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花鼓声声(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1:56:00

冷汗一阵一阵地从背脊上渗出,头晕得不行。娟娟倚着墙,失神地望着门外空荡荡的场地——刚才还是人声喧闹的地方,现在很静。阳光照耀着,地上有许多黄色的草节儿,被风吹得飘起来,还有一副白粉画的棋盘,上面摆着弄乱了的泥捏的棋子儿。

人们等到救济款的希望已经没有了,一个个都相继离去。娟娟素来坚强的意志,也无法使自己马上镇定下来,去思考相应的对策。好像害了一场重病,她的身子瘫软了。她此刻什么也不能想。她仿佛看到一个个被激怒的人,从前面走过来,伸出粗大的手,将她的招生登记表撕得粉碎……啊,救济款的遗失,将意味着什么!她的政治表现,她的入学希望,她的理想和前途,就这样毁之一旦了?

她在窗前站了很久,不知道要干什么。此刻,她渴求有一个亲爱的人的安慰,好从那里得到勇气和力量,然后凭着这点儿力量,重新振作起来,去应付复杂的一切。

在这远离父母亲的异乡,除了小梁,她还能希望谁呢?她在心里默念:小梁啊,小梁,你快来吧,你帮帮我,救救我,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不知过了多久,她所盼望的人终于在门口出现了。梁子一头是汗,满脸焦急,瞪起两只眼睛望着娟娟:“救济款丢了?”

娟娟在他的逼视下,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作为会计,怎么能这样缺乏警惕性!”梁子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一把拧歪了的锁,放在手里端详着,“连个保险柜也没有,这笔款子能放在这儿过夜吗?本来讲得好好的,昨晚发钱,为什么又变卦了?你不想想,这损失,这后果,你……你有责任!”

因为着急,梁子像放连珠炮似的责问起娟娟来,娟娟万万没有想到,小梁会这么没头没脸地给了她一顿乱棍子。她脸色煞白,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娟娟又怎能理解梁子的心呢?

在娟娟为自己的前途担心的时候,梁子在想,救济款遗失了,全大队几百口人的救济粮拿什么去买?如何渡过眼前的灾荒?大坝叫谁去挖?支委会的决定会变成什么……这一系列的问题把梁子的心烤得火烧火燎,一向稳重的他,这次在娟娟面前也沉不住气了。

梁子向娟娟望了一眼,发现她的脸色很难看,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过火,便住了口,竭力按捺着性子,走到墙角下,弯下腰,注意地打量着一个被挖开的壁洞。望了一会儿,他扭过头问娟娟:“这会计室的钥匙,昨天有谁拿过?”

提到钥匙,娟娟一惊,昨天倒是崔海嬴拿过她的钥匙来着,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她想小梁这个愣头青正和崔海嬴顶着,再扯上去,不是擦着火往火药捻子上点吗?崔海嬴这个人惹得起吗?于是她冷淡地把头一摇。

这时门“通”的一声响,小李子闯了进来,她比梁子更加气急败坏,进来就嚷:“娟娟,你怎么这样粗心大意啊?几百口人吃饭的大事啊,你就当做儿戏啊?你的心到哪儿去了?叫夜猫子叼走啦?……”

小李子还要说,梁子担心娟娟吃不消,而且光是这么一味的批评指责并不利于问题的解决。于是,赶紧耐着性子接过了话茬,平心静气地问娟娟:“你再好好想想,钥匙真的没离身?还有谁,拿过会计室的钥匙吗?”

“早给你说了,还问什么,你们是审问我还是怎么着?”娟娟在两人的批评下,心烦意乱,已分不出好歹了,没好气地顶了一句,心里想,我想你盼你,是为着你来给我上大课?

