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吹牛本是雷摩斯的强项,吹牛的思路在于不确定性,就像算命一样,越模糊越好,这样即使穿帮也有退路。
果然,绿马甲自己先乍呼起来了:“啊!是从萧山来的吧?怪了,表姐怎么也不来个电话?”
“我们走得匆忙,妈妈说问您好。”雷摩斯顺竿往上爬。温晓云不敢摘下墨镜使眼色,只好在背后悄悄扯他的衣服,可他浑然不觉。以他现在的心理素质,哪怕是面对英国女皇,也敢说:“我是威廉王子的……同学!”
“阿毛,你是小阿毛呀!”绿马甲一把拉过他,将他揽到自己怀里,“十年没见,长这么高了,走在路上,大姨都认不出来了……”
绿马甲的胸怀温暖而柔软,同时散发出一种热呼呼的、仿佛蒸米饭般好闻的气息:“你刚生下来那会儿,你妈身子弱,没有奶,我到乡下去看你,喂了你一个多星期,我一抱你就不哭了。后来我回单位上班,每个月都往邮局跑,把厂里发的奶粉寄给你……”
一颗滚烫的泪落在雷摩斯的头发上,接着又是一颗。温晓云的干妈多么好啊!她是那么纯朴,那么亲切,那么粗枝大叶又有点儿傻劲。可他却欺骗了她。他想纠正这个错误,但他说不出口,他甚至有点儿迷糊,有点儿懒惰,他只想懒在“干妈”的怀抱里不动弹,好像搭上了一只真正的“香蕉船”,在软软的香香的沉醉中忘掉了远航的目标和意义。
“根发、耀明、阿娣……你们看,这是我的远房外甥阿毛,今天刚从乡下出来。你们看,他帅不帅?”迅雷不及掩耳,“干妈”已扯开大喉咙将雷摩斯隆重推出了。现在说什么也为时过晚,他再次可怜巴巴地扮演了一个弱智的角色向温晓云求救,希望她能给他某种暗示指点迷津。可墨镜藏匿了她眼底的一切语言,只见她扬起的嘴角似笑非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这孩子长得可真白,又白又英俊,一点也看不出是从乡下来的。”一个年龄与“干妈”相仿的女人——就是叫“阿娣”的那位,有点香港电视剧里“三八”婆的样子,上来拉住了雷摩斯的手,眼睛却在打量温晓云,“这是……”
“是我的同学阿狗!”雷摩斯眼一闭,索性潇洒一把了。
温晓云气得两眼在墨镜里面直瞪,可雷摩斯看不见,这不能怪他。
“阿毛阿狗,走这么长的路,一定肚皮饿煞了。老头子,快点到门口去买几客生煎馒头来。”温晓云的干妈忙不迭地张罗起来。
“阿毛阿狗,先去揩把面!”“阿毛阿狗,先吃杯茶!”“阿毛阿狗……”满屋的人表现出来的高涨热情,让雷摩斯这个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一面略带羞涩地表示客气,一面思忖着怎样让好戏登场。反正“十年没见了”,可以发挥的空间很大。这时桌上的麻将牌已被推到一边,搪瓷碗里盛满了“老头子”买来的生煎馒头,又白又焦又脆又软,碧绿的葱花和芝麻交相辉映,扑鼻的香味里散发出“快快来吃我”的叫声。但雷摩斯顾不上吃,一口一个“大姨妈”,他说,“我们这次来是有任务的。”
“什么任务!”大姨故作生气的样子分外慈祥,“到了大姨妈这里,好好吃好好玩就是任务!”
“真的有任务,”雷摩斯顺口就撒了一个还不算“弥天”的谎儿,“我们学校搞勤工俭学,生产了许多醋酸钠产品,想要找销路,老师同学们听说我大姨妈在化工公司工作,就派我来了。大姨妈您要帮帮忙喔。”
大姨妈忽然就焉了,垂下头不吭声。“大姨夫”长叹一声道:“阿毛呀,你要是找你大姨妈办这件事,那可真是找错门了。要是在过去,工人当家作主,说话有分量;现在嘛,我们这里的工人只是被套上笼头的牛,被人用鞭子赶着干活,一不小心还要下岗丢饭碗,哪还有说话的权利!”
