能投生哩。现在倒好,机器一响,突突突,拉到城里,烧成灰了……”

快活奶奶还要啰嗦,大憨摆摆手:“行行行,你们也不要机械化,也不要死,把猪喂在床底下看着,一代一代脱壳吧。”

“死大憨!”快活奶奶也笑了,对小李子的娘说:“你们家小李子找对象,可别找上这样的。”

大憨虽然粗,却也不傻,故意大声说:“咱俩早就对上了。”

“唔,那敢情可能,”淑孩娘望了望大憨认真地说,“要不小李子丢了钱,他会给她找回来。”

“是啊,这小伙子不错,身子像头牛,招这么个女婿,咱们邻居也沾光了。”快活奶奶又反过来夸奖大憨。她就住在小李子家隔壁,她家的水缸,常由大憨挑满的。

小李子的娘,喜滋滋的,乐得嘴也合不拢了,她望了望外面,天阴得厉害,像要下雨的样子,时间也快到中午了,便道:“马上该吃得午饭啦,大家快回去烧锅吧。”她现在是竹器组的组长,她说收工就收工。这么一说,大家都放下手里的活计,说说笑笑地走出去。素芳走在最后头,对她耳语道:“明天俺告一天假。”

“啥事?”小李子的娘问。

“俺爹要我走趟亲戚。”素芳说,显得很不情愿的样子。对于她爹的事,她是一向不起劲的,特别这回还要叫她误一个工,去走趟亲戚,她实在一百个不愿意。但是,他是自己的爹,又找上门来了,不去也不行。素芳哪里知道,她爹昨晚偷听了梁子他们的谈话以后,回来越想越慌,连夜去找了崔海嬴。当瓦匠添油加醋地讲大憨他们打狗吃狗肉的时候,崔海嬴还不知他心爱的大黄狗没了。急得他跑出屋去,“黄……罗罗罗罗!”地呼唤了老半天,真的连狗影也不见了,气得他直跺脚。这时倒还是瓦匠冷静,献计说:“只要崔书记在台上,收拾个大憨还不是三只指头拾粒螺蛳!”接着他赶紧把偷听到的梁子他们的议论告诉了崔海嬴。一会儿,崔海嬴也恢复了镇静,命令瓦匠赶快把那点水泥出档了事,不能够再留着为自己盖房子用了。瓦匠找素芳,就是要她去借板车,拉水泥用的。

“你爹现在对你好啦?”小李子的娘听素芳说她爹要她走亲戚,关心地问。

“谁知道俺爹安的什么心,”素芳嘴一撇,“问了他半天,也不说啥事。”

大憨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突然俏皮地说:“那你跟他要工分补贴嘛。”

说得三个人都笑起来,素芳说:“从铁公鸡身上拔毛,这世俺没那个本事。”说罢,一迈腿出了院子。大憨也要走,小李子娘一把拉住他:“你今天扛竹子辛苦了,下午还要到县城去给俺卖竹篮子,省得你一个人回去还要做饭,留在这儿俺慰劳慰劳你。”

一阵风吹来,合欢树上粉红色的绒花扑簌簌掉下几朵,恰好落在小李子娘的发髻上。


说也奇怪,刚才在小李子家里,大憨打着饱嗝推开了小李子的娘端上来的面条碗:“嘿嘿,今天要是没吃饱,那就一辈子也吃不饱了。”可是走到县城,肚子就不那么充实了,等卖完了竹器,该办的事办完了,肚里已经唱起了空城计。大憨看看天上又飘起了雨星星,一时也走不掉,便决定先找个地方把肚子填补填补再说。

县城里的小饭馆,永远是兴旺的。那酒气肉香、烟味人味,混合成一种特殊的温暖气息,洋溢在店堂里。为数不多的几张桌子,往往叫成心喝酒的人给占领了,摆上几盘猪头肉和炸丸子,他们便可以五呀、六呀地划上几个钟头;或者瞪着眼睛,敲着桌子,“老虎、杠子”地干上半天。而那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最奢侈的享受便是买一碗杂碎汤,称一斤大馍,随便找个角落,蹲着站着,又吃又喝。乞讨的儿童在人群间伶俐地穿来穿去,也给小小的饭馆增添了不少热闹的景象。只有那堵在门口光知道伸手的衰弱的老人,才显得丧气和碍手碍脚。

大憨把卖竹器的钱在上衣口袋里装好——那口袋是特制的,小李子的娘替他缝在衣襟里面的。留了几张毛票在外头,便走进一家饭馆。他不打算“奢侈”一番,只想吃两碗光面条。

不料刚一进门,就和一个孩子撞了一头。那孩子捂着脸哭起来,大憨忙弯下腰,捧起他的脸蛋问:“撞着没有?”

那孩子不回答大憨的问话,却一边哭,一边嘟嘟囔囔地骂人:“奶奶的,不给就不给,凭什么打人?”

大憨有些恼火:“你这个孩子怎么啦?是你自己一个劲乱钻,才撞到俺身上,俺好心问你撞着没有,谁打你来着?”

“俺不说你,”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伸出污脏的小手朝里面一指,继续骂道:“红面,不要脸!这地方又不是你的,连站也不许站!”

大憨一听,不由得生了心,皱起眉头朝里望望,但是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又朝前挤挤,忽然改变了主意,饭也不吃了,掉头走了出来,在街上绕了一转,转到店堂的后窗下。

窗是开着的,划拳、打杠子的声音无拘无束地从里面传出来,在一片混杂的声浪中,大憨听到一个十分熟悉的嗓门,那是泥瓦匠。

泥瓦匠常到这儿来喝酒,这大憨是知道的,但凡是被大憨碰到,他都要特别留心一下。因为他知道瓦匠的那些狐朋狗友中,有不少是不干好事的,上次他替小李子抓小偷,就是这么先发现了线索。

此刻,大憨留心地听着,竭力分辨那个熟悉的嗓门。

“这么说,你老兄真的不造屋了?”有个沙喉咙在问。

“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说了还要反悔。”这是泥瓦匠的声音,“事情宜早不宜迟,这样吧,时间我已定下来了,就在明天傍黑。”

“咳呀,这么急,我还来不及搞车哩。”

“嘿嘿,这就不用你操心啦!”瓦匠笑着说。

“什么地方交货?”沙喉咙问。

“唔……”瓦匠好像是想了想,说:“涧湾东的沙土岗,那儿清静。”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来,打几杠子!”

“老虎!”

“杠子!”

“哈哈哈……喝干它!”

两双筷子同时敲在桌上,随即爆发出一阵忘形的笑声……

大憨听得忘了肚饿,把买面条的事压根儿丢到了脑后。他心里分析下来,感到泥瓦匠所说的货可能就是水泥,这么一想,他决定抄小路回工地,把情况汇报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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