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大宝,你在干什么?”振新上去一把揪住了他背后的衣服大叫。
我在干什么?大宝心里笑死了。我在当“福尔摩斯”,在跟踪你们。你们一到这里。我的镜头就没有离开过你们。等明天我把照片拿出去的时候你就不会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了。
但不知为什么,当大宝悄悄转过身,拿眼角瞅了瞅文静,望着阳光下文静的盈盈笑脸时,忽然生出了恻隐之心,多少有点心虚胆怯地垂下眼皮。
为了给自己鼓气,他不失时机地想起了陆漪——陆漪的笑脸会更生动,还有班长的嘉奖……于是英雄气概陡增:“你们在干什么?我还没问你们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文静把它接过来了:“我们在玩,在看风景。”
“是啊,西丘的风景真美。”振新若无其事地在一旁补充。
一般说来,大宝是喜欢听见别人对家乡的赞美的,因为这里面包含着父亲的业绩和骄傲。不过,同样一句话,什么人,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说,听起来感觉会完全不一样,即使赞美之词也下例外。如果陆漪对他这样说,那么毫无疑问,他的心会像灌了蜜一样甜;若是别的女同学,比如文静跟他讲,他也会美滋滋的;甚至振新——如果振新单独跑来找他,再说上这么几句好话,他一高兴,为朋友两肋插刀都是肯的。可现在偏偏是这个振新站在这个文静旁边跟他这样说!虽说文静不是陆漪,平时在班级里不苟言笑,他从未走近过她,也从未对她抱过什么幻想。可即便如此,她……她到西丘来玩,也该找他大宝作向导才是啊!凭什么让顾振新占了先?顾振新这穷小子,居然有那么好的“艳福”,每星期都带女生——还是班级里最高贵的女生——到乡下来玩,还假惺惺说什么“风景真美”。难怪班长生气,连他大宝,心里也不是滋味。所以他一脸不屑,搜肠刮肚地想找出点刻薄的话来挖苦他一番。但无奈地大脑皮层的库存里这类词语不多——也不是真的不多,乡下的村言恶语多得可以用箩筐装,只是文静站在一旁,怎么着也得挑文雅点的说,这就难为他了。他瞪着眼干着急,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有了:“说什么风景美呀,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看,这么一句话,振新的脸色就不自然了,很心虚的样子。大宝好不得意,正想进一步揭穿他,文静在一边和颜悦色地开口了:“大宝,你很有文学修养耶,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能脱口而出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在乎什么?下面一句话你记得吗?”
“在乎、在乎……”大宝虽然吃吃地接不下去了,可是心里暖洋洋的舒服极了。真没想到文静会夸他,班级里最清高的女生会夸他,“很有文学修养”——再加上一个无比温柔的尾声“耶——”,简直是他进入古城中学以来所听到的最为动听的话,比陆漪的话还要动听一百倍。所以他涨红了脸,傻傻地望着文静笑,一心想把“在乎”后面的句子对上。可要命的是想来想去,也只是隐约记得确实曾经学过这么一篇课文,别的就一片茫然了。一急,他就对着文静说:“在乎你……你们的友谊嘛。”
“大宝,你真幽默。”文静再次夸他。
说实话大宝真愣了一下,刚才是瞎猫吃死老鼠蒙到了一个“文学修养”,哪想好事接连,又蒙着了个“幽默”呢?要知道跟“文学修养”一样,这“幽默”也是一种高档次的品质,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富有幽默感的男生。他不晓得文静是真心夸他还是在讽刺他,所以小心地观察文静的脸色,只见文静笑得那么真诚,甚至振新也跟着轻松地笑起来了。这样一来他也就相信自己真的具有幽默感了,也跟着他们一起“嘿嘿”地“幽默”起来。再看看顾振新,也已经不那么讨厌了——无疑从一双快乐幽默的眼睛里看出去的世界是宽容、可爱的。当然更可爱的是文静,才说了两句话,就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自信。想想刚才自己躲在麦田里偷拍他们两个人,实在很内疚。他垂下脑袋,摆弄着挂在胸前那架照相机,吃吃地说:“其实我也是出来看看风景,拍……拍几张风景照。”
幸亏及时咬住了舌头:不管内疚有多深,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能说。
“拍风景照?大宝,你真有艺术细胞!”文静的声音依然那么好听,甚至振新也凑过来了:“大宝,你的照相机真高级,是可以变焦的吧?”