“该死的老头子,阿毛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不能拣点好听的说?”大姨妈急了。
“好,我说好听的——”老实人发起倔来,是大象也拉不住的,“在这屋子里穷开心的九个人中,有五个是当今最最时髦的下岗工人,还有三个是提前退休,剩下的一个是被开除了的。”
“大家都下岗了,那么谁上岗呢?公司的工作谁做?”
“当然是有权有势的三姑六姨小舅子了。”不知谁气呼呼又扔出一句。
“那么他们懂技术吗?”大概只有从乡下来的小阿毛,才会这么好奇,“你们是生产化工产品的,没有一定的知识和技术行吗?”
“只要懂得怎样把公家的钱装在自己口袋里就行了。”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公司下面的厂子早垮了。”
“可是,拿公家的钱是贪污耶!”雷摩斯认真地瞪着大家,“我们老师说,贪污要受到法律制裁的。”
奇怪的是,满屋的人都“哈哈哈”地笑起来,好像雷摩斯说的是外星语言。雷摩斯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刚才那个“三八”阿姨走过来,拍拍雷摩斯的肩膀,再次展现她三八的风采:“喔唷真看不出,乡下小孩倒蛮会讲大道理的。不过老实告诉你,小阿毛,你还太嫩,如今世道,有权的人不贪是戆大,贪了,倒霉的只是极少数,大多数贪官污吏都活得滋润、惬意,比如我们厂里……”
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捂住嘴。雷摩斯朝她望望,乘机接嘴说:“比如你们厂的书记王国庆……”
“阿毛,你这孩子,你从哪里听来的?”大姨妈气急败坏,差点把桌上的碟子都打翻了。
“大姨妈,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我都知道的。”雷摩斯镇定自若。
“大姨妈”愣了一下,疑惑地望着这个“十年没见”的小外甥,想不出哪里不对。
心一横,雷摩斯干脆把话题抛出来了:“我们乡下穷,许多小孩读不起书。我们的校长办了一所中学,让我们这些孩子都有书读了。可是因为环境污染,我们校农场的兔子肉卖不出去,还要赔款,学校面临倒闭,我们这些穷孩子又要失学了。校长为了给学校筹集经费,就……就把自己的肾也卖了!”
“啊,有这事?”举座皆惊。“大姨妈”甚至唏嘘起来,从桌上拿起块纸巾擦擦眼睛:“阿毛,阿毛……”她欲言又止。阿毛却义愤填膺了:“你们知道我们校长的肾卖给谁了?就是王国庆的儿子!王国庆给自己儿子买肾用的不是自己的钱,而是制药厂的钱!这不是贪污是什么?更气人的是,我们校长卖肾以后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件事王国庆脱不了干系,公安局已经立案侦查了。王国庆一定还干过别的坏事,你们要是知道,就把他揭发出来,除掉了坏人,你们的公司也有救了。”
雷摩斯对自己很满意——他相信自己这么一说,一定能打开大家的话匣子了。可偏偏屋里比刚才更安静,静得只听见“大姨妈”在呼呼吸鼻子。一张张低垂的脸,透着不可思议的麻木。雷摩斯沉不住气了:“咦,叔叔阿姨,你们怎么啦?”
好半天,才有一位老者开口:“小阿毛,我跟你大姨夫是几十年的老伙计了,你听我一句劝,在这里白相几天,不要多管闲事了。”
“可、可我们的校长就白死了吗?”雷摩斯一急,连眼泪也掉下来了。
“哎,有什么办法呢,这年头老天不开眼,越是好人越倒霉,越是坏人越得意嘛。”那老者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不,市里正在调查……”雷摩斯还想争辩,但声音已低了下去。
“查也是白查!”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那个案子,好多年前就查过了。查到后来,还不是让好人垫了刀头,坏人逍遥法外!”
