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偷婚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9 09:08:24

那个小帕不顾自己被大象卷起来摔成肉饼的危险,舍身救她。他有一颗多么仁爱明亮的心啊!玉香突然明白了,那股世界上最纯净的山泉水,已经流进她心里了。

新一年的泼水节又到了。

这天依拉娟起了个大早,亲自为女儿梳妆打扮。她用发过酵的糯米水,替女儿把一头瀑布样的乌黑长发洗得光滑柔亮,挽起了一个硕大漂亮的发髻,又在髻边缀上几朵粉红色的绢花。这样一梳理,衬得玉香原本白里透红的脸蛋更加娇媚无比。玉香自己也震惊了,望着镜子里映出的人儿娇嗔:“依咪,这是我吗?”

依拉娟也得意洋洋。她又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精心为女儿缝制的红花筒裙,一件薄薄的洁白的紧身短衫,让女儿换上。

玉香换上这身衣服以后,原本少女的姿色中又增添了新的韵致。依拉娟看女儿抬腕、转项、移步,任何一种无意识的动作,都应和着青春快乐的旋律。女儿的腰肢多么柔软,女儿的胸脯多么迷人,女儿的声音又是多么甘甜。依拉娟笑了:“快去吧!今天,你是红花,别的姑娘都是绿叶;你是月亮,别的姑娘都是白云;无论你走到哪里,小岩冒们手里的水都会朝你身上泼的。”

玉香只想借泼水节的机会寻找那个小帕,但懂事的她又深知依咪平日里只顾为自己操劳,今天是节日,她不忍心把依咪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家里。于是,还像小时侯撒娇时那样对母亲说 :“依咪,你跟我一起去嘛。”

依拉娟叹口气:“傻丫头,蝴蝶要和花儿做伴,依少应该找岩冒去玩。依咪老了,就不去了。”

“不嘛,依咪不老,依咪一点也不老!”女儿舀来一盆清水,硬要母亲洗脸、梳头、扑香粉;还在母亲的身上洒了不少从密支那带回来的外国香水。母亲确实不老,她不过四十多岁。照见镜子中风韵犹存的这个女子,她心中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萌动起来;但这只是一闪念,随即那骚动就平复了下来。她丢下镜子,说:“依咪是一棵老竹子了。老竹子不能跘着新笋。我的好孩子,你快去吧!去给依咪带一个聪明、漂亮、诚实又可靠的如意夫婿回来,依咪就高兴了。”

一句话说得玉香羞红了脸。她像清晨初现的一缕玫瑰色曙光,跳荡着跑出了家门。

依拉娟也走出自家的竹楼,遥望女儿远去的背影,感到自己空虚的生命终于有了依托。朝霞照在身上,仿佛拖在地上的影子生出了脚。她现在脚踏在地上,像女儿一样感受到阳光的温暖,露水的清凉。信步朝寨外的大路上走去,路边的铁刀木树,洒落了一地纽扣样的花瓣,她甚至感受到,自己赤脚踩在花瓣上,也是很美的。

再说玉香跟着村寨里的女伴到县城过泼水节——在所有的女孩子中间,她是最娇小的一个。她有些害羞,总用绸伞半遮着自己的脸,但又忍不住常常把绸伞移开些,睁大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喜滋滋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一天,是傣历新年的第一天。天真蓝啊!蓝天就像一朵硕大无比的洁净花朵,怒放在人们的头顶上。阳光似金色的琴弦,弹奏着少女们快乐的心声。悠扬的金竹笛声和芒锣声,和着轻快的象脚鼓点,在加重那琴弦鸣奏的力度。一群又一群花蝴蝶般的依少们,漫无目的地从这里涌到那里。岩冒们用浸润着花瓣的清水泼洒她们。她们时而用双手捂住脸,时而腰肢忸怩半羞半躲,时而碎步上前,仰起骄傲的笑脸,以种种不同的姿态吸引岩冒们火辣辣的目光,就像鲜花吸引蜜蜂那样。

