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海明威     更新时间:2013-08-21 10:54:51

“当然行,”住院医生说。两位医生谨慎地抓住我的右腿,把它扭弯。

“疼,”我说。

“是的。是的。再弯下去些,医生。”

“够了。再也弯不下去了,”我说。

“部分联接不良,”上尉说。他直起身来。“医生,请你再给我看看片子行不行?”第三位医生递了一张片子给他。“不对。请你给我左腿的。”

“那就是左腿啊,医生。”

“你说得对。方才我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观看的。”他把片子递回去。把另外一张片子端详了一些时候。“看见吗,医生?”他指着一块异物,在光线的衬托下显得又圆又清楚。他们共同研究了一会儿片子。

“只有一点我能说,”胡子上尉说。“这是时间问题。三个月,也许六个月。”

“关节滑液到那时候必然又形成了。”

“当然。这是时间问题。像这样一个膝头,弹片还没有结成胞囊,叫我就来动手术,可对不起良心。”

“我同意你的意见,医生。”

“干吗要等六个月?”我问。

“有六个月时间让弹片结成胞囊,膝头动手术才能安全。”

“我不相信,”我说。

“年轻人,难道你自己的膝头不要了吗?”

“不要,”我说。

“什么?”

“截掉算了,”我说,“以便装个钩子上去。”

“你是什么意思?钩子?”

“他在开玩笑,”住院医生说。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他膝头当然是要的。这是个很勇敢的青年。已经提名给他银质勋章了。”

“恭喜恭喜,”上尉说。他握握我的手。“我只能说,为安全起见,像这样一个膝头,你至少得等待六个月才能动手术。当然你也可以另请高明。”

“多谢多谢,”我说。“我尊重你的高见。”

上尉看看他的表。

“我们得走了,”他说。“祝你万事顺利。”“我也祝诸位凡事顺利,还要多谢诸位,”我说。我跟第三位医生握握手:“伐里尼上尉 亨利中尉。”于是他们三人都走出房去。“盖琪小姐,”我喊道。她走进来。“请你请住院医生回来一下。”他走进来,手里拿着帽子,在床边站住了。“你想见我吗?”“是的。我不能等待六个月才动手术。天啊,医生,你曾在床上躺过六个月吗?”

“那倒不一定是全部时间都躺在床上。你那些伤得先晒晒太阳。以后你可以拄着拐杖。”

“等上六个月才开刀?”

“这才是安全的办法。必须让那些异物有时间结成胞囊,还有关节滑液得重新形成。到那时开膝头才安全。”

“你自己真的以为我必须等待那么久吗?”

“这样才是安全的。”

“那上尉是谁?”

“他是米兰非常杰出的外科医生。”

“他是上尉,不是吗?”

“是的,不过他是位杰出的外科医生。”

“我的腿可不要上尉来胡搞。他如果行的话,早已当上少校了。医生,我知道上尉这军衔意味着什么。”

“他是位杰出的外科医生,他诊断的意见比我认得的任何医生都高明。”

“可否再请一位外科医生来会诊?”

“你要的话,当然可以。不过我个人还是愿意采纳伐雷拉医生的意见。”

“你可否另请一位外科医生来看看?”

“那么我请瓦伦蒂尼来看看吧。”

“他是谁?”

“他是马焦莱医院的外科医师。”

“好。我很感激你。你明白,医生,要我在床上躺六个月太难受了。”

“你也不必老是躺在床上。你先用日光治疗法。随后作些轻松的体操。等到一结成胞囊,我们就动手术。”

“但是我不能等待六个月啊。”医生把他的纤细的手指摊开在他握着的帽子上,微笑了一下。“你这么急于回前线吗?”

“为什么不?”

“这好极了,”他说。“你是个高贵的青年。”他弯下身来,轻轻地吻吻我的前额。“我打发人去请瓦伦蒂尼。你不要担忧,不要兴奋。做个好孩子。”“喝杯酒吧?”我问。

“不,谢谢你。我从来不喝酒。”

“尝一杯看看。”我按电铃叫门房拿杯子来。

“不。不,谢谢你。人家在等我。”

“再会,”我说。

“再会。”

两小时后,瓦伦蒂尼医生进病房来了。他匆匆忙忙,胡子的两端朝上直翘。他是名少校,脸孔晒得黑黑,老是笑着。

“你怎么得了这个伤,这个混蛋东西?”他问。“片子给我看看。是的。是的。就是那个。你山羊一样健康。这位漂亮姑娘是谁?是你的女朋友吧?我一猜就着。这岂不是场该死的战争吗?这儿你感觉怎么样?你是个好孩子。我一定把你弄得比新的人还要好。这样疼吗?当然是疼的。这些医生最喜欢叫你疼痛。他们究竟给你做了什么啊?姑娘不会讲意大利话吗?她该学一学。多么可爱的姑娘。我可以教教她。我也来这儿当病人吧。不,还是等你们将来生儿女时,我来个免费接生吧。她听得懂吗?她会给你生个好孩子的。生一个像她那样好看的金发蓝眼睛的。这就行了。这没有问题。多可爱的姑娘。问她肯不肯陪我吃晚饭。不,我不抢你的。谢谢你。多谢多谢,小姐。完了。”

“我所要知道的都够了。”他拍拍我的肩膀。“绷带由它去,不必再包上。”

“喝杯酒吗,瓦伦蒂尼医生?”

