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奶奶!”文静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不久前,我在因特网上和一个网友聊天,他告诉我有六名科学家在扎伊尔东部的原始森林里,发现了一个原始部落。他们自称是火星人的后裔。他们是为了躲避一场可怕的灾难才乘飞船来到地球的。他们甚至让科学家看了他们那艘银白色的飞船残骸——他们的星际交通工具,也是他们来自火星的证据。他们有黑黝黝的皮肤和白色的眼睛,喜欢一切圆形的东西,圆形的屋子,圆形的用具……他们希望地球人不要打搅他们,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生活。如果我的网友的故事是真的,那么这些火星人好可怜噢,看来火星的文明是受到了毁灭。吴奶奶,这种事会在我们地球上发生吗?”
吴奶奶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振新在一旁又说:“吴奶奶,你刚才说世界已经过无数次劫难,那么,这样的劫难在今后还会有吗?我们能不能避免?”
吴奶奶把几节枯竹填进炉膛。脸上露出沉重的神色:“孩子们,你们提的这些问题,我已经想了几十年了——四十多年前我反对建造那些化工厂时,我就想,可怜的人,愚昧、自大和盲目的人啊,当你们的劣根性无限膨胀的时候,你们的文明也走上了歧途。你们享受着自己的文明,同时也被自己的文明所毁灭……然而化工厂还是建起来了,地点在城市的近郊——那儿原是市区的蔬菜供应地,但由于污染,那些蔬菜如果集中供应一个地方,会使这个地方的居民致癌率增加几十倍。后来有关方面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可是菜农要生存,蔬菜不能不卖,所以就将那里的蔬菜分散到全市几百个菜场轮流供应,这样相对来说,致癌率也就低了,不过让每个居民都分摊到了一点儿——当然那是在计划经济时代。”
“这太可怕了!”振新说。
“在那个时代,可怕的事很多,十几亿人大搞阶级斗争,扼杀思想的自由,许多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不过,我总算活下来了——”吴奶奶轻轻叹着气。
“吴……奶奶!”振新的心突然异样地跳了一下。他想如果吴奶奶真是自己的亲奶奶,那么她经受过的一切:苦难、监禁……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样想着,他的鼻子有点发酸。他张了张嘴,想问问吴奶奶过去年代的生活,问问究竟是什么人迫害了她,那些人是否受到审判——可是他没有问出口,就被吴奶奶温和的目光阻止了:“孩子,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无暇再回顾过去。我……我们要面对的是现在。现在高科技突飞猛进地发展,美国航天中心发射的阿尔法磁谱仪已经去追踪宇宙中看见不见的反物质了。可是,另一方面,南极臭氧层空洞的增大、厄尔尼诺现象、核武器扩散、爱滋病、爱搏拉病毒蔓延、毒品泛滥……我们简直无法控制这个飞速发展的物质世界。由于温室效应,全球的气温越来越暖,有些科学家预言,地球在三千年后将重新冻成一个大冰球!所以,人必须用理智来控制种种贪欲和自私的本性,以民主来监督不文明的行为,使人类的文明发展符合自然和道德规范,否则,人类真的会被自己所毁灭的!”
“吴奶奶,那我们怎么办?”振新和文静一起发问。
吴奶奶慈祥地笑了:“孩子们,你们现在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良知、有良能的科学家,为发展人类的灿烂文明作贡献。”
“吴奶奶您应该到我们学校去当老师,”文静调皮但也是由哀地说,“而不是坐在这里熬药。”
“傻孩子,我在这里熬药也很重要啊-----”吴奶奶郑重地说,“想想看,那么多人得了食道癌。”
“可是,这里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生这种病呢?”振新嗅着弥漫在夜气里越来越浓郁的药味,感到一股苦涩正从自己的舌尖蔓延开来。穿透黑暗的夜色,他好像听见了妈妈痛苦的呻吟。唉,妈妈啊妈妈,你一定要坚持住,要等我回家啊!
