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小福的爷爷,宁肯黄土埋身,也不愿离开自己的故土一步;宁肯饿得勒裤带,也不愿开口向人借一升。每顿饭,为了让宝贝孙子小福多吃一口,自己总是吃得半饱就放下碗了。小福的爸爸大禄,跟他是一样的脾气。
当泥窝子里的山芋干只剩下最后一把时,媳妇沉不住气了,乘老葫芦不在,悄悄地跟丈夫嘀咕:“我看你就劝劝咱爹,人家不都走了?俺们也出去寻条活路,自己总不能把嘴扎起来呀。”
“俺把嘴扎上了。”大禄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句,把媳妇端上来的菜糊糊推开,吩咐道:“拿去给小福吃去。”
小福喝完了自己应得的一碗,正在舔碗沿,接过爸爸给他的菜糊糊,马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大禄蹲在炕上,抱着脑袋,一袋接一袋地抽烟。
媳妇叹了口气,紧挨着他坐下,小心翼翼地说:“我看咱们还是……”
“你懂个甚!”大禄没好气地向她翻了一眼,“你以为出门就好过了么?出门……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你不记得那回老马头进城去,屙屎找不到地方,足足憋了一天,差点没给憋死。听说那大街上还不兴吐唾沫。这可好,屙没处屙,吐没处吐,大活人也给憋死了。”
“可人家怎么去的呢?”媳妇垂下头,没有信心地反驳。
“人家是人家,咱是咱,咱们,咱们……”说到这儿,大禄口吃起来,又“呼嗒呼嗒”地吸了一阵子烟,才用十分坚决的口吻接下去说:“咱们还有那一口饿不死的瘦母猪,明天把它拉去卖了,换点高价粮吧。”
听说卖猪,小福可不依,因为这口猪是他喂大的。夏天,他顶着毒太阳给猪割草,不割够是不来家吃饭的,沉重的粪箕压着他幼小的身子,肩膀头不知磨掉了几层皮;冬天,他穿着破小袄到雪地里给猪觅食,一双小手冻得像胡萝卜一样。
闹了半天,最后爸爸哄他说:“卖了猪,到集上给你买一根油果子吃。”
啊,油果子!那热烘烘、香喷喷,从翻滚的油锅里炸出来的又脆又软的油果子,是怎样吸引和满足了一个孩子的心啊。小福马上破涕为笑,并进一步向爸爸提出了要求:“我要两根。”因为他不能忘了他的叔伯兄弟小梁子。
“好,好,就两根。”爸爸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他。小福子高兴得一溜烟跑到小梁子家里,咬着他的耳朵说:“明天晌午,我请你吃油果子。”
第二天早晨,小梁子从家里出来,看见小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神气地坐在板车上。一只瘦弱的母猪被绑得四脚朝天,躺在小福的脚下有气无力地哼着。
“开车啰,开车啰!上集去买油果子啰!”小福子快活地叫着,扶着板车的边沿,躬身站了起来,“啪”的一下,屁股挨了他爹一巴掌,赶紧乖乖坐下,扭过头来,看见了小梁子,马上又活泼起来,高兴地招着手喊道:“晌午在家等我啊!”
小梁子会意地眨眨眼,明白他指的是那根诱人的油果子,便也跳起来,高兴地向小福子招手。
小福子欢天喜地地坐着架子车走了。
小梁子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晚上,小福子始终没有回来……
哪知这一去,竟成了小兄弟俩的永诀。
那一天,小福的爸爸没有卖掉猪,因为母猪又瘦又小,斤两不足,收购站不收。但是,万没想到的是,这口猪本来就体弱,来的时候心急,捆紧了,再加上收购站这么一折腾,竟死了。
大禄心里的窝囊劲是不用提了,从收购站出来,用架子车驮着死猪,那神色就跟出殡差不多。身边熙攘的人声,兴旺的买卖,他一概都看不见。他的眼里,只剩下一家四口饥饿的焦黄的脸。
“爸爸,我要!”小福清脆的喊声惊醒了大禄,他抬头一望,只见前面是个烧饼摊,烤得焦黄的烧饼一摞摞地叠在案板上,油果子在巨大的铁锅里发出吱溜溜的响声,诱人的油香毫不客气地顺风钻进行人的鼻孔,仿佛这是做生意的最好的招徕。
大禄顿时也觉得又饥又渴,咽了一口苦涩的唾沫,咬咬牙,耐着性子对小福子道:“好孩子,咱们家去,爸爸杀……杀猪给你吃。”
“你骗我!”小福用两只小脚直蹬着板车,“我不吃猪肉,我要吃油果子,我答应了梁子哥的……”
小福的哭闹吸引了不少行人,人们向这一对来自灾荒第一线的父子投以各式各样的目光,多数人是理解的同情的,但也有鄙夷的……不管哪一种目光,老实的大禄都无法忍受。他急于要把小福子哄走,可是越哄,小福子闹得越凶。这时有一个中年妇女,牵了一个打扮得花蝴蝶似的小姑娘,在摊子上买了两根油果子,小姑娘伸手就要拿,那妇女往小福这儿瞟了一眼,连忙摇摇手说:“好孩子,咱拿回家吃去,在路上吃,野孩子要抢你的。”
大禄顿时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他低头看了看小福,便伸手在口袋里掏摸起来。心里想,奶奶的,俺就这一堆了,这回就成全了孩子,给他买一根吧。不料他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把所有的分币都集中起来,却一共只有九分钱。买一根油果子要一毛,还欠一分。
在众目睽睽下,大禄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哄小福。这时人群里走出个教师模样的中年人来,掏出一分钱递给他,很有些感慨地说:“大叔,我给你一分钱,给孩子买一根吧。”
“这,这……”大禄的脸刷地红到脖子根,他觉得好像应该说声“谢”,可是这个字却卡在喉咙里,像鲠住了的鱼骨头一样吐不出来。他讷讷地接过这一分钱,昏沉沉地买了根油果子交给小福。
“多可怜呀!”
