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飘忽的云雾(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1:49:42

天黑透了,娟娟懒得烧锅,和衣在床上躺着,脑子十分的清醒,身子却软软的,一动也不想动,忽听门口玩耍的小孩子嚷嚷说,梁子哥回来了,精神一爽,翻身起床,把点亮的煤油灯移到窗前,对着擦拭得很洁净的镜子,抖开了乌云一般美丽的头发。煤油灯的灯光,轻微而活泼地跳动着,好像调皮的孩子的眼,嬉笑地注视着容光焕发的娟娟。娟娟很久没有这样细心地打扮过自己了,她觉得一切修饰、装束,都是进城以后的事,在这里嘛,一切都可以马马虎虎,越土越好。她那一头人人夸赞的黑发,也只是随随便便地扎了两根搭肩的短辫。因为留长辫是个累赘,剪短发嘛,隔不了多久就要剪一次,找人剪也麻烦,所以就留了这么两条短辫子,稍长便给它一剪刀。可是,不知怎么,她现在对自己的头发产生了兴趣,好像有了一种打扮自己的欲望。她微微侧着头,让那披散到肩的黑发,像黑色闪光的瀑布一样,悄悄地半遮起她那鸭蛋形的秀丽的脸,微黑但光洁的前额,生动而闪亮的眼睛。娟娟陶醉了,左边脸颊上,隐现出一个深深的笑涡。她细心地梳好了两根辫子,然后又换了一件雪白的衬衫,脱下来的衣服并不太脏,但她揉成一团,塞在洗衣盆里。就在这时,门咚咚地响了,娟娟惊喜地走过去,正要开门,老马头闷声闷气的喊叫,含糊不清地送进娟娟的耳朵:“今晚到社房开会啊。”

娟娟答应了一声,惘然若失地皱了皱眉。这些日子来,娟娟对于队里的大小会议,真是厌倦透了,那满屋子的烟味汗味,那吭吭的咳嗽声。今天的会开得更不是时候。但不管怎样,对于会,她还是不敢怠慢的,她拿起手电,忙忙地出了门,往社房走去。

天上只有稀少的星星,树木、小路、社房的屋脊,在幽暗的夜色笼罩下,显得朦胧而神秘。社房就在娟娟住房南面不远的地方,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从里面爆发出来,打老远就能听到了。娟娟有些不安,她担心这会不知要开到什么时候,今晚来不及去找小梁了。忽然又听得一阵欢呼,原来是汽灯打足了气,小李子等一群年轻人在起哄。

娟娟不紧不慢地走进社房,只觉得眼前一亮,脸色顿时开朗起来,原来那汽灯的光,是从她的小梁手里发出的。梁子站在方桌上,正把一盏打足了气的汽灯,往房梁上挂。他只穿着件蓝色的运动衫,雪亮的灯光照着他英俊的脸和健美的身材,也照着整个屋子和娟娟的心。

“小梁!”娟娟不由自主惊喜地叫了一声。梁子挂好汽灯,轻巧地跳到了地上,睁起烁亮的眼睛望着娟娟一笑说:“今晚开支委扩大会。”说罢,拉开板凳,在桌旁坐下,掏出笔记本刷刷地写起来,脸色十分的专注与严肃。娟娟有些无聊,也拉开另一条板凳坐下,向黑洞洞的门外望去,主持会议的崔海嬴,还没有到来。这时屋子里倒好像静了些,大家都在等崔海嬴。


此刻崔海嬴正在路上。自从老支书被撤职以后,一切大小会议,他就是当然的主持人了。并非他对公众的事务感兴趣,而只是把这一切当做一种权力,行使权力,是他的乐趣和至高无上的享受。他晚饭吃得很早,从他家到社房也只有几百米,但是作为有点地位的领导,他不愿过早地在人前出现,所以又到路北瓦匠家那弥漫着烟味和酒气的小屋子里坐了一会。从瓦匠家出来,让夜风一吹,头脑非常清爽,浑身舒坦得很,走路的时候,腰板挺直,步履轻松,未满三十岁的崔海嬴,在任何时候都有着充沛的超人的精力。

