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作者:(美)海明威     更新时间:2013-08-21 11:03:18

他耸耸肩。

“我没事,”我说。

我出去时,他说:“别忘记我是你的朋友。”

“不会忘的。”

“再见吧,”他说。

“好,”我说。

上了街,我故意避开车站,因为那儿驻有宪兵。我在那小公园边找到一部马车。我把医院的地址告诉了车夫。到了医院,我先到门房住的地方去。

门房的妻子拥抱我。门房握握我的手。

“你回来啦。你平安无事。”

“是的。”

“用了早点没有?”

“吃过了。”

“你好吧,中尉?你好吧?”他妻子问。

“我好。”

“和我们一同吃早饭好吗?”

“不,谢谢你。告诉我,巴克莱小姐现在可在医院里?”“巴克莱小姐?”

“那个英国护士。”

“他的女朋友啊,”他妻子说。她拍拍我的胳膊,笑笑。“不在,”门房说。“她走啦。”

我的心往下一沉。“真的吗?我是说那个高高的、金黄头发的英国小姐。”

“我知道。她上施特雷沙去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两天前,同另外那个英国小姐一块儿去的。”

“好,”我说。“我现在要你们做一件事。别告诉任何人说见到过我。

这是非常重要的。”“我不告诉任何人,”门房说。我给他一张十里拉的钞票。他推开了。“我答应你不告诉人好了,”他说。“钱我不要。”

“有什么事要我们替你做吗,中尉先生?”他妻子问。

“只希望你们不告诉别人,”我说。

“我们装哑巴,”门房说。“有什么事要做,通知我一声好不好?”“好,”

我说。“再会。将来再见。”

他们站在门口,目送着我。

我跳上马车,告诉车夫西蒙斯的住址。西蒙斯是一位学唱歌的朋友。西蒙斯住在城里好远的地方,在马根塔门 那一头。我进去看他时,他还在床上,睡意蒙眬。

“你好早啊,亨利,”他说。

“我搭早车来的。”

“这撤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你是不是在前线?抽根烟吧?烟就在桌上那盒子里。”他的卧房是个大房间,一张床靠墙放着,房间的另一边放着一架钢琴、一张梳妆台和一张桌子。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西蒙斯靠坐在枕头上抽烟。

“我陷入困境了,西姆,”我说。

“我也是,”他说。“我经常陷入困境。你不抽根烟吗?”“不,”我说。“到瑞士去要办什么手续?”

“你吗?意大利人根本不让你出国境。”

“是的。这我知道。但是瑞士人呢。他们怎么样?”

“他们拘留你。”

“这我也知道。不过其中的奥妙是什么?”

“没什么。很简单。你哪儿都可以去。不过得先打个报告什么的。你为什么问?你是要逃避警察吗?”“还不大清楚。”

“你不想告诉我就不必说。不过这事一定怪有趣。这里什么事都没有。

我在皮阿辰扎演唱,失败得可惨啊。”

“非常抱歉。”

“是啊,我失败得很惨。但我唱得好。我要在这里的丽丽阁再试它一次。”

“我希望去听听。”

“你太客气了。你不是说你搞得一团糟了吗?”

“这还难说。”

“你不想告诉我,就不必说。你怎么离开那该死的前线的?”“我再也不干了。”

“好小子。我一向知道你是有头脑的。有没有我可以帮你忙的地方?”

“你本来就很忙了。”

“哪里,亲爱的亨利。一点儿不忙。什么事我都乐意做。”“你身材大小跟我差不多。可否劳驾上街去给我买一套平民服装?我本来有衣服,可是都放在罗马。”

“你果真在罗马住过?那是个脏地方。你怎么会跑到那儿去住?”“我本来想当建筑师。”

“那儿不是学建筑的地方。你不必买衣服。你要什么衣服,我全给你。我把你好好打扮一下,出去一定大成功。你上那梳妆室去。里边有个衣柜。你要什么尽管拿。老朋友,你用不到买衣服。”

“我看还是买的好,西姆。”

“老朋友,我把衣服送给你,比出去买衣服方便多了。你有护照没有?没有护照可寸步难行啊。”

“有。我的护照还在。”

“那么还是换衣服吧,老朋友,换好了就动身往老赫尔维西亚②去吧。”

“事情并不这样简单。我得先上施特雷沙去。”

“那太理想了,老朋友。只消乘条船过湖就到。要是我不演出的话,我就陪你去。我还是会去的。”

“你可以学唱瑞士山歌。”

“老朋友,我早晚要学唱山歌的。不过我唱歌真的还很行。怪就怪在这里。”

“我敢打赌你是能唱的。”

他躺倒在床上,抽着烟卷。

“你下的赌注可别太大。不过我倒是能唱的。说来怪滑稽的,我还是能唱。我喜欢唱。你听。”他扯开喉咙唱起《非洲女》 来,脖子胀得很粗,血管突出。“我能唱,”他说。“不管他们喜欢不喜欢。”我望望窗外。“我下去打发马车走吧。”

