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美好的愿望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0:09:32

无边的丘陵,山连着山,山叠着山,所有的山都是坡度低缓的,所有的山都是线条柔和的,好像黄绿色的浪头,起伏着,推涌着,一直连向高远的天际。

一条大路蜿蜒曲折地伸向群山的深处。路旁的洋槐树,坠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色花朵。半山腰的野蔷薇,有如绯红的轻云在浮动。时而可听得淙淙的水声,那是山溪在翠绿的丛林间流动。

    天气并不十分好,阳光时常受到云块的阻挡,这使灰色厚重的云层镶上了一层金色的边,映得山间的景物,明晦变幻着。空气湿漉漉的,雨仿佛还要下。

    一个结实的小伙子在稍带积水的沙石黄土路上走着。他步履轻松,肩上四方的背包和手里提着的网袋,仿佛轻飘得没有一点分量。瞧这赶路的劲头,一个小时走十五里地是不在话下的。

但是,当他攀上一个不高的断崖时,突然收住了脚步,微微吃惊地睁大了女孩般俊秀的眼睛:好像所有的山溪突然在此汇合了,前面出现了一条宽阔汹涌的河流。河流涌着白色吓人的浪头,在绿色起伏的丘陵间奔腾。

    凭记忆,这儿是一个叫做涧湾的地方。原先这里天晴的时候,湾里有汩汩的细流,清澈见底,脱了鞋袜蹚过去,水只齐脚脖子。两岸的断崖间,有一座石板桥,雨天涨水的时候,可从桥上过去。

但是现在,石板桥不见了,满满荡荡的一湾水,毫不客气地挡住了小伙子的去路——显然这是连日暴雨,山洪暴发所引起的后果。

小伙子微微笑了。这拦路的洪水并没有使他皱眉。他的心情太好了,只是觉得有趣。他自信是有办法能渡过河去的。

    果然,像奇迹一般,不一会上游浮来一群雪白的鸭子。鸭群中间荡着一只带篷的小船。划船的老汉,弓腰立着,偶尔抬起头来,呼唤他心爱的鸭子。鸭群和小船渐渐地近了,可以看得清放鸭老人那稀疏的唇髭和和善的目光。

    小伙子乐了——毫无疑问,他遇到了一个好心肠的老头。于是,他挥着右手,呼唤起来:“老——大——爷——”

    老大爷只朝他一瞥,马上会意了,很快地掉转船头,靠拢过来。

    “上来吧。”老人吩咐道,“不过要坐稳,没有我的话,不许乱动。”

    “嗳,行!”小伙子嘴里应着,忙不迭地一脚跨上船去。小小的船,猛烈地晃了几晃。老人又抖着唇髭呵呵笑了:“没事,没事,好,坐下,别动了。”

    小伙子在船尾坐下来了,两只手死死地抓着船舷,仿佛这样能使身体变得稳一些而不致摇晃。在他竭力稳住身体的时候,小船已经横过来了,颠簸着向前驰去。

    放鸭老人悠闲地摇动双桨,毫不在意那翻滚的浪头。

小伙子上船时的紧张情绪,也慢慢消失了。他舒适地靠在船舷上,就像婴儿躺在摇篮里。只见天茫茫,水茫茫,水天一色。一时间,好像身体溶解在这无边的白浪里,又恍若置身于开天辟地的混沌世界中,忽然他感慨地想,生活的道路变化多大啊,昨天还在农学院白色幽静的校舍里,今天却已经来到了这连绵起伏的群山脚下,新的生活道路又要从头开始了。

“小伙子,哪来的,上哪去啊?”老人发话了。

“我是洪阳县虎山人,回虎山大队去。”小伙子笑眯眯地回答。

“啊哈——”老人开心地笑了,随即摇摇头,“哄得了别人,可哄不了我呀!”

“怎么,你听我口音?”小伙子很有兴趣地反问。但他不敢挪动身子,只微微扬起了下巴。

“不听口音,我也知道。”放鸭老头以老年人特有的天真口吻回答他。

“哦,那怎见得?”

“嗐,那当然啰!我是这儿的老土地啦,可没见过你啊!”老头答道。他背对着小伙子,看不见他那双善良的小眼睛是怎样机智地眨巴着,但听他的口气是很自豪的。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力准确,他扭过头来,舔了舔嘴唇,得意地又道:“你能说出你是谁家跟前的小子?要不,是谁家的女婿?”

