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作者:(美)海明威     更新时间:2013-08-21 11:02:46

“他那一团兵在哪儿?”

我瞧瞧宪兵们。他们正在打量那些新抓来的。其余的宪兵则在看着那个上校。我身子往下一蹲,同时劈开左右两人,低着头往河边直跑。我在河沿上绊了一文,哗的一声掉进河里。河水很冷,我可竭力躲在水下不上来。虽然感觉到河里的急流在卷着我,我还是躲在下面,自以为再也不会上来了。我一冒出水面,便吸一口气,连忙又躲下去。潜伏在水里并不难,因为我有一身衣服和靴子。我第二次冒出水面时,看见前头有一根木头,就游过去,一手抓住它。我把头缩在木头后边,连看都不敢往上边看。我不想看岸上。我逃跑时和第一次冒出水面时,他们都开枪。我快冒出水面时就听见枪声。现在却没人打枪。那根木头顺着水流转,我用一只手握着它。我看看岸上。河岸好像在很快地溜过去。河中木头很多。河水很冷。我随波逐流,从一个小岛垂在水面上的枝条下淌过去。我双手抱住那根木头,由它把我顺流漂去。现在已看不见河岸了。

我不晓得在河上究竟漂流了多久,因为河流湍急。时间好像很长,又可能很短。河水很冷,在泛滥,水上漂过许多东西,都是河水上涨时从岸上卷来的。我幸而抱住一根沉重的木头,身子躺在冰冷的水里,下巴靠在木头上,双手尽量轻松地抱着木头。我怕的是抽筋,只盼着会漂到岸边去。我漂下河去,划出一条长长的曲线。天开始亮了,我看得见河岸上的灌木丛。前头有一座矮树丛生的小岛,流水带着我朝岸上漂去。我不晓得该不该脱下靴子和衣服,游上岸去,终而决定不这么做。我当时总觉得我一定能上岸的,不管怎样上岸法。如果上岸时光着脚,那就糟了。我总得想法子赶到美斯特列。

我看着河岸在靠近,接着我又漂开去,接着又靠近了一点。我和木头现在漂流得慢一些了。河岸已很近。我看得见柳树丛的嫩枝了。木头慢慢地转动,河岸转到了我的后边,我这才知道我们到了一个漩涡中。我们慢慢地转着。我再看见河岸时,已离得很近,我一手抱住木头,抽出一支胳膊来划水,加上用脚踩水,希望靠拢岸边,但是结果还在老地方。我担心会给漩涡卷出去,还是一手抱住木头,抬起两脚来推木头的边沿,用力往岸边死推。岸上的灌木丛我看得见了,但是尽管有我的动力,并且拼命划水,水流可又把我卷走了。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可能淹死,因为我的靴子太笨重了,但是我还是划水,死命挣扎,等我抬起头来时,岸正在渐渐靠近,于是我继续拼命划水,双脚笨重,惊慌失措,我终于奋力游到了岸边。我抓住了柳枝,吊在那儿,可是没有气力往上攀,不过心里明白,现在已不至于溺死了。我人在木头上时,始终没想到会淹死。刚才使尽了气力,胸口和胃里都觉得又空又想吐,只好攀住柳枝等待着。恶心过去后,我才爬进树丛,又休息了一下,双臂抱住一棵柳树,双手紧紧地抓住树枝。后来我爬出树丛,穿过树与树之间,爬到了岸上。那时天已半亮,我看不见一个人影。我平躺在河岸上,听着流水声和雨声。

过了一会,我站起身,顺着河岸走。我知道河上这一带没有桥梁,非得到拉蒂沙那不可。我推想我也许正在圣维多的对岸。我开始思量该怎么办。前头有条通河道的水沟。我朝那条沟走去。我至今没见人影,就在水沟边几棵灌木边坐下,脱掉靴子,倒出水来。我脱下军装上衣,从里边口袋里掏出皮夹子,皮夹子里放着我的证件和钞票,全给浸湿了。我拧干军装上衣。我把裤子也脱下来拧干,接着脱衬衫和内衣裤。我用手拍打身体,摩擦一番,再把衣服穿起来。我的军帽可掉了。

