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绿马甲干妈(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6:53:38

厅里没有镜子,男孩的眼睛就是女孩的镜子。温晓云将一头长发塞进雷摩斯那顶最心爱的红色棒球帽里,又往鼻梁上家架了一副廉价太阳镜——价值5元,雷摩斯从小菜场的地摊上淘来的。男孩子的眼中闪出了几分欣赏的光彩。可是真正的男子汉却皱起了眉头——石Sir口里含着半只肉馒头,桌子上的手机还在乐声大作。本来,昨天晚上为了说服这两个孩子放弃“虎穴探险”,他差不多声泪俱下了:“你们回去上课,把这里的一切交给我,行吗?”当时雷摩斯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不仅信誓旦旦地答应赶头班车回学校,甚至还“恩准”他用摩托车将他们送到火车站,保证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离开滨州。可今天一大早,还在朦胧的睡眠中他就听见了门轻轻响动的声音。他一跃而起,以为他们走了,却见雷摩斯鬼头鬼脑地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只袋子。他大喝一声:“孩儿们,哪里去了?”温晓云不失失时机地送上一个甜蜜的笑:“石叔叔,我们买了好吃的大肉包,还有甜豆浆和油条、糖糕……”

薄薄的一只塑料袋里,装满了小摊贩的杰作。不能排除刻意的讨好,这些低档的点心,在两个孩子的眼中依然是美味。只是不知为什么,温晓云笑得越甜,石Sir的心里就越酸。为了中和隐含在眼底的PH值,他非常庄严地一口一口喝完了豆浆,然后依次吞下一根油条,半块糖糕……当进军肉馒头时已经勉为其难,但他义无返顾。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他们了。

就像当年无法阻止童小倩那样。

万般无奈之下他说:“我给东东打个电话,让他陪你们去。”

雷摩斯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怪,温晓云看着他,好奇地问:“什么东东?”

可雷摩斯装作什么“东东”也没听见,拉着她就走,石Sir 赶紧追上来,甩出了自己的手机:“注意,有情况就呼我!”

“Yes  Sir!”

一个多小时以后,温晓云和雷摩斯已经大模大样地来到诚信化工公司的供销科里了。雷摩斯口若悬河地向坐在办公室里的那个脖子有点歪的人“推销”起自立中学的化工产品。那歪脖子也许是上了年纪,反应够迟钝的,居然听任雷摩斯把话讲了大半,这才醒悟过来:“什么产品?什么自立中学?我会要你们的产品?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去去,快出去!这里不是你们玩耍的地方!”他一个劲摇头,也不怕把歪脖子摇得更歪。

“叔叔,求求你,听我们把话说完嘛。”雷摩斯心里想着把歪脖子变成一只鹅,操刀斩下去时的样子。

“好叔叔,我们的产品可好了,您听完就知道了。”温晓云在想这只肥鹅已变成一道菜,还要浇上黄酒和酱油……

可歪脖子刀枪不入,两颗眼珠子倒像炮弹一样瞪得要射出来了:“你们在这里妨碍我办公,再不滚出去,我要叫保安了!”

歪脖子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彪形大汉进来了。雷摩斯一见,这大汉的胳膊好像比自己的腰还粗,满脸杀气。如果再坚持下去,那他和温晓云恐怕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压低嗓门在温晓云耳边说了声“撤”,急急地转身就要走。

“嗨,你们好!”一声快活的招呼,听起来那么熟悉。温晓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头发黑黑、眼睛黑黑的大男孩匆匆走进来。那张俊朗的脸跟那个声音一样熟悉,尽管他穿的是一身学生制服,尽管他现在根本不像什么贝克汉姆,但他的的确确就是小贝哥哥!

看见他有一种想笑又想哭的感觉,这使她忘掉了身处的险境。她正想叫他,他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她忽然想到自己不伦不类的打扮,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

雷摩斯比她还要懊恼。因为王东出现在最不恰当的时间和最不恰当的地点,这把他的狼狈和尴尬最大化了。现在逃之夭夭显然丢人,可留下来也不是彪形大汉的对手,他进退两难,一下子愣住了。

歪脖子见又进来一个大男生,更没好气:“今天真是见鬼了,出去出去快出去!”

王东如玉树临风般站在那儿,嘴角上挂着一线冷笑。

歪脖子暴跳如雷,两个保安虎视眈眈,温晓云紧张得要命,可王东谁也不看,径直走到歪脖子跟前,也把头一歪,不过那是很潇洒的一歪:“嗨,别来无恙?”

歪脖子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也变了:“无、无……恙。”

温晓云和雷摩斯都觉得这个回答太可笑了,有这么说话的吗?

只见王东大模大样地在办公桌前一坐,两条长腿伸得直直的:“既然无恙怎么脖子还歪着?你没去治啊?”