一句话把小伙子给问住了。他的名字叫张梁,其实,论籍贯,他倒真是虎山人,只是因为爸爸在解放战争时参加了革命,后来,在东海之滨的一个大城市里安排了工作,成了家,所以张梁当然也有了城市户口。不过,整个童年时代,他还是在乡下的爷爷奶奶身边度过的。到了八岁上,爸爸将他接进城里去念书。八年前,他初中毕业,和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学来家乡插队落户时,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多年了,这里,就剩下一个老叔公——葫芦爷爷和他沾亲了。后来他被推荐上了农学院,现在刚刚毕业。在毕业分配的“战斗”中,一些人一心一意在高调下面捞“实惠”——挑个理想的地方,舒适的工作。另外一些人则真的选择艰苦的地方。他属于后者。不是用誓言而是用行动选择了自己的生活道路——回虎山去。在某些人看来,这本是一个值得夸耀并可以抬高身价的选择,但是他婉言坚决地拒绝了各种抛头露面和慷慨陈词的机会。他觉得很难向那些人说清楚并使人真正理解他的思想和感情。所以他默默地打点了行李,坚定、自信地走到了自己选择的征途上。此刻他仍不愿夸耀,因此讷讷地闭上了嘴,不再吭声了。尽管如此,放鸭老人的话,却如一根轻柔的羽毛,在他本来就很激动的心弦上轻轻地撩拨了几下。于是他的整个身心,便沉浸在一种轻微的醉意里。

有一刹那的时间,他仿佛置身于他的虎山了。虎山是个美丽的地方。虎山上有白色的瀑布,有火红的柿树,有板栗的新绿和马尾松的墨绿,还有漫山遍野毫不引人注目的酸枣树,它们永远是那样的坚强和生机蓬勃……当然,虎山还很穷,传说虎山的宝藏还埋在地下,没有开发出来。正因为这样,虎山对他的魅力才更大。他的志向是,把全部的知识和精力,献给贫穷的虎山和虎山人民。这一切,可以说是他回来的主要原因了。不过,除了这个主要原因以外,还有一个次要原因,这个次要原因是小伙子不愿说也不愿承认的,但它却在小伙子的心里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因为这个次要原因,使得张梁一踏上这熟悉的丘陵,心头便涌起了一阵甜丝丝的骚动。难怪乎放鸭老人的话使他微醉般地晕乎起来。

噢,是什么样的“次要原因”,使得我们的主人公如此振奋啊?咱悄悄地说吧,说响了,小伙子要脸红的。

那是娟娟。她的名字叫谭娟娟。八年前,和小张一道来插队落户的。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刚下过大雪,在贫下中农的锣鼓声中,在大队的老支书带领下,他和娟娟来到了虎山。刚走到半山腰,只见太阳正露出鲜红的圆脸,微微跃动着,从白雪皑皑的群峰背后冉冉升起。娟娟一见,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手,高声叫道:“啊,多美!”

老支书从前面回过头来,眯着慈祥的眼睛,朗声道:“是啊,待在咱们虎山,以后有你俩看的啦!咱们虎山人有个习惯,每逢正月初二,都要扶老携幼地上山看雪景。有一种黄色的小花,专门在雪地里开,扒回去泡茶,可清香了。”

娟娟一听,仰面望着小张笑了:“你看,山里人是多么爱美。”

小张也激动地使劲点了点头。他看见一抹阳光映在娟娟年轻饱满的前额上,沐浴在这样的阳光里,她那闪动的眼睛,那红润的脸颊,那略带孩子气的微翘的鼻子和漆黑的发辫,仿佛全都闪烁着蓬勃向上的朝气和青春幸福的光泽。他觉得她也很美。这个很美的印象一直留在他的记忆中。入学以后,他在幽静的林荫道上散步,在拥挤的公共食堂里吃饭,在安静的图书馆里看书,常常心一跳,猛地这形象就显现在他的面前,于是他的思绪就再也不能控制……他认为最初的决心是可贵的,纯真的友谊是要珍惜的。

八年了,尽管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可是娟娟到现在还没有离开虎山,而且,也没有忘记小张。她从虎山给小张寄去过许多信。从信中,小张知道她出席了县积代会,当上了大队干部。她在农村成长起来了……她的信,是那样多,那样长,又是那样的娓娓动人……因此,小张有充分的把握相信,好像春天里的薄冰,他们的关系,是一捅就会破的。所以这次小张回虎山的决定,事先竟没有向她透露一点风声。他相信她是会高兴自己的到来的。在年轻人的生活经历中,这样的“突然袭击”会给一生留下多么有意思和多么值得纪念的回忆啊……

“嘿嘿,哑巴啦!咋不吭声呀?”放鸭老人朗朗的问话,打断了小张的遐想。小张笑一笑,用一种年轻人特有的调皮口吻反问道:“老大爷,您不认识我,可我也没见过您呀!”

“我吗,说起来是住在狼山,跟虎山还是邻居呢,可我给队里放鸭,成年累月的在外头啊!”老人划着桨说,“可是你,你说你是虎山人,你可知道虎山的故事?”

