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娟娟从崔海嬴家回到自己屋里以后,心里又翻肠搅肚地折腾起来,一刻也不能安静。她提起笔来,想按崔海嬴的要求写材料,但一下笔,马上又掉进了现实矛盾的深渊。她觉得这纸、这笔,连同那横在天幕下的那尖尖的狼山和浑圆的虎山山顶,一齐都变成了那个黄胖橄榄——温部长的可怕的油光发亮的脸。他正向她张开着血盆大口……她害怕,她想尽快找一条出路,摆脱这一切。
可是,出路在哪里呢?在人生的道路上,娟娟究竟走到了哪里,今后将往什么方向走呢?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在这里和小梁一起度暑假时,两人赶路的比赛来。是的,人都在走自己选择的路。小梁、老支书、崔海嬴,都按照他们的心愿和目标,在走着各自不同的道路……
娟娟放下笔,在屋里徘徊,随手取下了叠放在一起的报纸,翻看起来。这是娟娟这几年来养成的习惯了。在学校的时候,娟娟对政治不感兴趣,一听报告就头痛。可是,生活教会了她,使她认识到,无论是谁,纵有天大的本事,就是想在这偏僻的小山沟里,掀起一个浪头的话,不借助社会上的风,也是无济于事的。崔海嬴是能干的,他的手段是高明、毒辣的,但他要不是借助于批判走资派、批判唯生产力论的政治形势,他能把几十年任劳任怨、虎山大队人人尊敬的老支书搞下去吗?
娟娟随意翻着报纸,此刻她并没有心思去研读那些大块文章,只是浏览一下大字的标题而已。仿佛这样,已是够促进她的思考了。
老支书是个好人。娟娟始终是这样认为的。虎山人传说,老支书在抗日战争时,曾用一把杀猪刀,砍掉过日本鬼子的脑袋;在解放战争时期带队推小车支前立过功;在合作化运动中,曾用牛一般结实的身躯,在虎山贫瘠的土地上拖犁,使那些等着看合作化笑话的富农,灰溜溜地垂下了脑袋……这些传奇般的壮举,娟娟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她亲眼看见老支书风里来,雨里去,锨把上的铁箍,磨得亮光闪闪。刚来的时候,娟娟的小锅灶回烟,有人说,南方蛮子,烧不来锅。可老支书见了,却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并当机立断地决定把灶砸了,然后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亲自替娟娟重新盘了灶。类似这样的小事多得数也数不清,她娟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但是,老支书的目光短浅了些,他只能算是一个没有脱离朴素的农民本质的好人。他不懂政治,他没有看清时代的潮流。可不是吗,在这些大批唯生产力论的日子里,他何苦要去修环山渠道,大搞远景规划呢?你看崔海嬴,他用的锨早已上了锈,他家里的空酒瓶堆成了筐,但他却是“大批判的先锋”,“朝气蓬勃的新干部”。
报纸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娟娟没有看到一则关于老干部、老模范的报导,没有看到一则关于抓生产的报导,除了从民主派到走资派的理论的大块文章外,就是大批唯生产力论。她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回顾起前一阶段走过的路来。前一时期,她靠拢崔海嬴,疏远老支书,得到了好处。她觉得这样做是聪明而识时务的。尽管在崔海嬴硬逼她做的某些事情上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她感到对不起老支书。但是……但是她那像时钟一样准确地上下班,一辈子勤勤恳恳地工作的爸爸,被当做“特务、反动权威”拉出去戴高帽子、坐喷气式的时候,有哪一点“罪状”是公道的,又何曾讲过良心呢?可见,人要适应社会,有时也不得不干一些违背良心的事,只要不超过一定的限度。特别是像她这样的处境,跟着崔书记走,是迫于无奈,应该谅解的,更何况她在崔书记的手下,当上了大队会计,得到了上大学的应允,像今天这样为难的场合,崔海嬴还帮她过了关……这一切是她在老支书手下所不能得到的。
那么,就顺着前面所走过的路,一直往下走吗?不,潮流有起必有落,人有福必有祸,像崔海嬴这样的人,历史会给他作出什么样的结论?潮流会把他推向何处?
