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情书、遗书(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6:40:08

恍恍惚惚地,她好像看见一对少男少女的身影,在那个梦境里飞翔,转过身去,站在她面前的是路云天。他那深色的、被雨沾湿的西装略显一点土气,但是裹在西装里的身材无懈可击的漂亮和挺拔,领带系得稍紧一些,但蓝色的衣领干净极了。他含笑地望着她,她的心一动,想起了那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想起了那张照片上闪现出来的那英气,那清新圣洁纯属精神的光辉。就在这个瞬间,初次见面的路云天跟心底珍藏的照片合而为一了,未来人生的选择,也就在这一刻决定了。

她不知道这一切如何向峰说。可峰还在她的耳边喋喋不休:“倩,你放心,我支持你当作家。不过作家是要有人养活的,男作家靠国家养活,女作家靠男人养活。我能养活你……”

她忍无可忍,扔下一堆擦得油腻腻的餐巾纸,站起来走了。

不辞而别离开了峰,她心里并不好受。她也为自己的决择而惊讶。在这个世界级城市里的许多女孩看来,峰是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虽然并不很富有,但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她的一个在证券交易所工作的同学劝她说,峰是原始股,你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抛掉要后悔的。

后悔么?不,来到自立中学已经两年多了,在上课、下课,繁忙的教学事务中,在路云天那种异常清亮的目光里,她总是在寻寻觅觅。她要寻找的,当然也包括她父母失踪的秘密。对这件事,钱教导倒是很热心。为了帮助童小倩了解当年的情况,他还把那本珍贵的“光明日记”借去认真读了。但后来就没了下文。童小倩催了几次才把日记讨回来。当然她也怪不得钱教导,当年就扑朔迷离的事,现在物是人非,他一个外来的人,又能发现什么呢?

“童老师!”石春生的喊声把童小倩从沉沉的思绪中拉回。她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了。正是晚餐时间,本地的老师都回家了,住校的也去食堂吃饭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她让石春生坐,可石春生却坐立不安:“疑问是雷摩斯提出来的,我们也都觉得有道理,路校长献肾以后为什么会得尿毒症?既然这病与献肾有关,为什么不到做手术的医院去治疗?童老师,也许您知道吧?”

童老师低着头沉吟片刻,然后拉开抽屉取出一只小玻璃瓶,瓶内装满了浑浊的红褐色的液体。

“你先看看这个——”童老师说。

石春生接过瓶子转来转去,看了一会,又打开盖子嗅了嗅,立刻明白了:“这不是诚信制药厂排出的废液吗?”

童老师点点头:“不过,这瓶废液是我在整理路校长的房间时发现的。”

“路校长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东西?”石春生惊讶得扬起了眉毛,“是路校长自己收集的呢,还是别人故意放在那里,让他中毒?”

对石春生而言,苯蒸气中毒的可怕情景记忆犹新。

“这很难说,”童老师轻轻叹息了一声,“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为了跟诚信制药厂的污染作斗争,路校长得罪了方方面面的人,比如县环保局、镇领导、厂领导等等。他只是一个人,而他的周围却是一张网,一张无孔不入的权势的网。他想冲破这张网,想把事情告到省里去,斗争就更加激烈和复杂了。”

石春生一动不动地盯着童老师,生怕漏掉童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有一段时间,钱教导总是吞吞吐吐地对我说,路校长的处境恐怕有危险,让我从旁提醒一下。说实话我开始还挺烦的,觉得钱教导没话找话——他跟路校长一起创业,一起办学,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去说,而要我来转告呢?后来我发现,钱教导的话倒也不是空穴来风。特别是有一次,我去路校长的办公室谈工作……”

说到这儿,童老师停顿了一下。这一幕,又历历在目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那天她匆匆忙忙地进去时,路校长正在电脑上打一篇关于诚信制药厂污染情况的调查报告,电脑旁边的电话铃响了,路校长拿起电话,里面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路云天,我真想你——”

她一听尴尬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而路校长已经看到了她,从容地做了个手势让她坐下。这时电话里的女声口气一变:“当心你的小命!”