“娟娟,你这是什么态度?”小李子气不过地又插了一句。

娟娟向小李子望了一眼,又向梁子望了一眼:他们俩,一样的焦急,一样的激动。娟娟的心里很不受用,想发作,又觉得理亏,而且开不出口来。她竭力咬着嘴唇,脸憋得发红。

梁子见这形势,怕谈崩了,又急着想弄清问题,便不再理会娟娟,悄声对小李子道:“走,咱们找老支书去。”

“嗳呀,你瞧我这记性,老支书叫你吃过饭上他家去呢。听说丢了款,他急得要命。”小李子将大辫子一甩,急急地说道,打头里走了。梁子一听,忙跟上去,没有朝娟娟望一眼。

小李子这一辫子,恰好甩到了娟娟的脸上。她捂着脸,心里一阵痛楚。她望着他们的背影,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无力地倒在了椅子上……


打老远,梁子就听见老支书的孙子小宝含混不清的哭骂声,等走近了,听得他是在骂大憨。梁子知道,大憨和小宝是忘年交的好朋友,怎么会闹起来了呢?他走过去,弯下腰,耐心地问:“你大憨哥哥,怎么就得罪你啦?”

“是啊,快说给俺们听,俺去打他!”小李子伸出拳头,在小宝鼻子跟前晃了晃。

“大憨捆俺家的老母猪,还说要拿到集上去卖了……哼哼……”小宝哭咧咧地说。

“噢,有这事?你爷爷哩?”梁子问。

“俺爷爷帮他一起捆,俺不许,还打俺两巴掌。”

小李子“噗哧”一声笑了:“你爷爷帮着一起捆,那怪谁呀?你爷爷要卖猪,谁能拉得了呀?用得着你在这儿哭?还不快起来?瞧,卖小鱼的来了!”

可是小宝哭得不住声,两只脚在地上乱踢蹬,圆溜溜的脚指指头,从开了口的鞋帮里探出来,一伸一缩,好像要饭吃的小娃娃。

小李子忍住笑,推他一把:“瞧,瞧,卖小鱼的来了,把小宝的脚指头叼去了。”

小宝住了声,但是低头一瞅脚上的两只小破鞋,又咧开嘴,“嗯嗯”地哭开了:“……俺爷爷说的,到秋卖了小猪娃,给俺买新鞋,还有铅笔盒子,带拉锁的……”

小李子和梁子相对望了一眼,一时都觉得有些奇怪。老支书家的老母猪,已经养了好几年了,这头猪的品种好,下崽多,再难,也不该现在捆了去卖啊。小李子弯下身,捧起小宝满是泪痕的脸蛋,问:“告诉俺,你大憨哥哥他们在哪儿?”

“在家后……嗯嗯,走掉了,追猪去了……”小宝伸出黑黑的小脏手,直揉眼睛。

梁子赶紧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对小李子说:“走,咱们看看去。”

说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但院里没有人,猪圈也是空空的,依着小宝的话绕到家后,还是不见踪影。这时传来一阵“嗷嗷”的猪叫,循声找去,在密密的柳子棵里找到了他们。只见大憨半跪着,死命地攥着两只猪耳朵,老支书拽着猪脚,低低吩咐道:“好,快捆。”但是大憨稍一松手,想去拾绳子,老母猪又嗷嗷叫着挣扎起来,大憨赶紧用膝盖去抵,老支书慌忙叫道:“小心肚子!”大憨只好缩回腿,两只大手,下力扯着猪耳朵不放。

老支书一抬眼,看见了梁子和小李子。他脸上滴着汗珠子招呼:“嗨,来得正好!”大憨喘着粗气喝道:“愣站着看熊!还不快来帮我拽腿!”

梁子和小李子笑着,跑上前,一人拽着一条腿,四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个老母猪给降伏了,四脚朝天地捆绑好,让它躺在那柳棵里哼哼。

大憨一抬手,抹了抹脖子,甩掉一只黑色的大蚂蚁,轻松地吐了口气说:“奶奶的,比伺候他姥姥还难!”

小李子白了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老支书宽厚地笑笑:“怨不得大憨,俺这老母猪,肚里有崽子,下不得重手,这半天,可累得他不轻!”

梁子睁起明亮亮的两只眼睛,望着老支书说:“怀了崽的老母猪,要卖它做什么?”