“大人吃冤枉官司倒也罢了,作孽的是小人,可怜我那干女儿……”大姨妈突然伤心起来,“阿毛,我的好孩子,这些年你妈妈一定恨我吧?”
“恨……大姨妈,怎么会呢?”雷摩斯胡乱摇头,巴不得马上将话题引开。
可大姨妈已沉浸在往事的伤感中了:“那年我接到你妈的信,说姨婆病了,老屋要翻修,我赶紧去火车站买票,想回去看看。那时我已下岗,可你大姨夫还在上班。不料才走到半路,就碰上你大姨夫,他说不好了,文秀被抓起来了。文秀是我最要好的小姐妹,她女儿还叫我干妈呢。所以我一听急得迷迷糊糊地掉转头就往文秀家里跑。你大姨夫一把拖住我说,厂里刚传达过,温文秀的家已经查封了,谁也不许去串连。我说我不管,我不相信文秀会贪污。再说就算大人犯了罪,孩子也没罪,我要把云儿接来我家。你大姨夫当街就打了我一巴掌。他说你是黄鱼脑子啊?你现在去,我明天就被厂里除名,一家老小吃什么?我……我就这样被老头子拖回家去了。第二天我偷偷到学校去,给云儿送了些吃的和用的东西,又过了几天,我再去学校时,老师说这孩子已经失踪了。我急得没办法,回去跟老头子拼命,怪他当初阻拦我。老头子自知理亏,闷声不响陪我出去找,几乎找遍了滨州市,以后我又让老头子到苏州、无锡、上海……暗暗寻访,一个月下来,阿毛啊,我原来打算带去老家的钱都花光了,你大姨夫又被厂里开除了。这样我就再也没给你妈写信。阿毛,大姨不是不帮你家,不是不疼你,可你毕竟有爹有妈,有个穷家。大姨的干女儿小云,小小年纪什么都没有了,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人世……阿毛,别怪你大姨妈心肠硬,这么多年不跟老家联系,实在是因为太穷,就没了那个心思。每天晚上睡到床上,我就想云儿今晚怎么了,她有地方睡吗?刮风时想,云儿衣服够不够?下雨了又想,云儿会不会挨淋?我每天早上起来烧一炷香,求老天保佑她平安……阿毛,这些年来我确实一心只在云儿身上,你可不要怪你大姨妈啊!”
说到这儿大姨妈已是泣不成声。雷摩斯情不自禁地拉起温晓云的手,用力握着、握着,一个劲摇头:“不、不,不会的!”
也是情不自禁地,温晓云悄悄靠近了干妈,她低着头,两行泪水从墨镜下面悄悄渗出来。干妈搂了搂她瘦俏的肩膀,以充满慈爱而忧伤的口吻说:“阿狗,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别……别这样,你跟阿毛是同学,多幸福啊!要是我的云儿在,也有这么高了。可她……”
干妈又落泪了。干妈的泪水像有一种魔力,滴在温晓云的头上。温晓云突然一把脱掉帽子,甩开一头长发,又把墨镜摘下:“干妈,我就是云儿,我是云儿呀!”