路校长伸手挂掉电话,对她笑了笑:“真抱歉,这种电话经常有,开始不知是谁打来的,也不能不接。”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想着电话里那阴森森的声音,她惊魂未定。

“不认识,”路校长还是笑微微的,“大概是真正的凶手雇来威胁我的吧。智商不低喔,故意弄个又甜又软的女声来说话,我能不听吗?上过好几回当了。”

从那时起,她开始担心路校长的安危,对于他的事情也更注意了,可以说时时为他捏着把汗。

现在她想了想,觉得石春生虽然是个学生,可比别的孩子年龄大一些,做事也比较稳重,况且同学们已经提出了疑问,还是让他们面对现实比较好。于是她就把路校长曾受到匿名电话威胁的事说了一遍。她还告诉石春生,有人给路校长发来一份电子邮件,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画了一个骷髅头。

说到这儿,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桌子中间紧锁着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纸袋子。

她把纸袋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会,终于从里面取出一封信:“石春生,你可以看看。”

石春生接过一看,信封上遒劲有力的钢笔字非常熟悉,正是路校长的字迹!路校长写给童老师的信,他怎么可以随便看呢?但童小倩朝他肯定地点了下头。

他犹豫地从里面抽出信纸,展开来,一行字毫不含糊地跳入他的眼帘——“亲爱的小倩!” 

可怜的石春生刷地涨红了脸。他放下信纸,抬头望望童老师,好像在征询童老师的意见是否还要看下去。童老师耸耸肩膀,有点生硬但还是不乏潇洒地鼓励他:“看下去,没关系。”

于是石春生低头读下去——


你的信我反复读了好几遍 (现在已经能背出来了),每读一遍都令我心潮起伏。

在回答你提出的问题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十多年前,我在部队服兵役的时候,在一次演习中,一种新试制的武器发生了意外。我那时刚入伍不久,缺乏经验,远远地望着,不知如何是好。而另一个新兵比我更危险,他近在咫尺,已被吓迷糊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只有在电影里看见过的情节发生了——我们的连指导员挺身而出,将那个吓傻了的小战士推开了。这么做的结果是,小战士脱险了,他牺牲了。

平时我跟这位指导员的关系很一般,因为他一开口总爱讲政治大道理,大家都有点烦他。然而他以自己的生命,实践了他平时所说的一切,证明他对这种理想,这种信仰的虔诚。

我曾利用休假的机会去指导员的家乡探望他的家属。我看见他幼小的儿子在街头流浪。

我原先的打算是复员后收养这孩子,帮助他读书。后来我又了解到,那里还有许多失学的孩子,他们具有相当高的智商,他们渴望读书,仅仅因为贫困而被拒斥在校门之外。

于是我办了这所自立中学,我把指导员的儿子接到了学校——他就是你班上的雷摩斯。

也许这可以解释我办学的动机。在办学的最初最困难的阶段,为了筹集资金,我找过许多人,包括指导员救过的那个战士,令我愤怒的是他复员后正忙着做自己的生意,似乎把这一切都遗忘了。

现在,自立中学又到了最困难的时刻。其实,污染所断送的并非仅仅是一所学校,而是整个地球上的人类和他们的家园。这样浅显的道理,一到了某些有权人物的手里,就变得不可理喻了。他们只顾贪污受贿、醉生梦死,‘人’这个高贵的称呼他们不配拥有。

有时我真的感到很悲哀。我问过自己,像指导员这样以自己的生命去换了一个平庸的存在,是否值得?

然而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我们确实生活在一个物欲横流的商品社会里,而同时我们面对的还有久远的历史和浩渺的宇宙。古往今来,正是那种超越物质的精神力量像星光一样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中闪烁,我们的生活和未来才变得有希望。从这个意义上说,指导员是值得的。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每个人在他惟一的一次生命过程中,如果所想的仅仅是自己,和自己的利益,那么我们和一般的动物无异。

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身上惟一值钱的东西就是我的肾。我把它卖掉,以换取雷摩斯、石春生——几百名学生的未来人生,我想这也是值得的 (对了,我还要提一下温晓云。她是一个既顽强又脆弱的苦孩子,她的经历我不能在这里细说了,但你也要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帮助她走上光明的人生之路)。

当然,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对于你的担心,你的关注,你的支持,我很感激,我把这感激藏在心底最珍贵的地方。对于你说的‘万一’,我是有思想准备的。如果真有万一,自立中学就拜托你了,雷摩斯这些苦孩子就拜托你了 (关于钱教导,我只能说一句,那就是不必对他寄予太多的希望)!小倩,你不是一个平常的女孩子,我相信你的善良、你的理想,你的勇气和精神能战胜一切。

最后,我要请你原谅我没有接受你的劝告,然而我却要求你必须执行我的决定——现在我做的这件事不告诉任何人。

这太蛮横了吧?真没办法,我决定了的事是不能改变的。而我却要改变别人,改变我们周围的现实。可爱的小倩遇到了一个可恨的持强盗逻辑的人,真可怜!

明天一早我就要上手术台了,我的心情是宁静的。你的信在我的枕边为我祝福,而我也在为你祝福,为我们自立中学的未来、为全人类祝福。



你可信赖的云

2004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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