“那当然啦,这个镜头可以任意拉出来,三十米外的景物,拍出来也清清楚楚,就跟在眼前一样。”大宝忘乎所以地说着,真想露一手给他们看看,但是到底心虚,也不知刚才振新发觉了什么没有,所以一下子又闭了嘴,抬头望望振新,见他一点也没有起疑心的样子,似乎只在认真欣赏他的相机。他的不安放回了肚子里,忽然感到也有点对不起振新,因此就搭讪着还想再说什么,或者为他们做点什么。偏偏振新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大宝你继续拍吧,我们到别处去玩!”
大宝这才明白,振新不过在敷衍他,目的是把文静带走。这样一想,刚才那点歉疚也就没了,心想你要走就走,反正走到哪里也逃不过我的变焦镜头。可是振新一走,文静也要跟着走了。文静……他实在不愿她就这么走了,所以连忙说:“哎,不要这么急嘛,你们一定肚子饿了吧?到我家里去吃中饭好吗?”
振新正想推辞,文静却笑咪咪地问:“你请我们吃中饭有什么好小菜?”
大宝一听来劲了,想不到文静这么随和,这么亲切,赶紧殷勤地问:“你想吃什么?活鱼、虾、鸡、蹄髈……样样都有,我叫姆妈烧。”
那口气,好像他家里开着餐厅,他是老板,而他妈是厨师。
“鱼虾是从河里捉的吗?”文静故意问。
“嘻,现在谁还捉鱼摸蟹!”大宝快活地、同时又有点不以为然地挥挥手,“我们的鱼虾都是从镇上买的。镇上卖鱼的都认识我爸爸,只要打个电话,他们就送来了。信息时代嘛,什么都要讲究效率,对不对?”
“可是我觉得,从清清的河浜里钓几条鱼上来自己烧,蛮有诗意的。”文静向往地说,“特别是,在迷茫的细雨中,穿着蓑衣去钓鱼。钓一条肥肥的鲫鱼上来,一定好吃。”
“原来你想钓鱼!”大宝乐了,“你怎么不早点说?早点说我早就带你去了。当然,现在去也不迟。走,我们走吧!”
“到哪里去呀?”文静惊讶地问。
“北面,有个专门钓鱼的大鱼塘,”大宝连比带划地解释,“鱼塘里的鱼又多又肥,在那里钓鱼可过瘾了。不过,一般人不好去钓的,我带你们去就没问题了。”
“为什么一般人不好去钓?”振新好奇地问。
大宝朝振新乜了一眼,觉得他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真是土得掉渣。他真懒得搭理他。不过,这时文静黑亮的眸子正一闪一闪望着他,好像也很想知道的样子。他的嗓子就发痒了:“鱼塘是我爸爸让人挖的,还花高价买了许多鱼苗放下去,专门派人在那里看管、养殖,都要花工钱的,当然不好随随便便让人去钓啦!”
“你刚才不是说那是专门钓鱼的鱼塘嘛?那么谁可以去钓呢?”文静问。
看来她懂得也不比振新多,可是大宝非常乐意满足她的好奇心。“去钓鱼的人不要太多噢!”他神气地板着粗短的手指头一个个往下数,“有县里的工商局、税务局、环保局、卫生局、公安局、教育局,还有西丘日报、西丘晚报、西丘广播电台……反正、反正要讲清楚,我的手是不够用了,得弄台电脑来打才行。”
见大宝数得唾沫横飞,文静只是吃吃地笑,同时轻轻地摇头:“大宝,别吹牛了,哪有那么多钓鱼爱好者呀!”