我穿上衣之前,先把袖管上的星章割下来,放在里边口袋里,和我的钱放在一起。我的钱虽则湿了,还可以用。我数了一下。一共有三千多里拉。我的衣服又湿又沾,我拍打着臂膀,叫血流通。我穿的是羊毛内衣,只要我人在走动,就不至于受凉。我的手枪已被宪兵在路边夺去了,现在我把手枪套塞进上衣内。我没有披肩,现在雨中很冷。我开始顺着运河的河岸走。已是白天了,乡野又湿又低,好不凄凉。田野光秃濡湿,我看见前面远处有一座钟塔屹立在平原上。我走上一条公路。我看见前头路上有些部队正在走过来。我在路边一拐一拐地往前走,他们走过我身边,没有理睬我。这是开到河边去的一个机枪支队。我顺着公路继续走。

那天我徒步穿越威尼斯平原。这是个又低又平的地带,一落雨,似乎更平凡单调了。靠海边有些盐沼地,道路很少。所有的路都是顺着河口通往海

边去的,我要横穿乡野,只好走运河边那些小径。我从北往南走,跨过两条铁路线和许多道路,终于从一条小径的尽头处走上一片沼泽地边的一条铁路线。这是从威尼斯到的里雅斯德去的干线,有坚固的高堤,有坚固的路基,还铺着双轨。铁轨过去不远的地方有个招呼站,我看得见有士兵在防守。铁轨那一端有一座桥,桥下是一条小河,流到一片沼泽地。我看见桥上也有一名守卫。刚才我跨过北边的乡野时,看到一列火车在这条线上走,因为地势平,远远就望得见,于是我想,可能有列火车从波多格鲁罗开来。我眼睛注意着那些守卫,身子趴在路堤上,以便看得见铁轨的两头。桥上的守卫顺着路线向我趴的地方走过来了一点,随即回转身又朝桥走。我饿着肚皮伏在那儿等火车来。我在平原上所望见的那列火车非常长,机车开得非常慢,这样速度的火车我准跳得上去。我等了半天,几乎等得绝望了,终于有一列火车开来了。车头直开过来,慢慢地越来越大。我看看桥上的守卫。他正在桥的这一头走,不过是在路轨的另一边。这样火车开过时,正好能把他遮住。我看着车头开近来。它开得很吃力。原来挂的车皮很多。我知道火车上一定也有守卫,我想看看守卫在什么地方,但是因为我人躲着,还是看不见。车头快开到我趴着的地方了。车头到我面前了 它虽然在平地上开,还是又吃力又喘气 我看见司机过去了,于是站起来,挨近一节节开过去的车厢。万一守卫看见,由于我站在车轨边,嫌疑性反而少一点。几节封闭的货车开过了。随后我看见一节没有遮盖的、车身很低的车厢,他们叫它为平底船,上边罩着帆布。我等它快要过去时,纵身一跃,抓住车后的把手,攀了上去。我爬到“平底船”和后边一节高高的货车的车檐间。大概没有人看见我吧。我抓着把手,蹲着身子,双脚踏在两节车厢间的联轴节上。火车快到桥上了。我想起桥上那个守卫。火车过去时,他望望我。他还是个孩子,他的帽盔太大了。我轻藐地瞪了他一眼,他赶快掉开头去。他以为我是列车上的什么人员哩。

我们过去了。我看见他还是怪不舒服地瞅着后面的那几节车厢,这时我俯下身去看看帆布是怎么绑牢的。帆布边沿上有扣眼,用绳子穿过绑着。我拿出刀子来,割断了绳子,伸出一条胳臂探进去。帆布下有些硬的东西突出着,那帆布因为给雨打湿了,绷得紧紧的。我抬头望望前面。前头货车上有一名守卫,幸亏他是在往前看。我放开把手,往帆布底下一钻。我的前额碰上一件东西,狠狠地一撞,我觉得脸上出血了,但是我还是爬进去,笔直地躺着。我随后转过身把帆布绑好。

