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情书、遗书(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6:39:57

那一刻,轻柔的风吹着细细的雨,无声无息。童老师没有打伞,苗条的身影穿过细雨向她的办公室走去,轻盈而富有生气。

石春生跟在后面,心里忐忑不安。他既怕前面的影子消失,又怕跑到跟前不知怎么说好。沐浴在细柔的雨中,那个在实验室的夜晚的情景又在眼前复苏,亲切得令人忧伤,温馨得使他落泪。他至今也不明白是怎样的奇迹使他的眼睛复明,但他终身难忘!他相信从此,未来的黑夜无论多么漫长和暗淡,他都会有一双明亮的眼晴。而令他不可思议的是,就在那个晚上,当童老师快乐地与他做试验,为他受伤的眼睛而焦急时,她其实已经知道了路校长献肾的事,但她依然那么镇静而不露声色。

“童老师!”石春生已经别无选择,“我们许多同学都觉得路校长的死有很多疑问,您能把您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吗?”

童老师转过脸,望着站在微雨中的这个大男孩,淳朴、憨厚,目光里有一些迷茫。

心被牵动了,被这探询的目光,也被这丝丝缕缕的湿润的雨丝。她深深吸了口气:“跟我去办公室吧。”

濛濛细雨像一层轻纱,覆盖着校园里青青的嫩草、密密的树叶,女贞树浓郁的花香和蔷薇微绽的花蕾;处处散发着朦胧、神祕的气息。

在细雨中行走的童老师,也像一个谜,一个美丽的谜。

对童老师而言,认识路校长、知道路云天这个名字纯属偶然。

三年前的那一天,如果不是因为下雨,如果不是因为雨中被困在另一座陌生的城市而百无聊赖,如果她没有走上街头随随便便去买那份小报,如果她不曾仔仔细细地将小报上的每一篇文章都读遍……

问题是在所有看似漫不经心的偶然因素背后,命运向她发动了进攻。这进攻是如此的猛烈、准确,把一连串“如果”击得粉碎。她读了那篇报道路云天在石背镇创办自立中学的文章。

那时,令她怦然心动的是“石背镇”这个名字。

石背镇,那是埋葬了她父母的青春、热血和生命的地方。

三十年前,她的爸爸妈妈——两个稚气未脱、高中也没读完的学生,告别繁华的大城市,来到了小小的石背镇。他们的行囊里有凭票供应的绿色军大衣、书、药品和火热的理想。

但结局是悲伤的。在一个暴风雨之夜,两人忽然双双失踪了,当地农民传说他们被雷劈死了,也有人说天上“龙取水”,他们乘龙上天了;甚至还有人说他们被外星人掳掠去了——所有这些说法都被当地政府认为带有迷信色彩,因此下令不许传扬。

爸爸的根在石背村。可是爸爸的爸爸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这里只有童家的几房远亲。所以未满周岁的童小倩被送到了滨州的外婆家。

爸妈留下的唯一遗物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和一本“光明日记”。

照片是他们的合影,青春逼人的脸庞闪动着他们那个年代特有的清新圣洁的光辉,一种纯属于精神的献身的光辉。

童小倩无数次想像妈妈——那个名叫泓儿的女孩的生活,没有时装和化妆品,没有网络,没有世界杯——衣服上打着补丁,擦五分钱一盒的蛤蜊油,但她依然美丽。

爸爸叫童光明,所以,他把自己的日记称作“光明日记”。

“光明日记”里有许多豪言壮语,但自从出现了β这个字母以后,空话不见了,内容变得晦涩难懂,似乎光明已被笼上了阴影。

那 β 第一次跃然纸上是1975年的一天,这天的日记是这样写的:“真是不可思议,在村西那块快要秀穗的麦田上,一夜之间出现了一个诡异的β !村里没有人认识这个字母,大家都说因为得罪了七星窟下的神灵,老天要降祸于人间了,纷纷前去烧香磕头。大队支书说这是阶级敌人搞破坏,β是那个老地主做出来的。在一番批斗之后老地主低头认罪,承认β是他弄成的。可支书让他再弄一个作为反面教材教育贫下中农时,他拖着一块木板把麦子压得稀烂,却始终弄不出这个希腊字母了。于是罪上加罪,老地主被县里下来的人铐去了。我和泓儿仔细观察过麦田上的β,发现边缘非常整齐,麦茎绝无一点受损的痕迹。这似非人力所为。”

在以后的日子里,β像条蛇,总是游移在“光明日记”的字里行间。爸爸为冤死在狱中的老地主抱屈,也为那个β而困惑——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许爸爸和妈妈还会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可偏偏有一天,爸爸被抽调到县委宣传部,在一间废弃的档案室里写“批林批孔”的文章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份材料。材料上所附的地图很眼熟,仔细辨认,原来正是自已插队所在的石背村的地图,因为那棺材星形状的七棵树和七星窟的标记太明显了。而更加吸引他注意的是图旁的文字中不时有β出现。他当机立断把这卷材料塞进挎包带回去了。

可是这卷材料通篇都是用日文写的,他无法看懂,所以β是什么,依然迷雾重重。

为了探求β的秘密,童光明和泓儿一道秘密地学习日文。这在当时是一种冒险行为。果然不久就有了流言,说这一对知青是里通外国的日本特务,公安部门也盯上他们了。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1976年8月7日,托好友从上海购水田袜一双,潜水衣一套,已收到。”

水田袜是为了插秧用的,童小倩可以理解。可潜水衣派什么用场呢?石背村离海远着呢!