“等你回来,老朋友,我们一同吃早饭。”他下了床,伸直身子,来个深呼吸,开始做早操。我下楼付帐打发马车走了。

我穿上平民服装,觉得好像是个参加化装跳舞会的人。军装穿久了,现在身子不再裹得紧紧的,仿佛若有所失。特别是那条裤子,穿在身上,觉得松松垮垮。我在米兰买了一张到施特雷沙去的车票。我还买了一顶新帽子。西姆的帽子我不能戴,他的衣服倒是挺不错的。衣服带有烟草味,当我坐在车厢里望着窗外时,我觉得帽子崭新,衣服很旧。我觉得自己很忧郁,正像车窗外伦巴第区那片濡湿的乡野。车厢里有几个飞行员,他们不大瞧得起我。他们目光避开,不来看我,很藐视我这种年纪的人还在当平民。我倒不觉得受了侮辱。要是在从前,我准会侮辱他们一下,挑动他们干一架。他们在加拉剌蒂下了车,剩下我一个人,也乐得安静。我身边有报纸,但我不看,因为我不想知道战事。我要忘掉战争。我单独媾和了。我觉得异常寂寞,所以车子到施特雷沙时,心中很高兴。

到车站时,我等待旅馆兜揽生意的伙计,但是一个都没有出现。旅游季节早已过了,没人来接火车。我提着小提包下了火车,这小提包是西姆的,提起来很轻,因为里边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两件衬衫。我在车站屋檐下躲雨,看着火车开走了。我在站上找到一个人,问他什么旅馆还在开业。巴罗美群岛 大旅馆还开着,还有几家小旅馆是一年四季都营业的。我提着小提包冒雨上那大旅馆去。我看见有一部马车从街上驶过来,便向车夫打招呼。乘着马车上旅馆,比较有派头。车子赶到大旅馆停车处的入口,门房连忙打着伞出来迎接,非常有礼貌。

我开了一个好房间。房间又大又亮,面临着湖上 。湖上现在罩着云,不过阳光一出来,一定很美丽。我对旅馆的人说,我在等待我的太太。房间里摆有一张双人大床,那种燕尔新婚的大床,上面铺着缎子床罩。旅馆十分奢华。我走下长廊和宽阔的楼梯,穿过几个房间,到了酒吧间。那酒保我本来就认得,我坐在一只高凳上,吃吃咸杏仁和炸马铃薯片。马丁尼鸡尾酒又凉爽又纯净。

“你穿着平民服装在这儿做什么?”酒保给我调好了第二杯马丁尼后,问道。

“休假。疗养休假。”

“这儿一个人都没有。我就不懂旅馆为什么还开着。”

“近来钓鱼吗?”

“钓到了一些很好的鱼。每年这个季节,垂钩钓鱼都可以钓到一些很好的。”

“我送给你的烟草收到没有?”

“收到了。你可曾收到我的明信片?”

我笑起来。烟草我根本弄不到。他要的是美国板烟丝,但是不晓得是我亲戚不再寄来呢,还是在什么地方给扣留了。无论如何,我没收到,更没法子转寄给他。

“我在什么地方总还能弄到一点的,”我说。“告诉我,你可曾见到过城里来了两位英国姑娘?她们是前天才到的。”

“她们不住这旅馆。”

“两人都是护士。”

“我倒见过两位护士。等一等,我给你打听去。”

“其中有一位是我的妻子,”我说。“我特为上这儿来会她。”“另外一位是我的妻子。”

“我并不是在说笑话。”

“请原谅我的胡闹,”他说。“我把你的话听错了。”他去了好一会。

我吃吃橄榄、咸杏仁和炸马铃薯片,对着酒吧后边的镜子,照照穿着平民服装的我。酒保踅回来了。“她们住在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他说。“来点三明治吧?”

“我按铃叫他们拿点来。你知道,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因为连客人也没有。”

“真的连一个都没有吗?”

“有。只有几位。”

三明治送来了,我吃了三块,再喝了两杯马丁尼。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凉爽纯净的酒。喝了以后,叫我觉得人都变文明了。我过去吃喝红葡萄酒、面包、干酪、劣质咖啡和格拉巴酒,吃喝得太多了。我坐在高凳上,面对着那悦目的桃花心木的柜台、黄铜装饰和镜子等等,心中全不思想。酒保问了我几个问题。

“不谈战争,”我说。战争离我已很遥远。也许根本并没有战争。这儿并没有战争。随后我发觉,战争对我个人来说,已经结束了。但是我又并不觉得有真正结束了的感觉。我的心情就好比一个逃学的学生,正在思量学校里在某一钟点在搞什么活动。

我到那小旅馆时,凯瑟琳和海伦·弗格逊正在吃晚饭。我站在门廊上,看见她们坐在饭桌边。凯瑟琳的脸背着我,我看得见她头发的轮廓、她的面颊、她那可爱的脖子和肩膀。弗格逊正在说话。她一看见我进来就停了嘴。