“是啊,小宝哭得可伤心啦,说你答应卖了小猪娃给他买鞋呢。”小李子笑着说。

“孩子嘛,”老支书笑道,“也难为他,在家里,我不大管事,这猪是他一把草一勺食喂大的。累了一冬,下雪天还背着筐去寻猪草,冻得小手都裂了。”

“卖了可惜。”小李子嘬着嘴心疼。

“我想卖了猪,给困难户应应急,让他们先买一部分粮食回来。”老支书沉着地说。

话音不高,却似重锤,在每个人的心上有力地敲了一下。小李子是从小知道俭省的农家姑娘,当她像小宝那么大的时候,也帮着妈妈喂过猪。妈妈卖了猪,给她买来了花褂子、回力鞋,还有红漆小饭桌、暖水瓶、漂白的细纱帐子……她比别人更清楚这只怀了崽的老母猪对一个家庭的重大意义。她想,像老支书这样,为了社员的利益能把自己的一切都献出来的人,就算是“走资派”,咱也要跟着他走!

正午的阳光,静静地照耀着柳树丛,小李子沉浸在老支书崇高的精神境界里,一时激动,浑身燥热起来。她望了望大憨和梁子,他们俩都不吭声。梁子低着头,紧盯着脚下那一片松软的沙土,那儿有凸起的蚂蚁窝,黑色的蚂蚁在辛勤地工作,竟不客气地顺着大憨赤裸的脚指头爬上去,吸食他身上的汗液。

对于梁子的沉默,小李子感到有点不是滋味。“城里来的人,到底不及俺乡里人实在,”她暗暗地想,“别看嘴上说得好听,碰到实际问题,哑巴了。”

正想着,柳棵里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老支书的老伴牵着小宝走了过来。老伴正在害眼,迎风流泪,一手攥着块土布手帕,不时擦着眼睛,走到跟前说:“老头子,俺没本事问你那些事,可你把孩子惹成这样,俺心疼。小宝别哭啦,你爷爷卖了猪,给你买双新鞋,再买一个铅笔盒子,带拉锁的,好不好?”

“俺不要新鞋,也不要铅笔盒。”小宝带着哭腔说,“俺要小猪娃,小猪娃!一头母的,俺再把它养大,俺不怕苦,俺还要搞杂交试验,爷爷说的!爷爷耍赖、耍赖……”

老支书温和地笑了,把小宝揽到怀里:“爷爷几时耍过赖?到明年春天,爷爷一定会给你抱小猪娃来的。哦,爷爷还要办一个养猪场,养许许多多的小猪娃,让小宝吹着哨子,训练它们,好不好?”

“好,”小宝忍住了眼泪,“那你不要卖它,让它下崽嘛。”

“傻孩子,爷爷卖猪,是为了支援社员伯伯修水渠呀。要是不修水渠,山上发起大水来,把小宝的养猪场冲掉了,咋办呀?”

“那别人家怎么不卖猪呢?”小宝眨巴着眼睛问。

“傻孩子,人家的猪,都淹死了。”老支书哄着说。

“崔海嬴家的猪就没淹死,他们天天吃肉,狗也吃肉,吃猪头肉,我看见的。”小宝气呼呼地说。

梁子激动的心情,再也不能抑制了。刚才他看着小宝哭闹,就不由得想到了童年的伴侣小福子。一头老母猪诉述着山沟沟里农民多少辛酸和血泪啊!而且,更令人揪心的是,这些悲惨的命运,仍然在戏剧性地重复,当年的小福子,现今的小宝……难道一个有良心的青年,能容忍历史永远这样重复下去吗?!当然,在崔海嬴的所作所为中,在老支书舍己卖猪的行为里,梁子也看到了人思想里的龌龊和闪光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正是激励和鞭策自己为理想而斗争的动力。想到这里,他一把拉过小宝,说:“老支书,别难为孩子了。我还有几百块钱的积蓄,存在县人民银行里,把它取出来吧。”

老支书刚想答话,小李子突然跳起来:“梁子哥,真的?”

大憨也心里一热,嘴上却说:“嗬,几百块钱,你不留着娶媳妇啦?”