他垂下头去,突然觉得吴奶奶的动作太慢了。这样磨磨蹭蹭,也许到天亮也熬不好。乘吴奶奶不注意,他悄悄朝灶下塞了一大把干草,希望火烧得旺些。可是吴奶奶马上就发现了。没等大火窜起来,她就扒出了那团柴草,柔声安慰他说:“孩子,别着急!我熬药的方法很特别,必须几味几味地分开熬,直到最后才合成。同样的药,熬制的方法不对头,药效就不一样了。这是……给你妈妈的药,要特别当心啊!”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往陶钵里加了一味药。
“说起来,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医,还像神农氏那样尝遍百草呢!两年前我回到这里,研究了祖传的秘方,为治疗这种病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就像火扑不灭火一样,得病人的人越来越多——所有的资料我都贮存在电脑里,发病率已占人口的2%了。我一直在寻找原因,直到最近才有了一点头绪。原来这儿井水的含镉量超过了规定标准的三十倍,而河水竟达到一百倍!镉是一种强烈的致癌物质,尤其会引起食道癌。水里的含镉量这样高,一种可能是附近有含镉的矿藏。可是,如果有矿藏的话,那就不是十年八年的事,而是自矿藏生成以来村民们都会深受其害。偏偏过去此地生这种病的人极少,直到最近十年才如伤风感冒般地大流行起来!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严重的工业污染。可要说污染嘛,我走遍了附近的乡办企业,没有一家工厂排放含镉的废水。”
说到这儿,吴奶奶双眉紧蹙,长吁短叹一声接一声:“找不到污染源,就只能治标不治本。我只好教村民一些土办法,让他们尽量过滤掉水中的镉。可是,如果我用科学的道理跟他们讲,他们不会睬我,无奈之下只好用一些迷信的说法使他们接受。唉,有时要做成一件事,可真不容易啊!”
水一样的月光从她身后合欢树的缝隙里滑落,照着她那忧心忡忡的脸和纤瘦的身躯,看起来真像一尊充满慈悲的白瓷观音塑像。文静和振新受到了深深的感动:真想帮吴奶奶找到那个污染源啊!情急中文静脱口而出:“那么大宝的那个厂呢?”她说着马上觉得不对头,就改口:“我是说那个张总经理的……”
说到这儿她竟然叫不出名字,想必是进门时根本没注意看牌子。振新笑了:“新华镀膜有限公司!”
“对,就是那个新华镀膜有限公司。”文静赶紧接着说,“会不会有这种污染呀?”
“新华镀膜有限公司是这个乡里最大的企业,也是县里的先进典型。”吴奶奶沉吟了一下说,“我到县环保局去了解过,环保局夸他们三废治理得最好,没有有害废水排放。我也查了一下,他们报的生产项目是真空镀膜。这确实不会产生含镉的废水。不过……”
她突然顿住了,似乎想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又说:“不过我听人说,过去这个厂曾搞过电镀,而电镀液肯定是含镉的。所以我很想知道现在他们是否还有电镀业务。如果现在已经没有了,只是过去遗留的问题,那还比较好办,随着时间的推移,污染物会慢慢减少的。可是,如果现在还有污染源,含镉废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排出来——说实话我很怀疑这一点——如果这样的话,也许不出几年,这儿的人就、就……”
她突然难过得说不下去了。文静和振新也很震惊:“就会怎么样?吴奶奶!”
她摇摇头:“我老了,我的生命不足惜,可是还有许多年轻人,许多刚刚出生的孩子。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生命像春天里刚刚舒展的嫩叶,渴求雨露的滋润。可是他们得到的是有毒的水,毒水可能使他们相继悲惨地死去。而他们是无辜的!”
“吴奶奶!”振新着急地叫了起来,“既然这么可怕,那您就去跟大宝的爸爸——就是那个张总经理,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把这些严重的后果都告诉他,问他现在厂里究竟还有没有电镀业务,如果有的话,立即停止!”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文静一面听一面点头,还在旁边甜甜地说:“吴奶奶,您要是觉得不方便,我们陪您一起去讲。”
“对,我们陪你一起去!”振新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在河边走来走去,好像马上要去的样子,“我们跟张总讲,要为子孙后代着想,要保护我们的生态环境!”
但是吴奶奶却默不作声。她甚至还迅速地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很难说这是喜悦还是伤感的表示:“孩子们,你们的心意很好,可是这么做是万万不行的啊!”