“没没……”歪脖子期期艾艾地去拿一次性纸杯,似乎是想给王东倒茶。

王东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忙活。歪脖子泡了一杯热茶,殷勤地端给王东。王东眼皮也不抬:“你没见我的学弟学妹走了老远的路,嘴巴正干吗?”

歪脖子赶紧把茶送到温晓云手上,然后又泡了一杯——这下学乖了,巴巴地端给了雷摩斯。

歪脖子还要再倒,王东说:“免了,快给你们头儿打电话!”

“你有什么事吗?”歪脖子总算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你这个人,脖子歪了,难道耳朵也聋了不成?”王东不客气地瞪着他,“有什么事,刚才学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嘛,要推销自立中学的化工产品,你没听见啊?”

歪脖子还是有点发愣,他当然已经认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可又实在想不出,这个曾在七星窟救他一命的大男孩究竟想干什么。

“喂,快打电话,快给你们王书记——王国庆书记打电话哦!”王东的口气大得倒像是在命令自己的下属。

歪脖子拿起电话一阵嘀咕,然后就把他们领到了书记办公室。

雷摩斯和温晓云都晕晕乎乎的,好像在做梦。

当王书记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的时候,他们更加晕乎了。这个王国庆跟想像中的大相径庭,他看上去很和蔼,虽然腹部挺得高高的,但丰满的脸上堆满了笑,笑得目光一闪一闪的。

那目光里的东西是什么?雷摩斯捉摸不透。 

“不要拘束,来,这边坐这边坐!”王书记又是让座又是拿饮料,那份招待贵宾般的热情,要抗拒也难。真皮沙发又凉又滑,坐上去的感觉不晓得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笑面虎笑面虎笑面虎……”雷摩斯在心里念咒。

“听张科长说,你们是来推销醋酸钠的?”忙于“念咒”的雷摩斯微微愣了一下,才明白张科长就是那个歪脖子。抬头望去,张科长垂手站在一侧,像希腊船王挥洒他的财富那样挥洒脸上的笑。真见鬼了,什么事值得那么开心?

“真不简单啊!中学里居然办起了工厂,还生产了醋酸钠!真是那个什么素……素质教育的成绩啊。”高高的肚皮在雷摩斯眼前一颠一颠,被笑的气流冲击着,“告诉我,你们是哪个学校的?你们校长叫什么名字?”

明明知道了还问,真是一只老狐狸。雷摩斯这样想着,却不知怎样应对。还是王东厉害,他微微笑了笑: “王书记真是贵人好忘事,刚才电话里不是都说过了吗? ”

“是自立中学,怪我没说清楚。”歪脖子连忙补台。

“好,好,自立中学好啊!回去告诉路校长,你们的产品我全包了。”王书记口气大得不容置疑。“我还要跟教育局打个招呼,把你们学校作为教育改革的典型,在全省推广。”

咦,黄鼠狼给鸡拜年吗?雷摩斯和温晓云面面相觑,似乎那王国庆讲的是难懂的外星人语言。

还没来得及表示,朗朗笑声又响起来了:“张科长,你到食堂里说一下,今天我要和三位小客人共进午餐。”

雷摩斯和温晓云还愣坐着不动,王东悄悄转过脸,压低声音,从牙缝里吐出了几个字:“小心饭菜里有毒!”

两个人一惊,赶紧站起来告辞,书记和科长也不强留,就放他们走了。走出大门十米远,被风一吹,雷摩斯才想到,自己刚才的表现,十足白痴一个。王国庆像有魔法,“哼哼哈哈”一笑,就把他的大脑搞成了一张平平的白纸,精心打好的腹稿一句也拿不出来了。今天要不是有王东,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那么王东又使了什么法术,降伏了那个歪脖子大魔头呢?

“一起去吃饭吧。”王东的嘴角上扬,神采也是飞扬的。

“古人说大恩不言谢,不过我还是要说声谢谢,今天要不是有你,后果真是不堪设想。”雷摩斯感激地望着王东,却把心里的疑问咽进了肚子,“我和温晓云还有点事要办,吃饭就不麻烦你了。”

温晓云很惊讶雷摩斯会拒绝这么一次免费的午餐,不过他也许是在装模做样,这家伙最会来这一套了。

她心里充满期待,她希望她的“小贝哥哥”会坚持,她也相信他会坚持。她真的好想和他在一起吃顿饭,她有很多很多的问题要问他,她再也不能错过他了。

王东也在望着她。他蓦地发现,那双藏在秀发下的眼睛,像夜晚的星星一样,一眨一眨。

是的,星星!从未有过一个女孩的眼睛给他这样的感觉——如此遥远又如此明亮,如此缥缈又如此亲切,如梦如幻……星光柔弱,却承载着宇宙的巨大能量。他想到了他的梦,感到不可思议。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有一种冲动,使他想牵着她的手,走进月色朦胧的七星窟,走进另一种时间流……

“小贝哥哥……”这怯怯的声音使他一惊,他突然意识到,有更重要的事迫在眉睫。

于是,他洒脱地挥挥手,说了声“后会有期”就走了。

温晓云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远去,他的洁白的衬衫被风吹得有一点飘动,她想她依然不知道他的地址,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

他是一片作别西天的云彩吗?

