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福子和小梁子(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0:14:23

渐近虎山,道路就变得泥泞起来。东一洼、西一洼的积水,好像一个个亮晶晶的可怕的沼泽,一不小心踩下去,就陷到了脚踝骨;有些路段干脆被白汪汪的积水所淹没,必须涉水才能通过。地势稍高一点的地方,路面上布满了无数个人和牲口的脚所踏出来的小坑,好像害了天花的麻子的脸一样。

尽管刚才拦路的洪水没有给梁子带来丝毫的难堪,但这无休无止的折磨,与消耗人的体力的路,却使这个并非不习惯于乡下泥路的小伙子,也变得狼狈不堪了。走进村庄的时候,脚上的一双球鞋成了大泥坨;蓝卡其裤子已经分不出颜色,好像从泥水缸里捞出来的抹布一样,湿湿地贴在腿上;上装好一些,但也沾了不少泥点。网兜滴着水,这是刚才不小心掉进水洼里去了。然而,使他不安的倒不是自己的这副形象和装束,而是眼前的景象——他站在通向村庄的大路上,迷茫而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田野里是白茫茫的一片。他所记得的长着花生、芝麻和爬满薯藤的庄稼地不见了,变成了白茫茫的大水;他所记得的金黄的小麦、碧绿的烟草也都不见了,变成了白茫茫的大水。只有高秆的庄稼从大水里顽强地探出脑袋来,好像不甘心它们被覆没的命运。偶尔有一群水鸟飞过,发出欢乐的叫声,似乎这大水倒给它们增添了觅食的场所。

有几分钟时间,梁子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他垂下脑袋,奇怪地想:那壮年汉子的悠扬的劳动号子到哪里去了?那年轻妇女好听的俏语又怎么没有了?不,往常即使遭了灾,老支书也带领着大家意气风发地抗洪排涝的呀!难道这一切,也被那白茫茫的大水所吞噬了?

梁子默默地朝北走去,凝视着他亲爱的故乡——横在灰色的天幕与白色的大水间的一个孤岛——虎山大队的村落,他那愉快宁静的心境终于被完全破坏了。

很快地,一幢幢熟悉的黄土块似的房屋清晰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了——因为村庄坐落的地段高些,所以大部分房屋都没进水。沿着这条进村的大路由南往北走去,不一会儿,就到了与横贯全村的东西大路交错的地方。这里原先有一片清澈的荷塘,现在却只剩下满荡荡的一湾浑水,那些斗笠似的翠绿色的圆叶都埋入了水底下,再望望那大路两旁的黄土房子,仿佛也变得更加低矮而没有生气了。往日在这个时候,家家的屋顶上都飘起了缕缕的炊烟,路上要是来了一个客人,不知从哪里就会冒出来那么多孩子,小丫头、小小子,光屁股的,拖鼻涕的,一下子就把人给团团围住了。可是现在,迎面望见的只有土墙上那一条斗大字的标语:“打倒走资派崔福昌!”在风里瑟瑟抖动,好像在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似的。

梁子的心猛一跳,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朝路北自己家的老屋走去。

老屋还是张梁的爷爷奶奶居住过的屋子,梁子从小在这里长大。门前有一棵高大茂盛的老枣树。老枣树还是爷爷的爷爷亲手栽下的,它浑身披满油绿繁密的叶子,一到秋天,就挂出了晶莹饱满的果实。果子由青泛黄,渐渐发出像红玛瑙一样鲜红可爱的颜色。那时光脚丫的小梁子,不等它们变红就拿着竹竿劈里啪啦去打了。到了冬天,那直伸向天空的干巴巴的枣树枝桠上还吊着几只经了霜的鲜红欲滴的枣儿,这时小梁子倒舍不得去敲打它们了,让它们在漫天风雪里骄傲地微笑,好像斗雪的寒梅一样。

自从六四年爷爷奶奶先后去世后,屋子空下来了,队里常在这里堆些烟叶、花生等杂物。梁子来虎山的那一年,老支书派人把屋子清理修缮了一番,他就住进去了。

现在,屋子里倒还空着,开门进去,一股潮湿的尘土味扑鼻而来,屋梁上挂满了蜘蛛网,锅台上的灰尘也老厚,但他顾不了这许多,只是放下行李,换了身衣服,便转身走了出来。

天上笼罩着一望无际的阴云,只有西边角落像被人捅破了一个洞,露出一派紫红色的云彩,夕阳的黄色的脸在洞里慢慢沉落,大地反射出一种异样的亮光,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不远的地方,浑黄的水依然汹涌地流着,庄稼在水里颤抖、呻吟。梁子踌躇了一会,抬腿向隔壁的葫芦爷爷家走去。