崔海嬴的爸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二十来岁的时候,从父亲手里接过了老辈传下来的十来亩地,安分守己地耕种起来。但是,自从娶了一个女人以后,家里就不安宁了。这个女人原是镇上一个小饭铺掌柜的女儿。小饭铺掌柜破了产,没奈何把女儿给了他,因为看他还有几亩地。这女人从小吃好用惯了的,到了这里,哪里吃得了田间劳动的苦?说闹就闹,闹起来没完没了,摔锅子撂盆地骂男人无能。她的意思是要男人把田卖了,去做生意。崔海嬴的爸爸怕老婆,不敢不依,但一个庄稼人,哪里干得了这个?不几天就把老本赔尽了,日子过得益发艰难,到了土改的时候,已成了地无一垄的贫农。但是那个女人,却凭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靠给人说媒,做“送娘”,变着法子生钱,仍然有办法叫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崔海嬴自打记事起,他就跟母亲吃一样的饭食,而他的父亲,又吃另一样的饭食。起先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后来他渐渐地知道了,母亲掌着家里的经济大权,哪怕是一分钱,也归她管,她要笑就笑,要骂就骂。而父亲呢,完全变成了母亲镜子里的人,只有在母亲笑的时候他才敢笑一笑,在母亲发怒的时候,他连大气也不敢出。有时母亲搂着儿子,眼泪汪汪地说:“儿呀,长大了可别学你老子的样,稀泥软蛋似的,一辈子受人欺负。”那时节他才七八岁,村里上学的孩子很少,但母亲把他送到了离家十几里路的完小,嘱咐他:“孩子,娘供你上学不容易,你可要用心,事事走在人头里,好好混出个人样来,一辈子受用的。”

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他从小就懂得权力的重要,从小就喜欢别人听自己的。他聪明,也用心,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农村的孩子大都腼腆,他却很能讲话,不怕羞,老师便着意培养他当干部。当他脖子上刚刚系上红领巾,臂上就别了两条杠的中队长标志。母亲很欢喜,每星期给他做好吃的。到了中学的时候,他是学校的团支部书记。担任的社会工作虽然很多,但是当他需要自己用功的时候,他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坐着不动,所以他的成绩,始终拔尖,班主任老师很赏识他,经常借些书给他看,书籍开阔了他的视野,也激发了他的雄心。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彻夜不眠,天天阅读报纸,听广播,凭他的**和勇气,贴出了全县第一张大字报,几天以后,他就是全县造反派的总司令了。在群众大会上,一摇臂,系动着千万人的眼神,他陶醉在自己的力量里。可是,正当他踌躇满志时,“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下来了,他只好回到了虎山大队。叱咤风云的岁月像一场梦幻似的过去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他孤寂地听着蛤蟆呱呱的叫声。但他是一个自信而又有自制力的人,他对自己的能力和才干是深信不疑的,他觉得只要是块金子,抛到任何地方都会闪出光来的。既然靠造反来青云直上的路被堵死了,那么就稳扎稳打地一步步地往上爬吧。机遇不好是一回事,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所以,他来到虎山的第一天,抄起扁担就下了地,他让烈日晒黑了皮肤,寒风吹裂了手脸,他的意志是锻炼有素的,他抑制着自己的苦闷与愤恨,好像穿着一件湿冷的外衣,他坚信时机一到,就能甩掉它,舒展自己的身子,露出他英雄的本色来。

崔海嬴劳动积极,工作努力,并表现出超人的领导才干来,很快就博得老支书的好感,当上了大队团支部书记。“他将来是老支书的接班人”,人们都这样认为,崔海嬴自己也深信不疑。不料过了不久,一批知识青年下放到这个公社,虎山来了两名,娟娟和梁子。对于他们的到来,开始他是不以为然的,大城市来的学生嘛,哪里吃得了这个苦,迟早还不走?但谁知从小在虎山长大的张梁,和他一样的能吃苦耐劳,一样的靠拢组织,要求上进,也同样得到了老支书的喜爱,并很快入了党,当上了大队支委。这时崔海嬴开始感到威胁,他懂得“一山不养二虎”的道理,再这么下去他的接班人地位要动摇了。他千方百计地想挤走梁子,但是梁子两次招工都让给了别人,仿佛铁了心似的要在这里呆下去了。他第一次遇到这么强劲的“对手”。白天,他和梁子亲密无间地一起工作,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想着梁子,也想着娟娟,想着他们两人的关系。也许娟娟是梁子赖以“扎根”的支柱。他睡不稳了。他好几次试图接近娟娟,想从中插进个楔子,但是都失败了——娟娟和张梁的关系确实好。因此,尽管他为娟娟的美貌所倾倒,但他毅然地匆忙结了婚。这样的局面维持了一年多,一九七二年农学院招生,崔海嬴感到时机来了,在老支书面前竭力推荐张梁去。张梁终于走了。但梁子走后,崔海嬴并没有轻松。他知道向上爬需要一定的政治气候和条件,每天晚上,等老婆和孩子睡熟了,他就在煤油灯上加一个白纸剪的灯罩,反复研读、精心推敲报纸上的每一篇社论,有时候,娟娟美丽的面容会像不速之客一样地闯进他的脑际:两只大大的眼睛,一抹娇弱的神情……他坚决地、毫不留情地把这些幻想驱走了,他的思想是被他坚强的意志所控制的一只鸟,只能停留在他所需要思考的地方。当他读到最受鼓舞的地方,他便让思想的小鸟活泼地飞出屋子,远离熟睡的老婆和孩子,发出充满力量的呼唤——未来是属于他的。

