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长在心上的种子(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2:40:39

什么告“鱼状”?告“鱼状”又是什么新发明的罪名?小宝觉得很奇怪。他忽然想起了他下午写的那封信。可这封信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连爷爷也没告诉……

小宝想着,不觉走到了房门口,他头一低就想钻进去,不料被老马头一把拖住了。老支书被关在社房西头的一间小屋里,老马头是被崔海嬴叫来守门的,所以不得不拦住小宝。

“俺爷爷犯病了,俺是来给爷爷送药的。”小宝泪汪汪地说。

“拿来给我吧。”老马头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小宝把药交给老马头,还是不放心,又绕到了后墙的窗下,找了两块土坷垃垫在脚下,扒着窗沿向里望去。

屋子里的人倒是不少,大都是没有上山熬硝,留在家里的老年社员。崔海嬴威风凛凛地坐在桌子中央。爷爷捂着胸口,立在一边。

“想告御状吗,好,今天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崔海嬴冷冷地向老支书瞥了一眼,狠狠地说,“先交待你偷救济款的罪行!快说,你把钱藏到哪里去了?”

“你们不是抄过我的家了吗?”爷爷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下来。

正在这时,老马头把药送进来了。崔海嬴若无其事地把药往旁边的桌上一放,继续喝道:“救济款遗失了,现在终于找到了线索。说,你让张梁去搞小恩小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屋子里有些人,平时跟泥瓦匠有些瓜葛,喜欢捣腾点小买卖,外出揽点私活,家底比较厚实,所以这次梁子分的救济款没分到。他们虽然感到崔福昌偷救济款这事有点突然,但又一想,人心隔肚皮,凡事也难料啊,所以对老支书投去了疑惑的目光;而更多的人,则是根本不相信老支书会干这种事的,他们只是惊奇地瞪眼看着崔海嬴。因此,不管哪一种人,都没有做声。屋内异样的沉默。沉默了一会,老支书慢慢地抬起了头,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现在发放的款子是梁子自己的积蓄,你们是丧尽天良了!”

“你也有份!”崔海嬴一拍桌子喝道。

小宝一听,再也忍不住,他想起了那天爷爷硬要去卖的老母猪,那头他一把草、一勺食喂大的怀了崽的老母猪……他腾地跳下土坎,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子,把门的老马头也拦他不住。

小宝站到爷爷边上,哭着嚷起来:“俺爷爷卖掉了老母猪,俺爷爷把卖老母猪的钱拿出来支援了大家!你们诬赖俺爷爷,你们……你们连老母猪也不如。”

小宝的一番话,说得站在老支书周围的那几个人面面相觑,边上的群众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了。崔海嬴马上一拍桌子,喝道:“不许放毒!”

这么一喝,把议论声压下去了。崔海嬴站了起来,又冲着老支书嚷道:“遭了灾,大家都揭不开锅,可听说你家里还藏着谷子呐,把这个问题,也交待交待嘛。”

“那是我留的稻种。”老支书平静地说。

“好哇!”崔海嬴说道,“现在都到了插秧季节,你却还把队里的稻种藏在家里,你要干什么?你想破坏生产?”

崔海嬴正说着,有人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附在崔海嬴的耳边,匆匆说了几句话。崔海嬴眼珠一转,不露声色地接下去说:“你回去好好给我写份交待材料!”

崔海嬴说完,命令老马头等人把老支书带回去。小宝忽然想起了那包药,就去跟崔海嬴要。崔海嬴冲他眼一瞪:“滚!”


原来,来人带给崔海嬴的消息是:楼娃家的已经赶到工地去啦。崔海嬴想,工地上那帮子领了救济款的人,心都向着崔福昌的,要是回来跟他闹起来,一则自己理亏,二则怕事情真的闹大了,反而会查到自己头上,不好收场,便匆匆地放走了老支书。

但是,淑孩娘是怎么赶到工地上去的呢?