“吹牛是猪猡!”大宝急得说了一句西丘土语。顿了一下,他吞吞吐吐地又说:“你不晓得,其实……其实钓鱼只是名义,不管钓得到钓不到,反正每人都要拎几只马甲袋回去的:一袋甲鱼、一袋河鳗、一袋大闸蟹……”
“哟,这几只马甲袋加起来,起码要上千元吧?”文静尽管不食人间烟火,可是甲鱼、大闸蟹的价钱还是能够毛估估的。
“上千有啥稀奇,”大宝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事实上他也真的见过一些“世面”:“你们不晓得,我爸爸还要领他们到镇上的‘江南渡假村’去白相。他们白相的名堂可多了,先吃饭,吃过饭唱歌、游泳、汰桑拿浴,还有美容、按摩……对了,我请你们到渡假村去白相相,反正记在账上,让我爸爸买单。”
话一说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了。因为镇上的渡假村可不比乡里的鱼塘,他也没去过几次。爸爸在这方面控制比较严,一般不允许他跟着,所以记帐什么的纯属吹牛。还好,文静和振新都摇头,他赶紧改口:“那么我请你们去唱歌、汰桑拿浴好吗?”
光这两个单项他比较有把握,大不了自己掏钱,这几百元钱他还是花得起的。
“不去不去。”振新早已发急了,“桑拿浴有什么好玩的,不如大热天脱光衣服在太阳底下晒一个小时。”
“这叫什么话!戆棺材,土包子,你懂啥?再说我主要也不是请你,要你瞎起劲!”气呼呼的一番话在大宝的喉咙里滚,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但是被他及时忍住了。为了一个女孩——当然是美丽的女孩,忍耐一下是值得的。他在这方面的修养一直很好。所以他依然笑咪咪地望着文静说:“你不要听他瞎三话四,汰桑拿浴对身体大有好处,尤其能减肥,汰一次可以减好几斤,我每个星期回来都去汰的。”
“不过,看起来效果不太理想嘛。”文静摇摇头,一本正经地端详着大宝。
大宝摸摸脑袋,尴尬地“嘿嘿”笑了。的确,自己的尊容自己晓得:突起的肚腩,二尺半的腰围,下巴已肥成双重的了。
“那么,还是到我家里去吃饭吧。”他说。
“大宝,”振新一面说一面跟文静使眼色,“等有一天河水变清了,河里的鱼又肥又鲜了,钓鱼不必到专门的鱼塘里去了,我们一定到你家里去吃饭。”
奇怪的是一向十分默契的文静根本不听他的:“大宝,讲了半天,肚子也真的有点饿了。不过,到你家里去,要让伯母忙了。”
听她的口气,好像真的要到大宝家去吃饭,只是有点不好意思罢了。振新急得心里冒火,大宝却眉开眼笑:“不碍的不碍的,我姆妈没有别的事,就是在家里烧烧饭。本来爸爸要请个保姆来做家务,可是姆妈说她做惯了,不做要难过的。过去她给玩具厂的工人老师傅烧饭,一个人要烧给一百多人吃呢……”
还同他罗嗦什么!水样没取,吴奶奶家还没去呢!振新实在忍不住了:“文静,我们走吧!”
“急点啥呀?”文静浑然不觉,只顾跟大宝说笑,“上次我们在你爸爸厂里劳动,中午的盒饭很好吃喔,干脆你请我们吃盒饭算了,不要麻烦你姆妈了。”
大宝想说盒饭有什么吃头,可是脑筋一转,又觉得不对,既然文静说盒饭好吃,那么当然是好吃的啦!不过他真的有点为难:“那是厂里的大食堂为干部准备的工作午餐,想吃盒饭只好到厂里去。”
“那你就带我们到厂里去玩玩嘛。”文静站在那儿,亭亭玉立,有一股特别高贵的气质;而她的娇嗔,她的甜美,又使她显得跟平时在学校里判若两人。她……简直比陆漪好到天上去了。大宝傻傻地瞪着她,眼睛都发晕了。
现在振新已经清醒了,刚才满脸的焦急烟消云散,他也兴致勃勃凑过来说:“大宝,你爸爸的厂真棒,带我们去参观一下吧。”
“好的好的,我带你们去。”大宝赶紧挺起胸脯在前面带路,还友好地朝振新笑了笑。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厂区内。沿着花圃旁的甬道走了一段,文静说:“大宝,厂里不是所有的车间都可以去的吧?”
文静声音里那股没有把握的柔柔的味道,使大宝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要求,哪怕刀山火海也敢闯!他拍拍胸脯说:“没有不好去的地方!我爸爸的厂,就跟我自己的……家一样,在家里有什么地方不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