娟娟埋下头,又顺手拿起了桌上的一个工作日记本,打开一看,这是那天晚上开的支委扩大会的记录。看着这些记录,娟娟又想到了支委会上,崔海嬴那狼狈的招架之势。
娟娟想,尽管整个形势对老支书不利,但是小梁一来就站到了老支书一边。他提出的水泥和救济款问题,看来真是疑案。这两件事都是自己经手,这两件事又都是和崔海嬴有联系……
想到这里,娟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因为大坝的倒塌,使老支书问题的性质起了根本的变化;而救济款的遗失,又使全村陷于混乱,使水泥事件追查不下去。难道说,为了搞掉一个人,他崔海嬴真的不惜把全村人的生命和财产作为赌注……要真是这样,跟着这个人走,也实在危险啊!
那么,像幼时走道一样,改换方向,绕道前进,走小梁和老支书的道路?
这在娟娟,也是可以做到的。她想,只要向小梁认个错,说出自己对水泥和救济款问题的疑问,并积极配合他进行追查这两件事,那么,她会重新取得小梁的信任和好感的;老支书也会谅解她,老支书待人是宽厚的。
但是,这个念头只是在心头一闪,望着飘忽不定的煤油灯,她想,不,不,这么做,就等于把自己卷进了政治斗争的漩涡。政治,固然可以使崔海嬴飞黄腾达,也可以使老支书那样倒霉。就是小梁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例外。政治是可怕的,卷进了政治斗争的漩涡里,不被淹死,也会被弄得身败名裂。
娟娟忽然又想到了那场可怕的大水,涧湾的洪流。她感到自己既无法与崔海嬴抗衡,也不能跟小梁匹敌。自己万一被卷进去的话,只会淹没得更快一些。
娟娟想得心烦意乱,她再不觉得屋子太空太大,而只是感到压迫和窒息。她昏昏沉沉地想,世界这么大,难道就没有她走的路?
路,路在哪里?出路在哪里?!娟娟想着,忽然记起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娟娟心里一动,她是个有性气的姑娘,她决心用自己的努力去为自己开辟出一条道路。她决定晚上去崔海嬴家时,好好和他谈谈。既然大学招生的登记表已经下来,这次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过。只要这件事办妥,那么她就可以立即远走高飞,摆脱在这儿的一切烦恼,斩断与这儿的一切联系——包括小梁,包括崔海嬴。
娟娟想到这里,把积在胸中的闷气轻轻地舒了一口,提起笔来很快地写好了崔海嬴要的材料——这在娟娟来说本来就不是件难事。她把桌子收拾好,把房间归置整齐,再对火做了点吃的,然后对着镜子,梳理她那油黑的发辫。她望着镜子里被瀑布般散开的黑发半遮起的秀丽的脸,心里一跳,又想起了小梁。她想也许自己错怪了小梁,因为……他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呀!几年来自己在考大学的问题上几起几落,多少次这样忐忑不安地去寻找崔海嬴,多少次低声下气地出入于县知青办的大门,又是多少次被深夜的噩梦所惊醒,眼睁睁地捱到天明,为的是早一刻探听到一丁点儿关于招生的消息,然而,她所得到的结果,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不明理由的落选……现在,崔海嬴真的大发慈悲让她去上大学吗?再说,即使崔海嬴这一关完全通过了,到县里还得“过五关斩六将”,父亲的问题还没解决,不知道现在的政策怎么样,据说“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有名额,可是,难道这幸运的光环,真的会照耀到自己的头上?