玉香还是第一次离开母亲,独自进县城参加泼水节,所以她一直紧紧跟在女伴的身后。可是没多久,她的那些女伴们,有的跑到草坪上丢包去了;有的淋得一身湿淋淋地跟岩冒去河边看龙舟比赛了;有的则干脆挽着一个相中的岩冒,双双钻进了树林里。玉香还看见一个坐在街边卖鸡肉的姐姐,也跟摊前一个要买又不买的岩冒,嘀嘀咕咕磨蹭了一阵之后,脸儿红红地说了句:“一起吃才香,一起抬才轻啊!”然后竟然把煮得蜡黄喷香的鸡,用荷叶裹裹塞给人家,自个儿站起来跟着走了。

玉香东走走、西看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漂亮的小荷包。荷包是菱形的,包里塞满了棉花籽和香料,所以绣在包上的那朵并蒂莲,闻起来也是香香的。她可不想随便把它抛出去——那并蒂莲是她特意为自己心中的小帕绣的。

突然,一个岩冒从一排粗壮的棕榈树后钻出,手里端着盛满了清水的葫芦瓢,向玉香走来。还没等玉香看清楚对方的脸,那瓢水已经泼到了她的身上。泼完水,这个岩冒就唱起来:


请问你是谁家的依少,

你家的竹楼在何方?

机缘让我遇见了你,

从此我就日思夜想;

你是一朵诱人的凤凰花,

不知是否有蜜蜂飞来先尝?

请一定要回答我呀,

我心中羡慕的姑娘!


水泼得太猛烈,歌唱得太甜蜜。浑身湿淋淋的玉香,好像沐浴着雨露的红色攀枝花,那么娇艳欲滴生气勃勃。泼水节的水是欢乐,是荣耀,是爱的蜜汁。玉香实在不好意思,一转身跑开了。

玉香朝前跑去,头埋得低低的,却仍然感到有一个非常热烈、非常亲切、同时又熟悉得仿佛深入骨髓里的目光,在追随着她。她不停地往前走,可那目光就像夜晚的月亮一样,亦步亦趋,不能摆脱。于是她站定下来,转身定睛看去——她看见这岩冒和所有在这个喜庆日子里精心打扮的岩冒一样,红布包头,上身穿一件无领对襟小袖衫,下穿长管裤。可再细看他的眉眼,她的心突然发颤了:这个岩冒,这个岩冒……分明就是一年前救她的那个小帕啊!小帕还俗了。他站在那儿,既挺拔又英俊,显得比一年前成熟了许多。

玉香一言不发,终于伸手把那只珍藏了一年的荷包朝他扔了过去。

那岩冒接过荷包,就带着玉香走了。两人走啊走,一直走进了一片密密的小树林……


玉香终于骄傲地把自己的心上人带到母亲面前了。依拉娟很高兴。这个未来的女婿,一开口就喊她“阿姨”,喊得汉腔汉调,可她非但不反感,还有几分甜蜜,因为她喜欢过的“小白象”也是汉人!一些无法回望的隐秘的美好与伤感,被这一声“阿姨”喊到了面前——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开始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岩冒。可无论怎样的挑剔,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择婿的几条标准,全在这孩子身上体现出来了:

首先,英俊是一目了然的。这小岩冒虽不如她的“小白象”那么白皙,却也眉清目秀,更兼站如松坐如钟的笔挺身段,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的教养,看着实在让人心生欢喜。

诚实与可靠呢,当然也不言而喻。女儿早已把小帕在山坡上救她的事讲了又讲,喋喋不休到母亲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把女儿交给这样的孩子,应该是放心的。

小岩冒还告诉她,自己还俗后被派到州里的卫生专科学校去学习了一年,现在刚刚回来,已经当上附近几个村寨的摩雅(医生)了。

母亲听得频频点头,如果不是又聪明又有文化的孩子,怎么会被送到卫生专科学校去学习?又怎么能当上医生?

感谢天神英帕雅,她的女儿找到了自己的“小白象”!