葫芦爷爷是梁子的老叔公。解放前夕那一年虎山遭了灾,他老伴饿得躺在床上起不来,儿子半夜跑出去偷割了几把青麦子回来,煮给母亲吃了。不料虚弱透了的人经不起这一撑,没到天亮,竟活活胀死了。他变得沉默寡言了,一般人从他的嘴里掏话很困难,所以得了个“没嘴葫芦”的外号。但他的心像镜子一样明,他的眼睛像水晶一样亮,他是虎山大队的一个活账本。自从他的孙子小福死后,他就把小梁当做自己的孙子一样看待,所以每次梁子回虎山,总是先去看望老葫芦。而现在,那墙头的大标语,那灾后的惨象,如一块沉重的石头压着梁子的心,他更迫切地想从葫芦爷爷那儿了解一下虎山的情况。

怀着这样焦急的心情,梁子很快来到了葫芦爷爷的小土屋跟前,正要开口喊,忽然一阵“吭吭”的咳嗽声从屋里传出来,他一怔,再一听,这确是葫芦爷爷的声音,赶紧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因为窗洞被堵住了,屋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阵紧一阵的咳嗽和透不过气来的喘息声,从黑暗的屋角传出来。

“爷爷!”梁子叫了一声,向那发出声音的地方扑去,摸索着半跪在凉床上的正在受苦的老人,赶紧给他揉胸、捶背。又经过一番剧烈的喘息、挣扎,老葫芦的嗓子里“咕噜”一声,吐出一口痰来。梁子扶着他在床上靠下,又从那塞着破草帽的窗洞里找到了一盏油灯。他把它点亮了。

油灯跳动着微弱的光,在这个被疾病折磨着的孤独的老人身上浮来浮去。老葫芦那张曾经是方正刚毅的脸,如今布满了痛苦的扭动的皱纹,并且由于喘息呈现出黑枣般的颜色;他那曾经是强壮的力气过人的身躯,如今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看着,使人想起了那年年月月给人耕田而使尽了力气的老黄牛……

风从墙缝和塞在窗洞里的破草帽的空隙间钻进屋子,梁子感到一阵凉意。他摸了摸床上铺着的薄薄的稻草,轻轻拉开了一条因为打了很多补丁而显得十分沉重的被子,替老人盖上。直到这时,葫芦爷爷才睁开了他那半闭着的眼睛,向正在忙碌着的梁子看了一眼,这就算是他回答梁子的殷勤与问候了。

梁子直起身,向屋子四周扫视了一番。这是一间干干净净的屋子——爱干净是老葫芦的特点,除了病倒在床上的时候,他从不让自己的两只手有片刻适闲,就是在儿子、媳妇和他那可爱的小孙儿一起去世的日子里,他也把自己收拾得头是头、脚是脚,衣襟上不沾半点粥星儿。他操持的家前屋后的小园地,青是青,白是白,水灵灵的萝卜,嫩生生的韭菜,白胖胖的大蒜……一垄垄,一畦畦,泾渭分明,色彩绚丽,好像精心绣制的小姑娘的花衣裙一样。可是现在,这“干净”的屋子却蒙着一层说不出来的凄凉味儿:泥窝子里是空的,笆斗里是空的,水缸里是空的,土墙的挂钩上也是空的。梁子又摸了摸锅灶,锅灶冷冰冰,锅盖上蒙着层薄薄的灰,两只洗干净但也落上了灰的碗,搁在一旁。地上也是光溜溜的,只有凉床的周围落下了一圈细碎的草节儿,因为老人辗转反侧而使铺垫的稻草从宽大的床缝隙里漏下来了。

梁子的鼻子有些发酸,但他很快克制了自己。他觉得伤心也好,同情也好,都不能给床上那个可怜的老人以任何帮助,现在必须马上要做的是,给老人治一治他的气喘,并且设法给他弄点儿吃的。

幸亏梁子早就知道葫芦爷爷有气喘病的根子,这次回来前特地买了些药带着,只要去拿来就是。他想了想,决定先烧点开水好给老人吃药。

梁子从隔壁人家的锅屋里舀来一瓢清水,先倒了些在锅里,细心地刷了刷,然后把余下来的水全倒进去,点上火烧起来。他一边烧,一边倾听着里屋的动静,有好几次他不得不扔下烧火棍,跑到床前,扶起老人,轻轻地给他捶着,当一阵令人窒息的咳喘过去以后,老人就重又靠下来,半闭着眼,脸上带着淡漠的表情,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梁子也不说什么,仍回到锅灶前,用火棍在灶膛里拨拉着,“哄”的一声,火又重新燃烧起来,那么热情,那么活泼地跳动着,梁子的身上立刻感到一种软酥酥的暖意。他熟练地一小把一小把往里填草,脸凑得灶膛很近。这是他幼年时养成的习惯。那时他只有七八岁,个子很小,一到农忙,爷爷就叫他烧锅,他半跪半蹲地缩在灶前,抱着草直往里填,有时火灭了,回烟呛得鼻涕眼泪直流,就不得不捧起粗大的烧火棍,在灶膛里头乱捣鼓……