原来,自从服了梁子那几帖药,淑孩娘的身子骨轻快了一些,能下床走动了。可是今天一天,她干什么都没心思,白天听说老支书家里被抄,心里好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到了下午,见抄家的人都走了,老支书还平平安安地待在家里,这才嘘了口气。不料夜里,狗又咬起来了,一问,说是老支书被抓起来了。淑孩娘的心里,顿时像着了火,她想哎呀呀,这可了不得,家里连个人也没有,被打死了还是个冤魂哪。想着,心一横,牙一咬,说什么也要上山把这消息告诉梁子他们去。于是,她把孩子安顿安顿,门一锁,就走了。

从这儿到工地,有十几里山路,搁在年轻人,不到一个小时就走到了。但是淑孩娘腿有病,没走出几里,就累得直喘,腿肚子木胀胀的难受,好像有无数细小的蚂蚁在爬,拖也拖不动,眼前金星乱冒,身子也虚弱得不行,走一段,就得坐下来歇一歇,然后再咬咬牙,折根树枝拄着,一步一步地往前捱。

天黑,路也不好,淑孩娘捱到工地上的时候,已不知摔了多少跤,浑身汗淋淋,裤腿泥巴巴。工地上一片寂静,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在窝棚里睡得正甜。淑孩娘坐在地上,数了数那一溜三个并排的窝棚,心里揣摸着该先进哪一个,正在这时,听得背后一声喝:“哪一个?”

声音好熟悉,是梁子啊。淑孩娘抖抖索索地站起来,迎上前说:“是我啊,大兄弟!”

“婶子,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梁子惊奇地问。

淑孩娘忙把老支书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梁子一听,火也上来了,恨不得一下子叫醒所有的人,去跟崔海嬴理论理论,再一想,这么多人下山去,肯定要闹起来,酿成大冲突也不好。再说自己刚从农学院回来,这熬硝才开张,这么一折腾,明天的工作肯定要受影响,还是自己一个人先去看看吧。

梁子想着,叫醒楼娃,让淑孩娘先留下休息,明天再下山,自己匆匆交代几句,就独自走了。

已是后半夜了,天空滴着露水。梁子走得很急,什么也不觉得。十几里路,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他先上大队部,扑了个空,听老马头说人已经回去了,赶紧往老支书的家里去。

老支书家里正在忙乱,老伴倒水,找药,小宝哭着喊爷爷,老支书躺在床上,呻吟声一阵重似一阵。梁子以为他挨了打,挤上前,动手替他解衣裳,着急地说:“我看看,伤在哪儿了?”

老支书勉力睁开眼,望着梁子说:“不碍事,我这是老毛病发作了,吃几片小苏打就会好的。”

突然,梁子惊叫起来:“哟,这是什么呀?”奶奶凑过来一摸,也奇怪地说:“咦,我才絮的兜肚怎么这样硬呀,哟,棉花掏完了,装的是稻种啊,怪不得要犯病!”

“放在这儿保险,保险……”老支书呻吟着说。

“你这不是找死吗?要是他们一把揪住你,还不一下子就抖搂出来了?”奶奶一边说,一边擦着眼睛。

“揪我?把我的稻种从心窝里夺去?我……我跟他们拼了!”

这低低的、压抑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老支书的牙缝里迸出来。梁子顿时明白了一切。他感动极了,两行热泪,顺着腮帮流下来。小宝忽然想到了他的信,便钻到梁子的前面,给爷爷揉着胸口说:“爷爷,爷爷,他们揪不了你,他们就要完蛋了!”

老支书欣慰地点点头:“唔,好孩子,说得对。”

这时,奶奶拿着药过来了,一边骂着这些人狼心狗肺,一边服侍老伴吃药。

老支书服药后,和缓了一些。梁子坐在床边,执着老支书的一只手,奇怪地问:“白天他们不是抄过了?怎么晚上又来抓你?”