“我的上帝啊,”她说。

“你好,”我说。

“原来是你啊!”凯瑟琳说。她的脸孔光亮起来。她快乐得好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亲亲她。凯瑟琳红了脸,我就在桌边坐下。“你这一团槽的,”弗格逊说。“你来这儿做什么?吃了饭没有?”“没有。”伺候开饭的姑娘进来了,我吩咐她多开一客。凯瑟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快乐幸福。

“你为什么穿便服?”弗格逊问。

“我现在入内阁了。”

“你一定出事了。”

“高兴起来吧,弗基。稍微高兴一点。”

“我看见你可不觉得高兴。我知道你给这姑娘找的麻烦。见到你这人可没法子叫我愉快。”

“没有人给我找什么麻烦,弗基。是我自己找的。”

凯瑟琳对我笑笑,在桌下用脚踢了我一下。

“他叫我受不了,”弗格逊说。“他对你一无好处,只是用他那套鬼鬼祟祟的意大利伎俩毁了你。美国人比意大利人更坏。”

“倒是苏格兰人才讲道德呢,”凯瑟琳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那意大利式的鬼鬼祟祟。”

“我鬼鬼祟祟吗,弗基?”

“你鬼鬼祟祟。你比鬼鬼祟祟还要坏。你就像条蛇。披着意军军装的蛇,脖子上披着一件披肩。”

“我现在可没穿意军军装啊。”

“这正是你那鬼鬼祟祟的又一例证。整个夏天你闹恋爱,叫这姑娘怀了孕,现在大概你想溜走啦。”

我对凯瑟琳笑笑,她也对我笑笑。

“我们一块儿溜走,”她说。

“你们俩本是一路货,”弗格逊说。“凯瑟琳·巴克莱,我真替你害臊。你不怕难为情,不顾名誉,而且你就像他一样的鬼鬼祟祟。”

“别这样讲,弗基,”凯瑟琳说,轻轻地拍拍她的手。“别责难我。你知道你我是好朋友。”

“挪开你的手,”弗格逊说。她脸孔涨红了。“要是你知道难为情,还有话说。但是天知道你怀了几个月的孩子,还当做儿戏,还是满脸笑容,无非因为勾引你的汉子回来了。你不知耻,也没有情感。”她开始哭起来。凯瑟琳走过去,用臂膀搂住她。她站着安慰弗格逊的时候,我看不出她身体外形有什么变化。

“我不管,”弗格逊呜咽地说。“我以为这太可怕了。”

“好啦,好啦,弗基,”凯瑟琳安慰她说。“我知耻就是了。别哭,弗基。别哭,好弗基。”

“我不在哭,”弗格逊呜咽地说。“我不在哭。只是因为你闹出了这可怕的乱子。”她看着我。“我恨你,”她说。“她没法叫我不恨你。你这卑鄙鬼祟的美国意大利佬。”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哭红了。

凯瑟琳对我笑笑。

“不许你一边抱着我,一边对他笑。”

“你太不讲理了,弗基。”

“我知道,”弗格逊呜咽着说。“你们俩都不要理我。我心里太烦了。我不讲理。这我知道。我要你们俩都快乐幸福。”

“我们现在就快乐嘛,”凯瑟琳说。“你这甜蜜可爱的弗基。”弗格逊又哭起来。“我要的不是你们这一种快乐。你们为什么不结婚?难道你另有妻子吗?”

“没有,”我说。凯瑟琳大笑。

“这不是可笑的事,”弗格逊说。“有许多人都另有老婆的。”“我们就结婚好啦,弗基,”凯瑟琳说。“如果这样能叫你喜欢的话。”“不是为了叫我喜欢。你们本人应该有结婚的要求。”

“我们太忙了。”

“是的。我知道。忙于制造小孩。”我以为她又要哭起来了,想不到她只是改用了一种辛辣的语调。“我看,你今天夜里就会跟他去吧?”“是的,”凯瑟琳说。“倘若他要我去的话。”

“我怎么办呢?”

“你害怕单独住在这里吗?”

“是,我怕。”

“那么我就陪你好了。”

“不,你还是跟他去。立即跟他去。你们俩都叫我看得厌烦透了。”“还是先把饭吃完吧。”

“不。立刻就去。”

“弗基,讲点儿道理吧。”

“我说立刻就去。你们俩都走。”

“那就走吧,”我说。弗基叫我讨厌。

“你们真要走啦。你们看,你们甚至想撇下我,让我一个人吃饭。我一直想看看意大利的湖,现在倒落得这个样子。噢,噢,”她呜呜咽咽,随后望一望凯瑟琳,又哽咽起来了。

“我们呆到饭后再说吧,”凯瑟琳说。“倘若你要我陪你,我就不走,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弗基。”

“不。不。我要你走。我要你走。”她擦擦眼睛。“我太不讲理了。请不要见怪。”

伺候开饭的姑娘给方才一顿哭弄得怪不舒服。现在她把下一道菜端进来,看来因为情况好转了而心安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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