帆布底下原来是大炮。大炮涂抹过润滑油和油脂,闻起来觉得很清新。我躺着倾听帆布上的雨声和列车在路轨上开的轧轧声。有些光线漏了进来,我躺着看看那些炮。炮身还罩着帆布套。我想一定是第三军送来的。我额上那一撞,肿起来了,我躺着不动弹,让伤口止血凝结,随后把伤口四周的干血块一一剥掉。这算不了什么。我没有手帕,只能用手指摸摸,然后蘸着帆布上滴下来的雨水,用袖子揩干净那些血迹。我不想让自己的样子惹人注意。我知道在列车到美斯特列以前,我非下车不可,因为到了那地方,一定有人来接收这些大炮。他们现在正需要大炮,损失不起,准不会忘记。我感到非常饿。

我躺在无顶平板货车的车板上,旁边是大炮,上边是帆布,人又湿又冷又饿。我终于翻转身,头枕着我的臂膀,趴在车板上。我的膝盖虽然僵硬,倒也满好。瓦伦蒂尼的手术的确不错。撤退时我有一半时间是步行的,后来还在塔利亚门托河上游了一段,多亏他这膝盖。这膝盖确实是他的。另一只膝盖才是我自己的。你的身体经过医生的手术后,就再也不是你自己的了。头是我的,肚皮里的东西也是我的。肚皮里现在饿坏了。我感觉到饥肠辘辘,正在乱绞乱转。头是我自己的,但是不是供使用的,不是用它来思想的;只用它来记忆,但是也不能记忆得太多。

我可以回忆凯瑟琳,但是我也知道,我这样想她会想得发疯的,因为我还没有再见到她的把握,所以我不敢想她,只是略为想想,只是当列车慢慢地咔答咔答地行驶时,稍为想想她。帆布上漏进一点光来,我仿佛是和凯瑟琳一同躺在火车的车板上。躺在硬板上,不去思想,只是感觉,那太难了,因为离别时间太长久了,现在我衣服既湿,车板又是每次只稍为往前移动一下,内心寂寞,孑然一身湿衣服,权将硬板当夫人。

你说不上喜爱一节平板车的车板,或是罩上帆布套的大炮,或是涂抹过凡士林的大炮的气味,或是漏雨的帆布,不过人在帆布底下,还是满好的,和大炮在一起,还是愉快的;但是你所爱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人你明知道没有在车里,甚至要假想在车里也不行;你现在很清楚,很冷静──与其说很冷静,不如说很清楚很空虚吧。你趴在车板上,亲身经历一国大军的撤退和另一国大军的进军,现在所看到的只是空虚。你失掉了几辆救护车和人员,好比一个百货店的铺面巡视员,在火灾中损失了他那一部门的货色。不过没有保火险。你现在离开它了。你再也没有什么义务责任了。倘若百货店在火灾后枪毙巡视员,因为他讲话口音向来不纯正,那么百货店再开店复业时,就不能指望巡视员会回来,这是一定的。他们也许会另找职业;只要还有其他职业可找,只要警察抓不到他们。

愤怒在河里被洗掉了,任何义务责任也一同洗掉了。其实我的义务在宪兵伸手抓我衣领时就停止了。我是不拘外表形式的,但我倒很想把这军装脱掉。我已把袖管上的星章割掉,那只是为了便利起见。那与荣誉无关。我并不反对他们。我只是洗手不干了。我祝他们万事如意。世界上还有善良的人,勇敢的人,冷静的人和明智的人,他们是应该得到荣誉的。但是这已经不是我的战争,我只盼望这该死的车早点开到美斯特列,可以吃吃东西,停止思想。我非停止不可。

