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新急急忙忙推开家门时，看见姐姐就像从冰河里升起来的冰姑娘那样，不但脸上冷若冰霜，连披在额前的散发、蓝布衬衣下瘦骨伶伶的肩胛，好像都在冒着丝丝冷气。他赶紧咧开嘴，呲出洁白的牙，露出热乎乎的笑：“姐姐，你今天没上班？”
纯粹是没话找话，为了讨好姐姐。想不到姐姐气鼓鼓地说：“我下岗了！从今天起不上班了！”
对于风雨飘摇中振新的家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致命的一击！姐姐下岗，意味着全家唯一的那一点微薄的经济收入也没有了。虽然人类的脚步正向外太空迈去，可是肚子却必须要用食物来填饱。像振新这样懂事的孩子，完全应该明白事情的严峻性。可是他今天太兴奋了，对“下岗”这两个字竟一时反应不过来，咧开的嘴还在“嘿嘿”地笑：“姐姐你看，我拿来了什么好东西！”
他一面说一面从书包里取出一只盛满了黑乎乎液体的玻璃瓶，然后又扑到桌子上去拿茶杯。姐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说，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
振新急坏了。昨晚去了哪里，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事。而现在他必须马上给妈妈吃药。妈妈的生命在与死神搏斗，这是分秒必争的事。同时他还必须马上去学校，早自习虽然来不及了，第一堂课兴许还能赶上——这也是分秒必争的事。所以他顾不得多说，用力挣脱姐姐，把瓶里的药倒了半杯，就冲到妈妈的床前：“姆妈，吃药，快点吃药！”
可怜的母亲，已经有好多天没进食了。昨晚振新未归，一着急，连水也咽不下了。现在望着从天而降的儿子，睁开眼睛看不够，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却是气息微弱：“孩子，昨晚、昨晚你……”
“姆妈，昨晚我给您弄药去啦！”振新用力把母亲扶起来，“这药可灵了，许多跟您一样的病人，都治好了。”
“要……要多少钱？”妈妈虽然少气无力，可是神志仍很清楚。
“不要钱！”振新让妈妈靠在三只叠起的枕头上，自己小心翼翼地举起药杯。
“不要……钱？这……怎么回事？”妈妈好像还是不放心。
“是一位好心的奶奶给的。”振新连忙解释，“这位奶奶是个神……医，她治愈了好多食道癌患者，从来没收过一分钱。”
“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人？”四十多岁的妈妈有点疑惑，又有点儿天真地问。
“姆妈，世界很大，好人当然也很多啦！”振新又快乐，又着急，一心想说服妈妈快吃药。
他的苦心没有白费，妈妈终于欣慰地点点头：“好孩子，难得你一片孝心，给姆妈弄来了药，还不要钱——好啊，不要钱最好……以后我就吃你的药，不让你姐姐花钱买了……”
“姆妈，你吃，你快吃——”振新把药杯端到妈妈的嘴边一个劲鼓励她。
然而就在这时，瘦小的姐姐像只勇猛的老虎一样扑了上来。她气急败坏地从振新手里夺下了杯子：“不能吃！”
振新想跟姐姐去抢杯子，可是又怕宝贵的药汁在争夺中打翻，所以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眼睁睁望着姐姐把那杯药“砰”地放在桌子上。还好，只溅出了几滴，并没有打翻。下岗引起的焦虑，积在心里。毫无疑问，现在姐姐的愤怒，就像烈性炸药，一寸一寸布满在空气中，一触即发。振新不想引火烧身，但他必须让妈妈马上吃药。所以他望着姐姐嘻嘻傻笑，同时侧过身子悄悄去摸那只杯子。但这样拙劣的伎俩并没有使他赢得时间，相反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姐姐一把捏牢他的手腕：“你过来，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姐姐想拉他到另一个房间去，但她气得昏头昏脑忘记了家里原本只有一个房间，所以她只好把他拖进了厨房间。在不足三个平方米的窄小闷热的空间里，她想压抑自己的怒火也难，但她还是尽量压抑着：“振新你、你……你昏了头！又没去医院，又没看过医生……药也可以乱吃吗？要是吃坏了怎么办？姆妈现在已经迷糊了，只要能省钱就好。可是你……难道连这点起码的常识也不懂？好了，你先去给我把这些脏兮兮的东西统统倒掉，回来再跟你算账！”
“姐姐姐姐！”振新一听紧张起来了，“求求你千万不要把药倒掉。这些药是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在西丘村，有一位老奶奶……许多病人吃了她的药都非常有效，有的已经好了。这是真的，姐姐，我不骗你。老奶奶几乎一夜没合眼，特地为妈妈熬的……”
“住嘴！”姐姐厉声打断了他，“什么老奶奶老爷爷，不要编瞎话了。我问你，昨天把文静带到哪里去了？”
“我……我可没干坏事，”振新急忙分辨，“我跟你说了，到西丘，找一个老奶奶……姐姐，姐姐！”
突然间，原本站得直挺挺的姐姐好像一个布娃娃，身子在软沓沓地倒下去，同时她的脸色惨白，眼睑也耷拉下来了。振新赶紧扑上前，用力搂住姐姐。不得了，姐姐被他气昏了，也许……气死了。他心里又急、又痛、又害怕，想把姐姐抱到房间里去，让她躺在床上，可这时姐姐已经睁开了眼睛。姐姐望着他摇摇头，又伸手朝外指指，他会意，姐姐是不想让妈妈知道。于是他把姐姐扶到一只圆形的铁皮桶上坐好。姐姐发出了微弱的呻吟：“给我倒杯热开水。”