娟娟想着,又心烦意乱起来。她睁大迷惘的眼睛,向窗外望去,只见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心里一惊:崔海嬴还等着她呢。于是她咬了咬嘴唇,对自己说: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条路了;纵使前面有“五关六将”,我也必须先闯过崔海嬴这一关!
掌灯时分,娟娟匆匆来到了崔家门口。大黄狗迎上来围着她亲热地献媚,又摇尾巴又咬她的衣角。娟娟讨厌地甩开了它,轻轻地叫了一声:“崔书记!”
这会儿,娟娟的头发梳得整齐,衣服换得干净,尽量不露出一天来痛苦煎熬的痕迹。此刻她的心情,好像是去赴一个可怕的宴席。宴席上有珍馐美酒,但守卫宴席的,却是一个恶鬼。她的全副精力和本事,要用来对付这个恶鬼。这一着赢了,才有可能自由取食那美味的食物。
“成败就在这一遭了,可别慌神呀。”娟娟暗暗对自己说,心里准备好了一套又一套的话,不达目的,决不甘休。
崔海嬴闻声出来,喝退大黄狗,把娟娟领进他的房间里。他向娟娟满含深意地望了一眼,也没问娟娟写材料的事,就走到放在床铺侧面的那只用得很古旧了的一头沉书桌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说:“这次大学招生,我们大队,只分到了一个名额。瞧,表在这儿,我已经替你填好,只消你签个字就行了。”
娟娟万万没有料到,这梦寐以求的招生登记表,会这样轻易地到手,也许崔海嬴,并不像她过去想象的那么厉害……但此刻她也顾不得去多想了,情不自禁地走上前,伸出手,准备去拿。
崔海嬴按住表格说:“明天公社就要汇总报到县里,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了。”
“那么,给我吧。”娟娟高兴极了,只想马上拿到手,看一眼心里也舒服。
崔海嬴微微一笑,拉开抽屉,又把表格放进去,然后“拍嗒”一声,抽屉关上了。
娟娟看了有些吃惊,心怦怦跳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不是说,明天就要报上去了么?”
“看你慌的。”崔海嬴满面春风地望了娟娟一眼,“你急什么呀,表格放在我的抽屉里了,还怕它飞了不成?”说着,又从一头沉书桌上拉开另一只抽屉,搬出几碟小菜和两只酒杯来,仰头对娟娟说:“来,为了祝贺你上大学深造,今天我请你一杯酒。你上咱们大队这么多年,吃了不少苦,出了不少力。我过去没有好好关心你,也让你担了惊,受了怕,这些都不说了,现在,咱们是要‘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了,因此我准备了一杯酒,算是给你饯行吧。”
娟娟见他这么搞,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片红晕从脖根直飞到脸上,连连说:“崔书记,不,不……”
崔海嬴笑眯眯地望着娟娟:“这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了?来吧,我知道你不能喝白酒,给你准备了甜的。”说着,从床后的筐里拿出了两瓶酒。一瓶是洋河大麯,他给自己斟满了;一瓶是红葡萄酒,他倒在了给娟娟准备的杯子里。接着,又拉过边上的两只方凳,招呼娟娟坐下。
娟娟临来时想到了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没有料到崔海嬴竟然会对她这么客气。她现在坐上去也不好,不坐上去又觉得自己太不近情理,正尴尬着,崔海嬴又道:“你不要怕嘛,我这个支部书记也是个人,也是通情达理的。今天这儿没有旁人,咱们不要唱高调了,讲点人情味吧。老实说,在咱们虎山,真正懂得我的思想感情的,恐怕只有你了……”崔海嬴摆出一副遇见了知音的样子,诚恳地一把拉过娟娟坐下,“来吧,喝完了这么一杯,我就把表格给你,你好早点回去休息,这几天你也够累的了。”
不由得娟娟不领情,在这样的情况下,娟娟只好坐上去拿起了酒杯。
酒是甜的,颜色很浓,娟娟抿了一口,觉得甜酸中还带点苦涩,抬头望望崔海嬴,只见崔海嬴举杯一饮而尽,伸着筷子劝娟娟吃菜,并说:“你不会喝酒吧。其实,这也是平时解闷消乏的玩艺儿,味道是并不十分好的。就拿这白酒来说吧,又辣又涩,不过喝惯了,这也就算是一种刺激罢了。好像是人们吃辣椒一样,本来是辣得舌头起泡,却偏要说辣得好痛快!”说完这一番道理,崔海嬴又替自己倒满了一杯,举起来,望着娟娟说:“来,为了你的前途无量,干了!”