“云……儿?”透过朦胧的泪雾,干妈看见站在面前的一个娉娉婷婷少女,几分陌生几分眼熟,恍恍惚惚地不敢相信,“不不,我的云儿她……她走了,找不到了……”
“干妈,真的是我呀!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呀!”温晓云哭着,拉起干妈的手,放在自己的耳朵上,“干妈你摸摸……”
小时候,干妈最喜欢抚摩她的耳朵。她的耳廓圆润精巧,左耳垂上有一颗红痣,宛如嵌了一颗红宝石。那时酷爱打扮不惜忍痛在耳朵上钻孔的干妈常常摸着这颗小小的“红宝石”赞叹不已。这是她和干妈之间的小秘密,连自己的妈妈都不十分在意。现在干妈抚摩到了,又抚摩到了……在她粗糙的指间,感触到了一点柔滑;迷茫的视网膜上,有了一道玫瑰色的光明。她看见日思夜想的云儿就站在眼前,亭亭玉立,显得既清瘦又美丽:“云儿,真是我的云儿!……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呀?你妈来找你快一个月了,我帮她贴寻人启事,光浆糊就熬了两锅。”
“我就是看到寻人启事才回来的,我已经见过妈妈了。”温晓云终于扑到了干妈的怀里。
“好,好,总算是老天开眼了。”干妈粗粗的手掌,抚在温晓云的身上,一种热热的体贴之感一直传递到她的心里。
“云儿,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是怎么过来的啊?”听见干妈这样问,温晓云反而擦干了泪水,大声说:“刚才我的同学阿……狗已经讲过了——是路校长、路校长救了我啊!”
惨了惨了,从阿毛降格到阿狗,温晓云这么快将他说的话还给了他,除了坦白从宽,雷摩斯已无路可走。他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可他的“大姨妈”并未在意。她的叹息只为“他”而发,她的天空中已经没有“阿毛阿狗”的位置:“路校长,好人,好人哪!我给他烧香!”
“烧香有什么用?”雷摩斯故意说。
“是啊,烧香有什么用!”他的“大姨妈”果然一惊,“云儿你以后怎么办?校长死了,你妈她又……”
“所以我们要把王国庆干的坏事统统揭发出来,为小云的妈妈伸冤平反。”雷摩斯不失时机地赶紧抓住机会。
“小兄弟,你说上头真有人重视,真有那么大决心?”终于有人对他刮目相看了,“王国庆上面可是有人的。”
“我们上面也有人——你们放心好了!”雷摩斯咽了口唾沫,气壮如牛地说。
“小兄弟,能说得具体点,是什么大官?”雷摩斯眨了眨眼,随口道:“我们老师的男朋友,是市反贪局的大官。”他故意将安全局说成了反贪局,心想这样既保了密,又能使人相信放心。可在场的工人们还不放心,有人问:“你们那老师跟她男朋友关系敲定没有?会不会吹了?”
“等办完这个案子,我们老师就要结婚了。”这样的大包大揽,使见怪不怪的温晓云也偷偷朝他瞪眼睛。雷摩斯无知无觉,反而笑眯眯望着她:“哎,小云,你说是不是这样嘛?”
“是的是的,今年暑假我们老师就结婚。”原来吹牛比解题容易多了。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怕他了。我要写个材料,把王国庆这个喝干了我们工人血汗的王八羔子告上去!”
“嘘,小心隔墙有耳!”那位“三八婆”警惕性颇高,她向大家摆摆手,突然就把虚掩的门打开了。果然有人立在门口:“大姐,我是保险公司的……”
“去去,饭也没得吃了,还保什么险!快去,走远点!”她气势汹汹地把那人推走,“砰”地将门锁上了。屋里的声音轻下来了:“我也写份材料!”“我也写……”
温晓云撒娇地问:“干妈,你写不写?”
“我当然要写,为了你妈妈,为了你。”干妈一口应允。“不过——”她有点不好意思,接着又说,“不过你知道我文化不高,笔杆子不麻利。再说有些事还要回忆回忆,过一星期再……”
“没问题,一星期后让我的同学阿狗来取好了。”温晓云快活地朝雷摩斯眨眼。
“你的同学阿狗?”干妈真是够迟钝的,含着一包泪的眼珠转过来又转过去,一会盯着雷摩斯,一会又盯着温晓云,“谁是阿狗……不不,你是我的云儿!”
“干妈,她是阿狗!”雷摩斯在不经意间已经改了称呼。
“是他!他是阿狗!”有仇不报,也非温晓云的本性。
“好了好了,阿毛阿狗,都是我的好孩子。”干妈伸出胖胖的温柔的手臂,将两个孩子拢进自己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