“为什么?”文静竭力回忆对张总的印象。她觉得他虽然有点土气,可人还是挺豪爽的,很有几分农民企业家的胆识和气魄,同时他把厂区内的环境美化得像花园一样,肯定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而振新对他的印象还要更好一些,因为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这份情是不应忘记的。
“为什么不能这么做?难道保护环境的道理他会不懂吗?”振新固执地问。
望着这孩子充满热情的天真目光,吴奶奶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难受,因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叹了口气:“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你们一定知道唐朝的诗人白居易——他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有一天他去拜访一位名叫鸟窠的禅师——鸟窠这个名字很怪吧?你们想不到,这位当时很受人们尊敬的大禅师没有宽敞房子住,而是像鸟儿一样在树上搭了一个窠,仅够自己遮风蔽雨。所以大家都叫他鸟窠禅师。白居易向鸟窠禅师请教什么是‘道’,鸟窠就跟他讲了八个字。这八个字是:‘诸恶莫作,诸善奉行。’也就是不要作恶,要行善的意思。白居易听了非常失望,因为他以为‘道’是一种深奥的理论,应该包含了许多人生的智慧、哲理等等。所以他就对鸟窠禅师说,你讲的这八个字太简单了,连三岁的小孩都懂。可是鸟窠禅师却微笑着回答他: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可是八十岁的老翁却未必做得到啊!“
当吴奶奶讲到最后一句时,一场巨大的风暴突然从文静的心上刮过。是的,“诸恶莫作,诸善奉行”,三岁小孩子都明晓的道理,她的知书达理的父母却背道而行。于是她的心感到了一种刀割般的痛,而她的思想也离开了眼前的炉火和夜空下的河流、竹林。她想起了下午开残疾车的那个中年人。他为什么会有那么一双明亮的眼睛呢?
合欢树的阴影遮掩了文静微微发白的脸色,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振新悄悄地问:“吴奶奶,您的意思是……我们跟张总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他不懂,或者,懂了也不肯去做?”
吴奶奶默默地点点头,深思的目光落在振新的脸上:“事实上我多次问过他厂里的人,包括我的这些病人。只要我提起这事,他们不是否认,就是支支吾吾推说不知道。我觉得他们没有对我说实话。”
“哎呀,这有毒的镉害得他们自己生了病,还不肯把实情讲出来,难道还要让它留着,继续去害别人、害自己的子孙吗?”振新发急地说。
“孩子,悲哀就在这里!”吴奶奶无奈地叹息着,“镉是无色无嗅、溶在水里看不见摸不着的,虽然它产生的毒素,会使水里的鱼虾死掉;而钱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它能变成一幢一幢的楼房,变成许许多多的物质享受。自从这个镀膜厂建成以来,乡里的农民都富了。所以他们一定要维护他们的厂,维护使他们致富的张总经理,维护他的每一道命令。而我老胳膊老腿,他们对我不了解,甚至还很警惕,因此,实在没法深入到厂里去调查清楚啊!”
“那么,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我们去调查!”几乎想也没想,振新就这样说出来了。他热切地望着吴奶奶,并没有注意文静。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代表文静这么说。
果然,文静也回过神来了:“吴奶奶,下个星期天,我们再来,一定要帮您查出这个污染源。”
“谢谢,谢谢!”吴奶奶激动极了。她站起来,把熬好的药倒进一只瓶内。可是她的手颤抖得厉害,以致她不得不停下来,让振新和文静帮忙做好这件事。而她抬起头,把深邃的目光投向了群星闪烁的夜空:“听我说,孩子们,当宇航员登上月球,回头遥望我们自己这颗蓝色的星球时,发现它是茫茫太空中唯一有颜色——唯一蓝色的星球,仿佛一颗晶莹的玻璃珠,看起来那么娇小、美丽,同时又那么脆弱。于是他们想起所有爱过的人,所有发生的事,都在这娇小、美丽而又脆弱的地球上,心里就涌起说不出的感动。我也是这样——虽然我从未离开过地球,但是当我仰望星空时,我也会想起我最亲最爱的人,都在脚下这片美丽而脆弱的土地上,我一定要好好保护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