“瞧这孩子瘦的!”
窃窃的议论声在大禄的背后响起来。他觉得所有的声音和目光像乱棒一样在身上打着,他感到无地自容,抬起头来,却一眼望见他的小福,正高高兴兴地坐在板车上,把那一根油果子,小心地撕下了一半……
“满意了吧?不争气的杂种!”大禄解嘲地往小福子的脑袋上打了一巴掌。
小福的思想正集中在油果子上,冷丁挨了这一巴掌,一个坐不稳,仰面从车上摔了下去,后脑勺敲在街沿石上,发出“咚”的一声响,随即就不动了。大禄急忙扑上前,把他抱起来时,孩子口里鼻子里流着血,已经没气了,只是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半根油果子……
这以后的事更惨。大禄死了儿子,又痛又愧,心肝撕裂,觉着再也没脸见人,半路上就抱着死孩子跳了崖。后来,媳妇听说丈夫和儿子都死了,也寻根绳子上了吊。
就这样,不出两天,一家死了三口。
打那以后,整整三个月,老葫芦没有开口说话。从此,“没嘴葫芦”的外号就出了名。人们说他疯了、哑了,村里有些好心人,怕他把这些伤心事窝在心里憋坏了,便主动来找他拉拉呱,可是一提到这事,他的嘴就牢牢地闭上了。久而久之,这事不再被老一辈的人们所提起,也不再为后一代所知道,它被埋进了记忆的坟墓里。
三个月后,老葫芦开口说话了。他既没疯也没哑,坚强地活下来了,只是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
怎能叫人相信,一根油果子,竟酿成这样一场悲剧。这件事给幼年的小梁子一颗纯洁无瑕的心,刻上了永不磨灭的伤痕。在他年纪稍大一些的时候,他后悔,后悔不该点头答应要那根油果子;更大一些的时候,他奇怪,奇怪一根油果子怎么会夺去一个幼小的生命!难道农民辛苦一年还不能吃根油果子?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能不愁吃穿?当他长大成人的时候,他发誓,发誓要用自己的双手,和人民一道,去改变农村贫穷落后的面貌,再不能让小福子的命运重演。以后,在文化大革命叱咤风云的年代,在烈日无情地曝晒着的农业劳动中,在农业大学孜孜不倦的攻读时,每当他处在生活的转折点需要决定自己今后的命运和前途时,童年的伙伴小福子的形象,总是鲜明而痛苦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激励着他去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
八年前,他和一群欢乐的青年来到虎山落户,当同学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玩笑时,他悄悄地离开了大家,一个人踯躅到村外,找到了一棵独立于田野间的白杨树,在白杨树下小福子低矮的坟前脱下了帽子:
“小福子,我回来了……”
…………
“小福子,我又回来了。”梁子喃喃地说着,又环顾了一番葫芦爷爷的陋室,心里感到难忍的悲痛。他狠狠地往炉膛里塞了把柴禾,火烧得更旺了。
“咕嘟咕嘟”,锅里的水响起来,把梁子从遐想中惊醒。他拍拍身上的灰土站起来,顺手想给老人做点什么吃的,可是在屋里翻腾了一遭,只找到一把山芋干。他把山芋干放回去,努力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转身回去取来了治喘的药和一只他带在路上吃的已经有些干硬了的面包。
“爷爷,吃药吧!”梁子一手端着开水,一手拿着药和面包,小心地走到葫芦爷爷的床前。
老葫芦抬起头来,没有眼泪也没有叹息,他望着梁子焦虑的脸,终于低低地叫了一声:“小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