“娶媳妇?”梁子一怔,闹了个大红脸。

“是啊,俺们这个地方,可不比你们大城市,没有千儿八百块的,娶不来媳妇哟。”

小李子觉得大憨说这话,简直是在亵渎梁子高尚的心胸。眼下,梁子在她的心目中,已经变成和老支书一样好的好人了,她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脸红,便嗔道:“死大憨,什么时候,还有心肠说笑。”

“我说的是正经话,不信你问老支书。”大憨笑着说,“你不知道有的人家娶媳妇,一切都办好了,临过门,女家还跟你要一百块。她也不是要你的,就是放在口袋里揣着,过得门来,再还你。只是看你拿不拿得出来,拿得出来,说明你有,就跟了你,拿不出来……”

“呸!这是往妇女脸上抹黑!”小李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大憨,忙对梁子道:“这是吓唬你哪,甭理他!娟娟会要你千儿八百的?”

小李子说完,自个儿捂着嘴嘻嘻笑了。老支书默默地望着他们。年轻人青春的活力是无穷无尽的。老支书感到一阵欣慰,说:“都别说笑了,事情紧急。梁子的心意,俺们虎山人领了。日后,你要是真愿意在这儿成亲,一切俺们都给你办了。”

梁子红了脸,望着老支书吃吃地说:“您……您不是喊我有事么?”

“是呀,”老支书点头道,“我看这丢款的事情有些复杂,为什么支委会刚刚作了决议,这笔款子就丢了呢?丢得可真在节骨眼上,恰恰让我们买不来粮食,修不成大坝。会计室那个壁洞我去看过了,依我看,这壁洞挖得蹊跷,拆下的砖头都在屋里,显然不是从外面往里挖,而是从里面往外挖的。”

梁子一听,忙接着说:“我刚才也去看了,心里老觉着疑惑。”

老支书沉吟了一番,点下头说:“这里头有文章哪。不过,天大的事也得先搁一边,好歹得把救济粮给买来。这样吧,你马上到县里去一趟,取出钱来,捎带把俺这口猪也给卖了。”

“梁子一个人,能行么?”大憨问,刚才老支书是叫他去卖猪的。

“俺跟梁子哥一块儿去吧。”小李子自告奋勇地说,一闪念间,她想起了娟娟,但是很快这个印象就放下了,坦然地等待老支书的决定。

“也好,一块去有个帮手。”老支书说,“大憨,你就留在家里,回头俺们商量一下,看看哪几家生活最困难,怎么搞生产自救!”

小李子听罢,扭头就跑。

“小李子,跑什么呀?”三人在后头喊。

“回家拿馍去。”小李子头也不回。

“拿什么馍呀,待会到了集上,我请你吃热面条。”梁子笑道。

“小李子,别费那个事了,俺家烙的有现成的馍,叫大娘给你们包上吧,快吃了好赶路。”老支书钻出柳棵,站在路当央,叫道:“小宝哪,快上园里给你姐掐几根葱去。”

不一会儿,大憨又拉来了架子车,大伙吭吭哧哧地把猪抬上去。老支书把热呼呼的红面饼子塞到梁子的挎包里,摸着他的肩膀说:“去吧,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梁子扶车把,小李子在后头推。小宝从塘里摘了张大荷叶扣在头上当草帽,跟着车跑了二里路,在爬坡的时候,被落下来了,小光脑袋上流着热汗,荷叶掉到沟里去了……


他们在县里事情办得很顺利,卖了猪,又取了钱,一共只花了一个多小时。两人拖着空车,在小县城新修的、热闹而拥挤的马路上走。路旁有两层楼的琳琅满目的百货店,也有卖包子、烧饼的简陋的小铺子。有的铺子搭出个凉棚,安一张油锅,面制的馓子在油锅里翻身、沉降,吱溜溜地变得焦黄和绷脆。大师傅不时地扇着炉子,于是,煤灰和油烟一齐飞扬,诱人的油香,溢得老远。

“火烧芋头,赛过龙肉,不香不面不要钱哟——”卖烘山芋的老头,拉长声音招揽着孩子们,用长长的火钳从炉里掏出一个软乎乎的滚烫的山芋,焦甜的香味,强烈地钻进行人的鼻孔,叫人不想吃也不由自主地站下来,望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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