“虎山的故事?”小张一听,很有趣味地追问下去,“我不知道,您给说说吧。”

“好,说给你这个虎山人听听,”老人笑了,“很久很久以前……”

忽然,后面哗哗地顺流下来一大队竹排,掀起很大的排浪,使小船猛烈地颠簸了起来,小张一急,紧抓着船舷,叫道:“老大爷,快靠岸。”

放鸭老人微微一笑,不但没有靠岸,反而紧划几桨,贴着竹排向前驶去。说也奇怪,小船马上稳住了,而且跟着驶了一段。过后,小张心有余悸地直吐舌头:“好险哪,老大爷,您怎不靠岸呢?”

“嘿嘿,这是行船的常识。”放鸭老人眯起小眼睛,自豪地说:“风浪来的时候,你越是迎着它上就越安全;如果你想逃避它,往岸边躲,你就一准翻船。因为波浪打到岸上,被反推过来,岸边的浪头就更大。”

小张听得入了神,他觉得放鸭老人的这一段话,包含着很深的生活哲理。他沉默下来,静静地思考着,目光落在船舱里的一顶红色油纸伞上。

“我说小伙子,别想心思啦!你到虎山大队去,到底是找谁呀?”老人瞅着小张出神的模样,竟忘掉了那被打断的故事,一味追问起来。

小伙子“噗哧”笑了:“我是葫芦大爷跟前的小梁子呀,您还没认出来哇!”

“哦,梁子,小梁子!”老人一听,不由得直拍自己的脑门,“小梁子,不就是小时候光屁股和小福子一块玩的吗?瞧我这记性!唉,一晃都这么大了,你这是打哪来呀?还到老家来看看你葫芦大爷吧?这娃可有良心,眼下在哪里工作?大号叫什么?……”

听着放鸭老人没完没了的絮叨,小张觉得心里热烘烘的:啊,梁子,这无比亲切的称呼又回到了他身上。他笑着问:“我葫芦大爷可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人老了,没病没灾就是福气。”老人悠然自得地回答。

“老支书可好?”梁子性急地接着问。见老人一时没搭腔,就又补充道:“喏,就是崔福昌,虎山大队的党支部书记……”

“崔福昌?”放鸭老人像是自语地重复了一遍,突然沉默下来,默默地摇动着双桨。刹那间只剩下浪头拍打船板的哗哗声。

梁子对这突如其来的沉闷感到奇怪。他茫然地问了一句:“老支书怎么了?”

“嗐,现在的事,俺也说不清哪!……嗳,到了。”放鸭老头说着,没精打采地将船靠了岸。

梁子站起来,一个箭步,跳到了湿润的地上,向北一望,只见横贯数十里的虎山群峰,已经呈现在他的眼前了。远山的颜色由深到浅,极和谐地与灰色的天空融成了一体,柔美中透出磅礴的气势来。近处的小山包,则葱绿可爱,山中的树木历历可数,有疏有密,有深有浅,一堆堆,一丛丛,无论是潇洒的马尾松还是挺拔的杉木,都使人从雄浑中产生秀美的感觉。山脚下的麦田已经泛黄了,油菜正在结荚,黄沉沉、青乌乌的一片,为山峦增添了丰富的色彩……

道路在这里分成了两条,往南是狼山,往北是虎山。到了虎山脚下,再翻过两个小山包,便是虎山群峰中的一大片谷地——虎山大队了。梁子想,他的虎山大队,一定也像这里一样,不,应该比这里更好!因为那里有勤勤恳恳的老支书,有吃苦耐劳的贫下中农,还有娟娟……虎山脚下的谷地——无边的青纱帐,金色的麦海,美丽的烟地和碧绿的花生、芝麻、芋头——是多么的丰饶和光辉灿烂!

梁子站着,有点儿发愣,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老支书。老支书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在和娟娟一起来到虎山后的两年时光里,老支书像父亲一样关怀着他们一点一滴的进步与成长。此刻,仿佛老支书就站在他跟前,伸出了坚硬的长满老茧的手,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操着浓厚的山里口音说:“好小子,有志气!”啊,娟娟好像就站在老支书的身边,睁大惊喜的眼睛,在打量自己……然后,老支书热情的老伴,死拖活拽地把自己拉到她家去吃晚饭,像刚进村的那天一样。那一天,不就在老支书的家里吃了大娘给做的韭菜合子么?大娘说,头一天吃韭菜合子,是取个吉利,将来好跟贫下中农合心合意。合心合意,合心合意……今天的韭菜合子,该由谁来做呢?

一阵轻微的红晕爬上了小伙子健康的双颊。他慌乱地将提着的网兜换了个手——里面有他送给老支书的虎骨酒、给葫芦爷爷买的治气管炎的药和给娟娟的水田袜,然后扭过头来,想跟放鸭老头打个招呼,但见白浪托着扁舟,在热闹的鸭群的簇拥下,已经远离了河岸。梁子紧跑了几步,一只手拢在嘴边,用力喊道:“老——大——爷,您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滔滔的水面上,撂下一串话来:“乡里人,值不得留名哪,小伙子!快赶路吧!”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