“一杯酒?当然啦。我喝它十杯。在哪儿?”

“在镜橱里。由巴克莱小姐去拿。”

“干杯。干杯,小姐。多么可爱的姑娘。我给你带好一点的科涅克白兰地来。”他抹抹小胡子。

“照你看,什么时候可以开刀?”“明儿早上。再早不行。你的肠胃得先弄干净。你得先灌肠。所有的手续我关照楼下那位老太太好了。再会。明天见。我带好一点的科涅克白兰地来。你这里很舒服。再会。明儿见。好好睡一觉。我一早就来。”他站在门口招招手,他的小胡子朝上直翘,褐色的脸上在笑着。他袖章上有一颗星,因为他是位少校。

那天夜里,有只蝙蝠从阳台上那道敞开的门飞进来。我们就从那道门眺望着米兰屋顶上的夜空。我们的房间很暗,只映着外边城市上空的那一点微微的夜光,因此蝙蝠一点也不害怕,在房间里照旧猎食,仿佛就在屋外边似的。我们躺着看它,它大概没看见我们,因为我们静悄悄地躺着。它飞出去后,我们看见一道探照灯光,我们看着光柱在天空中移动,随后灭了,于是又是一片黑暗。夜里起了一阵微风,我们听见隔壁屋顶上高射炮队人员的谈话声。夜里阴凉,他们都穿上了披风。夜间我怕有人会闯进来,但是凯瑟琳说他们都在睡觉。有一次我们睡去了,等我醒来时,她已不在,但我听见她沿着走廊走近来的响声,门打开了,她又回到床上,说她下楼去看过,他们都在睡觉。她曾在范坎本女士门外站了一会,听见她睡着的鼾声。她拿来一些饼干,我们吃饼干,还喝了些味美思。我们都很饿,但是她说我多吃也没有用,早上就得清肠胃。早上,天一亮我又睡着了,醒来时她又不在了。她进来时清新可爱,往我床上一坐。当我口里衔着体温计时,太阳出来了,我们闻得到屋顶上的露水气息,随后又闻到隔壁屋顶上高射炮人员喝的咖啡的香味。

“我真想我们一同出去散步一下,”凯瑟琳说。“我们要是有轮椅的话,我就可以推着你走走。”

“我怎么坐上那种车子去呢?”

“总有法子想的。”

“我们可以上公园去,在露天的地方用早点。”我眺望着敞开的阳台门外的景色。

“我们实在要做的,”她说,“倒是给你做好准备,等待你那个朋友瓦伦蒂尼医生来。”

“依我看,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我倒没像你那样喜欢他。但是我想他是很行的。”

“回到床上来,凯瑟琳。请,”我说。

“不行。我们不是已经快快活活地过了一夜吗?”

“今天夜里你可不可以再值夜班?”

“也许可以。可是你不会需要我。”

“不,我会需要你的。”

“不,你不会的。你没动过手术。你不知道手术后人怎么样。”

“我没问题。”

“你一定会恶心得不好受,我就不能给你什么了。”

“那么现在就回到床上来吧。”

“不,”她说。“我得填体温表,亲爱的,还得把你准备好。”

“你并不真心爱我,否则你会回到床上来的。”

“你真是个多么傻的孩子。”她吻吻我。“这对体温不妨事。你的体温总是正常的。你有个可爱的体温。”

“你样样东西都可爱。”

“哪里。你有可爱的体温。我觉得十分光采。”

“也许我们的孩子都会有可爱的体温。”

“我们的孩子大概会有很坏的体温。”

“为瓦伦蒂尼给我做的准备,你还得做什么?”

“事情倒不多。不过相当不愉快。”

“我希望这种事不必由你来做。”

“本来不该我做。不过我不要别人碰你。我真傻。他们一碰你,我就光火。”

“甚至弗格逊?”

“尤其是弗格逊、盖琪,还有那个叫什么的?”

“华克?”

“对啦。现在这儿的护士太多了。要是病人不增加的话,人家就要撵我们走了。现在已经有四名护士了。”

“也许会有病人的。四名护士也不算多。这是一所相当大的医院啊。”

“我也盼着有病人来。要是人家叫我走,我怎么办?倘若病人不增加,人家准会撵我走。”

“那么我也走。”

“别瞎说。你还不能够走。你还是赶快复原,亲爱的,我们一块儿上旁的地方去。”

“那以后呢?”

“也许战争就结束了。不会老是打个不停啊。”

“我会复原的,”我说。“瓦伦蒂尼会治好我的。”

“他留着那样的小胡子,一定行。还有,亲爱的,当你上麻药时,随便想什么都行 千万别想你和我。因为人一上麻醉药,什么话都会说出来的。”

“那么我该想什么呢?”

“随便什么。除了你我之外,随便什么都行。想想你的家人。或者甚至另外一个女人。”

“不行。”

“那么就念祷告文好了。这样该能给人家一个很好的印象。”“也许我不说话。”

“这倒是真的。常常有些人不说话。”

“我就不说话。”

“别吹,亲爱的。请你别吹。你已经满好了,用不到再夸口了。”

“我一句话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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