似乎一切都跟β有关,包括爸妈莫名其妙地失踪。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能告诉童小倩。这也是她心底永远的痛。而正因为如此,她几经转辗,找到了正在石背镇筹建自立中学的路云天。

又过了大约一个多月,她约男友峰在一家西餐馆见面。

那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她和峰都喜欢那儿的安静、优雅和带点法国式的古典浪漫气氛。峰出现的时候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眼晴里射出爱情杀手的光芒:“倩,我已经拟好了寻人启事,再没有你的消息,我就要报警了。”

她抿着嘴微笑,心里在思忖如何向他宣布自己的一个最新决定。

应该说,她的峰是一个很会生活很有品味的男人。她第一次应邀去他家,他就系上围裙给她做了一道菜。这道菜很特别,原料只是一颗比杏仁大不了多少的鸡心,配料却不少:盐水泡开的花椒、葱、姜等等。峰先洒上这些配料腌制鸡心,腌好以后放在铁板上煎。煎得喷香之时童小倩已觉得饥肠漉漉了,可峰却操起一把锋利的刀子将这颗小小的心切成两片——不是毫不相干而是尚有一线相连的两片。峰把这一线相连的两片小心翼翼地穿在钢签上,洒上胡椒粉、芝麻,用黄油再次煎烤。浓郁的香味使童小倩再次食欲大开,可他的程序还没有完。煎烤过的鸡心被峰抹上红红的番茄酱,配上切成齿形的熟鸡蛋和嫩绿的生菜,这时才装盘端到餐桌上——它的名字叫“丘比特之箭”。

少女的心被色香味俱佳的“丘比特之箭”射中了。日复一日,她习惯了峰,习惯了他的着装、他的气息,他的温存和体贴,还有他总爱在实际的生活中玩出一些浪漫的小情调。

峰像一道清清的溪水,流过她的生活,没有惊涛骇浪,有的只是天长地久的宁静。

“我已经看好了一处房子,”峰坐在她的对面,熟练地用银质刀叉对付盘子里的牛排,“两室一厅,面积不算大,但房型很好,环境也不错,虽然距市中心远了点,不过交通还是便利的,以后升值的可能性很大。”

峰是童小倩大学里的同学,在一个国家机关工作。他工作勤奋,收入不菲,贷款买房结婚,是他们酝酿已久的话题。

她知道峰在向她报告这一个月来奔波的战绩,她有点不忍心,但还是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唇,犹豫了一下说:“也许你该把那寻人启事写完;也许我不能和你一起还贷款了。”

“不是不能而是不必要,”他忽略了她的前面一个“也许”,快乐地纠正她,“你完全不必为还贷款而操心,你只要做一件事——在三年之内为我生个儿子。”

她涨红了脸,飞快地又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如果我说不呢?”

“那就生个女儿。”他那么自信地把切成小块的肉送进嘴里,一点也不在意她的神色有异。

她忽然感到,这种舶来的饮食习惯多么做作,而那烛光、音乐和鲜花营造的气氛也充满了矫饰。她放下刀叉,再次擦了擦嘴:“我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到农村去。”

“你没有发烧吧?”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肌肤的感触温润、细腻,但她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他似乎意识到形势的严峻:“你总不见得要辞职吧?”

“已经辞了。”她沉着地说。

“什么?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他挥舞刀叉气急败坏,修养、风度好像面具一样从脸上掉了下来。

餐馆的音箱里送出的歌是“我心永恒”,那首歌仿佛无所不在,随着沉没的坦泰尼克号,永恒地征服了每个角落。

“好了,辞职就辞职吧,”突然间他又平静下来,“辞职以后在家专门写作,圆你的作家梦。”

说着,他体贴地拍拍她的手背:“我晓得你爱好文学,不喜欢机关里琐碎的事务和人际关系,这样也好。只是你要明白,下农村下工矿体验生活,那可是上辈子过时的玩艺了。现在的作家早就不兴这一套了,生活到处都有,好好把自我体验透就行了。”

“可是我还有自我吗?”她像是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小时侯,所有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可是我没有。外婆说我的爸爸妈妈死了,我不相信。我觉得他们还活着,在另外一个时空看着我。我要去找他们……”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自己的父母。曾经有许多次,她想向他诉说这一切,她希望他能牵着自己的手,穿过风雨,穿过雷电,向茫茫大地的尽头走去……可话到嘴边总是咽了回去,因为她知道他会笑自己想入非非。他一向诚实,也很务实。他工作的性质使他擅长逻辑推理,看重实实在在的证据。他不相信所谓科学之外的一切异端,更不会让一些飘渺的梦想来影响自己的生活。

果然他对她目瞪口呆。她垂下头去,这时呈现在她眼前的是另一张脸,一张浅黑色的棱角分明的脸;另一双眼晴,一双明亮犀利、盛满阳光与梦幻的眼晴;她还听见了另一个声音,那充满力度和磁性的、令人不容置疑的声音……

其实路云天并未向她发出邀请,他只是向她介绍了自立中学的筹建过程和办学宗旨,然后带她去看了正在基建的校舍。当他们由北向南穿过小河上的拱桥向前走去时,突然听见了一阵唰唰的声音,很轻但是很急遽,她好奇地摸摸头发,发觉被打湿了,抬起头,看见在弯弯小河的南侧,有白云漂浮的碧蓝天空下,挂着一道弯弯的七色彩虹。

原来是下雨了。他们冒着急雨飞奔起来。这时,在他们的前方,在路云天指点说即将开辟成校农场的那片生满野草的荒地上,却阳光灿烂。透过水晶一样闪闪发亮的雨帘,只见那绿色的坡地,那逶迤东去的小河,以及小河两岸欣欣向荣的杞柳、菖蒲,仿佛都在轻轻颤动,像一个金碧辉煌的奇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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