没有一个人的脚步能追上一片云,只能看着它远远地飘去。

温晓云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充满伤感。

突然她转过身,倔强地甩了一下头发。

“你今天很了不起!”她对雷摩斯说。

“不要这么刻薄好不好?”雷摩斯颇有自知之明,“女孩子太刻薄了不可爱。”

“你以为我在转弯抹角骂你?”这一脸无辜的样子倒把雷摩斯真的弄懵了。

“今天战果辉煌,超出了我们的预料!”温晓云一锤定音。

雷摩斯还在思忖。温晓云说:“你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醋酸钠的销路解决了,自立中学有救了,石春生他们一定开心死了。”

想想也是,歪打正着。可雷摩斯还是不能相信,那个“笑面虎”真的会收购醋酸钠。他们要是能救自立中学,为什么还要害路校长?说什么“全包了”,是不是阴险的鱼饵? 

“喂,你在想什么?”温晓云轻轻推他。

“王国庆心中有鬼。”雷摩斯愁眉不展。

“拜托,他要是心中没鬼,人家那么大一个化工公司,会买我们用土锅里熬出来的醋酸钠?买去真的有什么用吗?”温晓云笑出了声,“可既然他愿买,我们就卖嘛。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反正大家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东西能卖钱,不亦乐乎?”

想不到日复一日生活在梦幻中的温晓云有如此实际的念头,不管怎么说,生存是第一位的。自立中学有了钱才能生存下去。

就算马上打道回府,也不虚此行了。

买火车票的时候,温晓云坚持要了两张晚上8点的:“我还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小巷,曲曲折折,疯狂的爬山虎下面,龟缩着摇摇欲坠的墙壁 。重重叠叠的裂纹里,藏着无言的沧桑和凄凉。温晓云低头往前走,雷摩斯沉默地跟着。她不说,他也不问。突然,她在一幢破旧的老式工房跟前站住了。

房门是虚掩的,里面哇啦哇啦闹成了一片。

“你说,坏人会把自己做的坏事说出来吗?”温晓云取下墨镜,突然问雷摩斯。她的黑眼睛在长睫毛下悄然一闪。

这个问题,就好像幼儿园的老师领着孩子堆雪人:“小朋友,你们看,这雪人是黑的吗?”

“不可能,王国庆不可能把他做的坏事自己说出来。”雷摩斯现在变成了幼儿园的小孩子。

“那么,坏人不肯告诉你的事,好人会告诉你。”一丝狡黠掠过温晓云的眉梢。她伸出一根食指,朝屋里指了指,“也许他们会,他们都是好人。”

天哪,温晓云总是让人出其不意,总是给他惊喜。从无迹可循的天空,到熙熙攘攘的大地,她总是不停地跟他捉迷藏,而谜底——永远是新鲜的。

“是化工公司的工人吗?你认识他们?”雷摩斯终于进入状态,开始警觉起来,“这么说,他们也认识你?”

“这是我干妈的家。”温晓云说。

“干妈?多好听的词,真令人羡慕。”雷摩斯夸张地吸着鼻子,好像在以嗅觉代替听觉,“你干妈家里怎么这么嘈杂?”

“也许是有客人,在……玩吧。”那哗啦啦的骨牌翻倒声,分明是在搓麻将。

“人太杂了,会不会有麻烦?”雷摩斯终于又是雷摩斯了。

“我这样打扮,不是连那个笑面虎也没认出来吗?”温晓云戴好黑眼镜,很得意。

可雷摩斯不得不更加谨慎:“干妈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吧?这跟笑面虎不一样,笑面虎也许本来就不认识你。”

突然手机响了,雷摩斯以为是石Sir,一听却是王东打来的。王东问他们现在人在哪里,他一抬头正好看见小巷的名称和门牌号码,就脱口说出来了。说过又有点后悔,因为他担心王东会追踪过来,可王东已经收线了。

虚掩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碎花衬衣,衬衣外面还不伦不类地套了件绿色大马甲的中年女人探出脑袋:“咦,你们找谁?”

看不出温晓云的目光在黑色的镜片后面发生怎么样的变化,但见她低了头,脸颊微微发红。雷摩斯心知肚明,这“绿马甲”必是“干妈”无疑。他赶紧挺身而出:“阿姨,我们是来找您的 。”

“找我?”绿马甲一脸茫然,“你们从哪里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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