梁子想着,跳动的火焰映着他,把他带到了对童年的往事的回忆里。于是,那一张脸,那一张酷似老葫芦爷爷的但是新鲜活泼的小脸,带着无比鲜明的声音笑貌,在他的面前活动起来。这就是小福,葫芦爷爷的唯一的孙子小福。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和小福,是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那时节,他们有自己的广阔天地,那萤火虫飞来飞去的打麦场,那弯弯垂柳亲吻着的美丽荷塘,那望不到头的光秃的山野,那茂密扎人的枣树林……小梁跟着小福,上树逮鸟,下河摸鱼,割草挑野菜,无论干什么,总是十分快活而有趣的。记得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小梁的爷爷病了,浑身肿,听人说治这病要用活鲫鱼捣烂了敷在肚脐上,还要喝鲫鱼汤。小梁可爱他的爷爷了,一听说,赶紧约上小福子,去给爷爷抓鲫鱼去。

两个孩子准备好了钓竿,还用破袜子、烂纱线编了个海兜。几天来,他们跑遍了大河小沟,捉到的鱼倒是还有一些,可就是没有一条鲫鱼。小梁子急得直哭,小福子安慰他:“别急别急,总归有办法的。”小梁子不相信会有什么好办法,可是跑得乏了,也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起大人们起黄笼子来了。黄笼子是一种用竹子编成的长圆形的竹篓子,头上有个活口,黄鳝只能钻进去,却不能退出来。

他们全都看得呆了。可不是么,要是鲫鱼像黄鳝那么傻该多好呀。你看,大人只要把黄笼子安在小水沟里,过些时候取出来,里面总是爬满了长长的扭动的黄鳝。

“梁子哥,咱们也编个笼子,照那样去逮鲫鱼好么?”小福吸着鼻子凑过来问,小哥俩想到一块去了。

“好!”小梁点了点头,随即又一晃脑袋,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几转说,“不,黄笼子那么细,鲫鱼咋钻得进去呀?再说,鲫鱼是那么刁滑。”

“不要紧,咱们编个粗的、大的。”小福两手比划着,胸有成竹地说。

对于小福的建议,小梁子永远是赞同的。记得有一回小梁子在集上看见一种漂亮的鸟笼,他想要,爷爷不给他买,后来小福就自己动手找些高粱秸编了一个,编得跟买的一样精致,谁见了都夸。打那以后,小梁子对于比他小三天的小福子,就十分敬佩了。如果有人说小福子一个“不”字,他就昂起脖子争道:“你会编鸟笼子么?你会么?”

于是,小梁子和小福子一起,砍竹子编起篓子来了。但他们拿着篓子到处去放,却始终没有捉到鲫鱼。小梁子有点泄气了,小福子就去问他的爷爷。葫芦爷爷告诉他们,鲫鱼是喜欢逆水而上蹿的,如果在下大雨的时候把篓子安放在水口上,保险能逮到鲫鱼。

于是他们又眼巴巴地盼着下雨。

雨终于下来了,这是一场很大的暴雨,下得天茫茫,地茫茫。小哥俩在雨里呱唧呱唧地跑着,把他们精心做好的篓子分别安放在全村的几个水口上。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冒着大雨守在那儿,眼望着垄沟里的水怎样哗哗地淌下去,而那银光闪闪的鲫鱼又怎样顺着河沟逆水而上,“忽喇喇”地往上蹿着,一条,又一条!全部蹿进了他们事先安放的篓子里。

当风停雨住的时候,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条、两条、三条……许多鲫鱼在篓子里蹦跳,弄得篓子“扑扑”直抖,两个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抱起来,跳啊,笑啊……

童年的生活,是这样绚丽多彩,但是,也有它艰难辛苦的另一面。因为生活的重担,总是过早地压在农村孩子的肩上的。

小福子七岁那一年,全国各地都遭了灾,虎山也像现在一样,一场洪水,把即将到口的粮食都吞噬了。

热土难离呀!在一般农民的眼里,他们的黄泥小土屋是冬暖夏凉的;他们的鸡棚鸭棚和锅灶瓢碗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世界上最甜的食物要数他们埋在地窖里的过冬的山芋,最鲜的果子要数他们家前荷塘里出产的菱藕。“金窝银窝,不及自家屋里的狗窝”,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势力,几乎是他们所信奉的颠扑不破的真理——可是尽管如此,尽管政府想方设法生产救灾,还是有一批又一批的农民舍弃了他们的“财富”和冬暖夏凉的房屋,走上了离乡背井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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