不过清早走向田野的时候,他又失望了——尽管威胁到他的地位的梁子走了,尽管前几年的造反生活已经为他打开了局面,从公社到县里他都可以找到熟人;尽管由于他的经常汇报也取得了公社某些领导的信任,但是,由于老支书的威信和声誉,在虎山大队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只要老支书在一天,大家就都听他的,谁也不听他崔海嬴的。就是在老支书降职为副支书以后,大家还是一口一个老支书,情况仍没有改变。

老支书成了他向上爬的羁绊,如何把这羁绊变成阶梯,踩着它,爬到阶梯更高的一级去呢?这使他很费一番脑筋。他知道光凭他个人的力量也是不行的,单枪匹马,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成不了气候。他必须网罗一批人,这些人要听他的话,跟他走的,这些人也要有一定的才干,但又要在他的控制之下。在小小的虎山村寻找这样的人是太困难了,虽然听话的社员有的是,但他们都是高粱花脑袋,一心向着老支书,这些人只有在大局变了的时候才会听你的。所以,他考虑了很久,才挑中两个人。一个是瓦匠,瓦匠是远近出名的能棍棍,因为老爱搞自发,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经常挨老支书的尅,对老支书一肚子不满。瓦匠这人好对付,他就是爱占点小便宜,只要经常给他点甜头尝尝,就有办法利用这根棍棍去打人。再一个就是娟娟。他看中了娟娟的一支笔头,写个材料什么的是个好帮手,再说娟娟比瓦匠更好办,更容易拉进领导班子来,培养新生力量,名正言顺的嘛。就这样,崔海嬴终于在大坝塌方的问题上给了老支书致命的一击!他取得了第一步的成功。在这些日子里,崔海嬴时常在傍晚迈着得意的步子到村外散步,他遥望那雄伟的虎山顶峰,好像他一脚就能跨上那深褐色的老虎背脊,再一脚就能登到高远的天上,让飘浮的轻云缠绕着他。不,那不是云彩,是娟娟轻柔的黑发……

但是就在这时,好像半路杀出了程咬金——张梁又回来了!

昨天晚上,梁子一夜没睡着,他也一夜没躺安稳。他对此番梁子的到来,作了种种的分析与估计。张梁在毕业以后为什么突然回虎山来了呢?真像他所说的“为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在农村实现‘四化’贡献力量”吗?天大的笑话!那么,为了一个娟娟?不,好看的姑娘有的是,如果为了一个姑娘就跑到这穷山沟来滚一辈子泥巴,那不是白痴也是傻瓜!他张梁也是个聪明人,决不会干这号蠢事!那么张梁为什么而来呢?他想来想去,只有从“政治野心”这一点上来解释了。是啊,知识青年招工不去,大学不上,或者上了大学仍回农村,沽足了名,钓足了誉,最后当上了大官,可是有例在先啊!他张梁的父母都是干部,县里还有他父母的老战友,他会窝在穷山沟里蹲一辈子吗?他的到来,对自己来说,无疑是一种威胁,那么怎么办?把他挤走?不,挤走不是上策。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现在连张梁的底还没摸清,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啊?再说现在老支书虽然不行了,但是老支书在虎山的群众基础还是雄厚的,张梁毕竟年轻,有水平、有能耐的做法是把张梁拉到自己这一边来,借助他的力量,把老支书彻底打倒,然后再在适当的机会,敲掉张梁。

这么分析下来,崔海嬴心安了。天亮时分,也就是在混黄的浊浪中老支书向梁子伸出坚强的手时,崔海嬴在床上舒展了四肢,美丽的梦像轻柔的云朵一样飞来,压在他的身上,他飘然入睡了……

今天早上,日上三竿的时候他才起床,刷了牙,漱了嘴,不慌不忙地去看望梁子。但梁子早已走了。从娟娟那里知道,张梁到县城去了。他估计梁子是到县里找门路去了。那还用说吗?老干部的子女,在面前一站,甭开口,就啥都明白了。天长日久,以后多多关照就是了。

下午,梁子回来了。崔海嬴拍着他的肩膀着实亲热了一番,连声说要开会欢迎他。梁子先是摆手,接着想了想说:“那也好,开个支委扩大会吧,在环山渠道的问题上统一统一思想,以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几句“当家做主”的话,崔海嬴听了心里当然不舒服,但他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的情绪,而是一口应承道:“好,就在今晚吧,我找人下通知去。”

今晚的支委扩大会,就是这么确定下来的。

夜色倒是又静又美,路旁有低低的水流声、草虫的鸣叫声,和风吹动树叶的细碎响声。崔海嬴从路北的泥瓦匠家里出来,穿过大路,绕过荷塘,直朝社房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想,召开今晚的会议,要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既显见得尊重张梁,换取他的好感,又给他个下马威看看。张梁过去跟老支书的关系不错,现在,老支书犯了“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已经成了虎山大队的走资派,要是识时务的话,就得跟他划清界限,进行斗争……

崔海嬴走着,夜风吹拂着他的脸,夜真是宁静得像深潭。不知不觉,喧闹的、闪着雪亮灯光的社房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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