老支书微微皱了皱眉头,说:“小宝这孩子不懂事,写了一封信。”

“什么信?”梁子问。

“告御状的信。”老支书含蓄地笑了。

“什么?爷爷也这么说?”小宝生气地想,鼓起眼睛瞪着爷爷说:“爷爷,我是给毛主席写的信,根本不是告‘鱼状’。”

“傻小子,”老支书轻轻地“嗨嗨”笑了两声,伸出手抚摸着小宝的头顶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很忙,以后不要去打扰他了,好么?”

小宝低着头不吭声,还是气鼓鼓的。梁子心里不是滋味,望着老支书道:“说真的,这些情况,毛主席、党中央知道吗?”

小宝一听,扑到梁子的身上,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而得意地说:“毛主席、党中央马上就要知道了,我在信上全写啦!”

小宝还想说什么话,奶奶走了过来,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没大没小的,快下来,睡觉去!”

小宝被奶奶拖着睡觉去了,这屋里就剩下梁子和老支书两人。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下来,好像有很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会,梁子憋不住,望着老支书说:“我实在想不通,现在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过去,在和反动派作斗争的时期,一些参加革命的同志受到了迫害,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为什么现在在党的领导下,党的报纸杂志,却又号召大家对这些同志进行斗争呢?

“说起来,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党的任务是搞阶级斗争。在社会主义阶段,阶级斗争主要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而gcd内嘛,又有一个资产阶级,那么社会主义时期的基本任务就是党内斗争啰?

“好像是根据这种理论,斗了身经百战,屡建战功的老同志。而像崔海嬴那样靠投机、取巧上来的、毫无gcd员气味的人,倒成了响当当的左派、革命派。但是居然这样的局面,也在硬撑着……实在想不通啊!”

梁子越说越激愤,讲出了这番憋闷已久的话,只觉得浑身燥热,不由自主地解开了衣领上的风纪扣。

听了梁子的这番话,老支书沉吟了一番,然后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坐起来,缓缓地说:“是啊,梁子,这一个时期,我像你一样也在想啊,有时我整宿整宿地在想,从崔海嬴一直想到中央,从虎山一直想到全国,可是,我想通了。”说到这儿,老支书语调一转,激昂地说:“别着急,要相信人民,相信党是伟大的。你不是记得狼山和虎山的故事吗?有一个时期,虎狼当道,但是虎狼不可能长期当道。金凤凰总是要飞回来的。我们虎山这样,我们国家也是这样。有时我觉得,我们的党好像是一棵大树,这棵大树的生命力是旺盛的,尽管有了病,长了钻心虫,但只要诊断出来,把虫子捉掉,总归能治好的。我们党这棵大树上,过去也长过不少虫子,但是哪一次虫子也吞不了这棵大树……”

梁子全神贯注地听着老支书的话,这时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他没有想到,一个山沟沟里的支部书记,讲出的道理,同自己的爸爸讲的道理竟是这样的一致。顿时,梁子觉得自己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老支书深情地望着梁子,过了一会,哆哆嗦嗦地从床上掏出那包稻种来,递给梁子说:“还是交给你吧。季节已经过了,过些天,就照你这次从农学院学来的新办法把田整整,然后直播下去。”

梁子接过稻种,感到它的分量很重。他捧在手里轻轻抚摸。老支书望着他,关切地说:“早些休息去吧,明天一早,你还是回工地去。”

梁子望了望老支书,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向那四壁低矮的土墙和土墙上挂着的地图、年画深深地望了一眼——好像要把这一切牢牢记在心中似的,然后告别老支书,走进那浓重的夜色里。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沉寂的时刻,鸡不叫,狗不鸣,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梁子紧紧地抱着稻种,脚下摸索着重新开始熟悉的小道。他走得很慢,但是很坚定。他想到,此刻村上的老人、妇女和孩子都在安静地熟睡;他想到要让全村人,乃至全国人民有个长期的安静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他愿意为这个目标而不倦地奋斗……但是,他不会想到,小宝这时正在做着梦,梦见爷爷的胸口上,有一颗稻谷发了芽,变成一棵金色的小树,开出许多彩色的花朵,好像传说中金凤凰的美丽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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