娟娟本来正在品着这酒里的苦涩味,经崔海嬴这么一解释,觉得自己也太不豪爽了,喝酒还能怕苦?于是,也站起来说:“谢谢崔书记,我将来一定不忘你的帮助。”说完,仰起脖子,也不管它是什么味,一口灌了下去。
喝完这杯酒,娟娟觉得从喉咙口到胸口都热烘烘、麻辣辣的,她意识到不能再喝了,怕喝多了有失检点,就挡住崔海嬴递过来的酒瓶,站了起来,讷讷地说:“崔书记,那表格……”
崔海嬴用略带酒意的笑眼望着娟娟,开玩笑似的说:“现在干什么都要讲条件,你给我什么报酬呢?”
“呵,原来是这样。”娟娟轻轻地吁了口气,她知道崔海嬴爱喝酒,便用调皮的语调说:“我给你买两瓶茅台酒?”
崔海嬴对娟娟微笑着摇了摇头。
娟娟又说:“那就给你买身的卡衣服,你要什么颜色的?”
崔书记还是摇头。
“那给你买块上海牌手表,怎么样?”
娟娟说这话,是有思想准备的。如果崔海嬴真的要表或者要比表更昂贵的东西,她也准备考虑。为了自己的出路和未来,她不但可以卖掉自己的箱子、铺盖,甚至还可以动员妈妈把自己家里的任何东西,包括吃饭的桌子和睡觉的床全卖掉。
崔海嬴仍然摇摇头,嘴角浮起一丝莫测的笑意:“我不要物质的东西。”
“那……你要什么?”娟娟茫然地望着崔海嬴。
“我要精神的东西。”崔海嬴也望着她说,站起来,把门关上,“今天晚上……”
娟娟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她竭力躲开崔海嬴逼视她的目光,浑身的血液直往上涌,好像全身每个毛孔都竖了起来。突然,她别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
这时伏在门口的黄狗从暗地里跳了出来,冲着娟娟直叫唤,拦住了她的去路。
娟娟一惊,走不动了,颓然地靠在崔家院子里的一棵树干上。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像漆黑的布,蒙住了一切。但是那张招生登记表,却如此清晰地在娟娟的眼前晃动,她一伸手,抱住了树干,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崔海嬴站到了娟娟的背后,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压低嗓门道,“我是说,今晚没别的人了,咱俩好好谈谈。话还没完呢,你……你怎么就跑了呢?”
听了这番话,娟娟慢慢转过脸,睁大犹豫的眼睛,凝视着黑暗中崔海嬴的脸。远处传来猫头鹰的惨叫,那样悲哀,那样凄凉,渗透在整个黑夜的幕里。崔海嬴在暗中莞尔一笑,温和地责问道:“我是那样的人么?嗯?”
娟娟摇摇头,身子发起抖来。崔海嬴摸了摸她单薄的衣服,关切地说:“外头冷,还是屋里坐去吧!”
娟娟依然说不出话,她觉得头有点儿发昏,同时思想也激烈地斗争起来: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招生登记表还没有拿到,如果真是因为自己多心而错过了这次机会,岂不误了终身?
娟娟正在出神,忽见崔海嬴的身子晃了几晃,两手捂着胸口,好像要跌倒下去的样子。她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去扶他,连声问道:“崔书记,你怎么啦?怎么啦?”