皮安尼会告诉他们我被枪毙了。枪毙的人他们要搜查口袋,取去证件。人家可没拿到我的证件。他们也许会说我淹死了。美国方面不晓得将接到什么消息。大概是因伤及其他原因而死亡吧。善良的基督啊,我真饿啊。从前在饭堂里一同吃饭的那个教士,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还有雷那蒂。他大概在波达诺涅。如果他们没有退得更远的话。嗯,我今后再也看不到他了。他们这些人我都看不到了。这一方面的生活已经结束了。我不相信他得了梅毒。人家说,倘若趁早医治,这病是并不太严重的。但是他还是担心害上了这个病。要是我害上了这病的话,我也会发愁的。谁都会发愁的。

我生来不会多思想。我只会吃。我的上帝啊,我只会吃。吃,喝,同凯瑟琳睡觉。也许今天夜里吧。不,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明天夜里,一顿好饭,

有床有床单,永不分离,要走就一块儿走。大概还得特别赶快走哩。她是肯走的。我知道她肯走。我们什么时候走?这倒是值得思考的。天在黑下来了。我躺着思考要去的地方。地方倒是多着哩。

大清早天还没亮时,火车放慢下来,准备开进米兰车站,我赶快跳下了车子。我跨过车轨,穿过一些建筑物之间,走上一条街。有家酒店开着,我便进去喝杯咖啡。酒店里有大清早刚打扫过的气味,咖啡杯里还搁着调羹,台子上还印有酒杯底所留下的圆圈。主人在酒吧后边。两名士兵坐在一张桌子边。我站在酒吧边喝杯咖啡,吃了一片面包。咖啡给牛乳冲淡成灰色,我拿片面包撇掉牛乳的浮皮。主人看着我。

“来杯格拉巴酒吧。”

“不,谢谢。”

“就算我请客,”他说,倒了一小杯,推过来。“前线怎么样?”

“我哪会知道。”

“他们喝醉了,”他说,用手指着那两名士兵。这我相信。他们的确带着醉酒的模样。

“告诉我,”他说,“前线怎么样?”

“前线的事我哪会知道。”

“我看见你翻墙过来的。你刚下火车。”

“前线在大撤退。”

“报纸我是看的。究竟怎么啦?是不是结束了?”

“那不见得吧。”

他从一只矮瓶子里再倒了一杯格拉巴酒。“要是你有什么困难,”他说,“我可以收留你。”

“我没什么困难。”

“倘若你有困难的话,就住在我这里吧。”

“住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屋子里。许多人住在这里。凡是有困难的人,都可以住在这里。”

“有困难的人很多吗?”

“那要看是哪一种困难。你是南美洲人吧?”

“不是。”

“会讲西班牙话吗?”

“一点点。”他抹抹酒柜。

“出国现在很困难,不过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倒没有出国的意思。”

“你想在这里呆多久都行。你呆久了就知道我是哪一种人。”

“今天早上我有事,我把这地址记下,以后再回来。”

他摇摇头。“看你这样讲法,你是不会回来的。我倒以为你着实有难处。”

“我没什么难处。但是我也珍重朋友的地址。”

我放一张十里拉的钞票在柜台上,当做喝咖啡的帐。

“陪我喝一杯格拉巴酒吧,”我说。

“这倒不必。”

“来一杯。”

他斟了两杯酒。

“记住了,”他说。“上这儿来。别让别人收留你。这里是安全的。”

“这我相信。”

“真的吗?”

“真的。”

他脸色严肃。“那么我告诉你一件事。别穿这件军装到处走。”“为什么?”

“袖管上割掉星章的地方,人家看得清清楚楚。况且布的颜色也有了深浅。”

我一声不响。

“你要证件的话,我可以给你弄来。”

“什么证件?”

“休假证。”

“我不需要证件。我自己有。”

“好吧,”他说。“不过要是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代办。”“要多少钱?”

“这要看是哪一种证件。价钱很公道。”

“我现在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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