“好的，姐姐！”他急急忙忙地倒好一碗水，又从装糖的瓶子底里刮了半勺白糖加进去。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姐姐有低血糖的毛病。而他也想不出比糖水更好的急救药品了。他把冒着热气的糖开水端到姐姐面前。姐姐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啜，可是她的泪水却一大滴一大滴地从眼眶里溢出来，滚到碗里，溅在加过糖的开水上面，好像喝进去的水没经过任何转化，就变成了眼泪。振新着急地问：“姐姐，你好点了吗？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姐姐固执地沉默着，一排细白的牙齿紧咬在嘴唇上。她似乎想抑制自己的泪水，可是泪水却更加汹涌地倾泻下来。如果振新尝一尝的话，那么他会知道，加糖的甜水已经变咸变苦了。事实上他的喉头也塞满了苦涩的液体。他低下头，“扑通”跪倒在姐姐的膝前：“姐姐，你要是生气你就打我骂我好了，你千万不要气成这个样子呀！”
姐姐没打他也没有再训斥他，但是姐姐细微的叹息声里有着比最严厉的打骂还要令人心碎的意味：“弟弟啊，弟弟，你让我怎么说你！别的就不谈了，光看看你们学校对你有多好，江老师对你有多好，同学们对你多好……全班同学打工帮助你，放弃休息日，放下一切娱乐和功课，就为了你！可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不好好学习报答人家，反而越来越胡闹，居然带了女同学出去一夜不归家！告诉你，文静的爸爸妈妈昨晚来过了。他们很着急，也很生气……不过我不怪他们，换了我，我也会不高兴，也会说一些不大好听的话。怪只怪你，振新啊，我的弟弟，你、你……让我怎么办啊？”
“姐姐！”姐姐的话让振新感到万箭穿心，如果可能，他真愿意用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胸膛剖开，让姐姐看看自己真诚的心迹，“姐姐，我发誓我没干坏事，我真的没干坏事。我今天不去上课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但是“上课”这两个字突然提醒了姐姐。她深深吸了口气，好像把所有的委屈、哀怨和痛苦统统吸进了自己肚子里：“不，你先上课去——天大的事也不能旷课。就这样，去吧！一切回来再说！”
振新惊讶地望着姐姐，不相信风暴就这么平息了。他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办好，但是姐姐已经用力把他拉起来了。姐姐还从拉在墙边的绳子上扯下一条毛巾，在温水里绞了一把递给他。要他擦擦脸上的泪痕和灰渍——其实姐姐自己才泪痕满面呢。毛巾已经破了一个小洞，但洗得非常干净。他把毛巾整个儿捂在脸上，深深地嗅着那带着粗肥皂清香的热呼呼的气息，不由得在里面发出了啜泣。他心里发誓一定要对姐姐好，一定要好好学习！是的，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对得起姐姐！
“你放学后马上就回家，不要到外面去乱跑了。”姐姐在他的耳边叮咛。
“嗳，嗳！”他用毛巾捂着脸，胡乱地点头。
“我下岗了，还要出去找工作，也许会回来很晚。所以，你除了上课就呆在家里，好好照顾妈妈。”姐姐又说。
“嗳，嗳！”他依然蒙着脸点头，好像无法把毛巾从脸上取下来了。
“去吧！”最后姐姐推他，还把书包塞给了他。
他昏沉地扔掉毛巾，低头走出了家门。外面阳光明媚，古城浅蓝色柔和的天空上漂浮着洁白的云朵，路边的香樟树欣欣向荣，一切似乎都象征着青春和生命的永恒。然而，对他来说生命是多么的脆弱！也许妈妈会在呼吸之间断了气，也许不知情的姐姐会把那些宝贵的药倒掉！
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掉转头，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跑，推开门——还好，药还在桌子上，姐姐正忙别的事，无暇顾及它。
“你怎么又回来了？”姐姐惊讶地问。
“我……我先让姆妈吃了药再走。”他吃吃地回答。
“你还想着那瓶脏东西呀！”姐姐的火气又冒上来了，“你以为那是仙丹？就算是仙丹，人家会白送给你？就算白送给你，有药检证明吗？有生产许可证吗？有……”
“可这是中药！”振新忍不住打断了姐姐，“许多病人都吃好了，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姐姐瞪着振新，原本秀气的眉毛皱成了一条不平的线：“你还要跟我犟嘴？你带着女孩子出去胡闹了一夜，弄来这莫名其妙的东西蒙人，还硬要姆妈吃下去！你晓得不晓得这药——就算是药吧，这里面是什么成分？有没有毒？会造成什么后果？你想过吗？还是高中生呢，一点科学知识都没有！”
“谁说我没有科学知识？”振新又提高了嗓门，“吴奶奶她……她简直就是个科学家！”
“不要吵了！”一个微弱的但是坚决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振新——把药拿过来，我吃！”
“姆妈！”姐弟俩一同叫出了声。姐姐惊惶失措，“姆妈，你可不能由着振新胡来。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姆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