“心脏病……我的心脏病犯了。”崔海嬴痛苦地呻吟着说,“请……请你快把我扶到屋里去。”
娟娟万没料到会碰到这样的事,而且,以前她也从来没听说过他有心脏病;可是,现在人已经病了,也顾不得多想了。于是她慌慌张张地把崔海嬴扶回房间,让他在床上躺下,然后着急地说:“崔书记,我给你去请医生吧,树霞呢?要不,把你娘给喊起来?”
“不,不用,树霞回娘家了,我娘……走亲戚去了,家里……没人。”崔海嬴摆摆手,少气无力地说,“你别……害怕,我有药,在书桌的抽屉里。”
娟娟按着崔海嬴的话,找到了一个小瓶子,掏出了两粒不知什么药片,问崔海嬴是不是这药,崔海嬴说“是”,她也顾不上细看,便倒了碗开水,一齐送到他的床头。
崔海嬴吃了药,似乎好多了,他不再呻吟,向娟娟投去满意的一瞥,说:“让你受累了,来,坐下歇歇吧。”
娟娟小心翼翼地在床沿上坐下,忽然感到头昏得厉害了,心想:怎么,自己也要生病了?为了支持住,她悄悄地用一只手去掐着另一只手的虎口,一面不安地说:“崔书记,我还是给你去喊人吧。”
“不必了。”崔海嬴制止她说,“我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老毛病?”娟娟有点奇怪,冲口问道:“以前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当然不会知道了。”崔海嬴含蓄地微微一笑,又向娟娟深深望了一眼,接着,温柔地,一字一句地说:“娟娟,我的病怎么能告诉你,因为……因为我这病是为你得的啊!你还记得,那一年你到我家来借书时说的话么?你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打那以后,我吃不香睡不稳,常常想到你。当然,我知道你是不会爱我的……”说到这儿,崔海嬴拿眼角朝娟娟瞟了瞟,正好迎上娟娟惊讶、惶恐的目光,他含情脉脉地笑了。可怜的娟娟,却赶紧掉转头,用尽量不叫人觉察的动作缩着身子,好像那话,那目光会变成一种骇人的东西威逼到她身上去一样。崔海嬴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是啊,我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不应该产生这种感情,所以我常常谴责自己,我的病,就是这样憋出来的。你不会笑话我吧?可是娟娟,尽管我……我的心底产生了这不应该的感情——也正因为这样,我更希望你有一个远大的前途。所以我千方百计地想帮助你上大学。现在,你就要走了,也许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我很难过……不,我感到高兴,你的幸福,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说完这番话,崔海嬴恳切而热情地注视着娟娟,娟娟也逐渐恢复了平时那种矜持、大方的神态。她想,崔海嬴能够克制自己的感情这样对待我,看来这人真的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坏,人总是要讲点良心的,人家既然这样自己谴责了自己,我岂能再去谴责他?想着,不禁为自己刚才的那些念头和举动而羞惭后悔起来。她低下头,一阵红潮从脖根涌到脸上,她觉得自己真是太不应该了;再说,招生登记表还在崔海嬴的手里,怎么能就这样得罪了他啊!想到这里,娟娟站起来,为了挽回影响,也为了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她望着崔海嬴说:“崔书记,你这样为我着想,我也决不会忘恩负义的。”
一语未了,一阵更强烈的眩晕向她袭来,她觉得浑身极度的困乏,头脑又涨又重。渐渐地,她感到两条腿再也无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她感到恐怖,想走开,却不能自制地扑到了靠床的桌子上。她的理智好像变成了一根头发丝,隐隐地怀疑了一下刚才喝的酒是否有问题,随即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她昏沉地睡熟了。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有一颗泪珠,闪着晶莹的光。
崔海嬴狞笑一下,敏捷地跳下床,像饿狼一样地向她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