这天中午,母亲炒了鸡蛋,煎了“改英”(加姜、盐制作过的晒干的青苔片),还炖了一只鸡,用香茅草煎了一条鱼,招待她未来的女婿。

一餐饭吃罢,她忽然发现自己开心得糊涂了,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没问。眼看这岩冒要带着女儿出去了,赶紧拉住他:“我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个寨子?你父母又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奔奔。我的家在老象寨。”那岩冒随口答道。

他见这位阿姨一脸茫然的样子,立刻笑了,很天真,也很善解人意:“我从小在佛寺里长大,所以阿姨不认识我。我就是过去佛寺里刀医生的儿子。六年前我爹当了‘都’以后,突然失踪……我还俗后就在老象寨定居了。”

还没等刘奔奔说完,刚才还好端端的依拉娟,就好像中了邪一样,突然脸色刷白,全身发抖。

刘奔奔伸手想要去扶她,却不料她力大无比,一伸手就把他推了个趔趄,同时嘴里还发出一连串胡话;“啊——琵琶鬼,琵琶鬼啊!”

女儿玉香吓得不知所措。身为摩雅的奔奔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可他越是温柔体贴地靠近她,给她搭脉搏,端水给她喝……她越是疯狂。她把水泼到奔奔的脸上,还在他胳膊上抓出了血痕。女儿一时间六神无主,只好哭着对奔奔说 :“你走吧,你先回去吧 !”

不用说,玉香的这桩婚事,在自己的母亲那儿是通不过的了。

但依拉娟在女儿面前,又实在说不出人家有什么不好,只是一口咬定了他是“琵琶鬼”!

这样的理由在玉香那里当然也是通不过的。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琵琶鬼呀?看依咪发起怒来那恐怖的模样,倒像她自己被“琵琶鬼”缠身了!因为玉香被依咪看管得严,见不到奔奔了,只好偷偷跑出去找寨子里要好的女伴商议。

女伴们一听,都说她依咪是顽固的迷信脑壳。还说,成双的钟情鸟,到死也不能分离!玉香,我们帮你的奔奔来“偷婚”!

玉香知道“偷婚”是这里傣家人的特殊风俗。就是当青年男女的自由恋爱遭到父母反对时,便由寨子里的一些年轻人,在晚上把新娘从家里偷出来,送往男家;待生米煮成熟饭,小夫妻俩再回娘家请求承认。但是玉香担心这样做自己的依咪会受不了。女伴们听了她的话,笑着威胁她说:“你太胆小啦!奔奔摩雅可是我们这儿附近好几个寨子里的‘小白象’,你要是不敢被‘偷’,我们可就要去抢啦!”

“谁说我不敢啦!”玉香被她们一激,就下了决心。

“这就对了嘛!”女伴中一个年长些的姐姐正色道,“按照我们傣家人的习惯,偷婚后回门认亲,父母没有不承认的道理。你就放心吧!再说,你的奔奔摩雅聪明善良有本事,人又长得帅,等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们的生活又过得很好,你依咪还能说什么?只怕心里也甜得像吃了蘸过蜜的香蕉呢!”

这样一说,玉香心里也就甜蜜蜜了。

偷婚的日子就定在一个乌云蔽月的夜晚。

奔奔摩雅的家,是老象寨乡亲们在他还俗时,给他新盖起来的一幢竹楼。老象寨与芒果寨相距甚远,中间还隔了座曼龙佛寺。如果走较宽的大路,要经过曼龙佛寺,还要穿过几个坝子;但有一条近道,从后山的密林里穿过,则完全是一条崎岖的山间小路。

玉香是等劳累了一天的依咪睡下以后,才偷偷换上新筒裙,戴上银首饰,从家里溜出来的。虽然一步三回头,不争气的泪珠把衣襟都打湿了,可她还是在几个女伴的护送下,如约来到了寨心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

这时,在毛竹和芭蕉丛夹道的山间小路上,奔奔摩雅领着一队岩冒悄然而来。他们不敲锣、不打鼓,连咳嗽也没一声。

奔奔的队伍来到芒果寨寨心,一群依少突然涌出来,将他们拦住了;接着,依少们返回树林,把羞答答的玉香扶了出来。

悄无声息地,两支队伍就这样汇合了。因为玉香说过,她的依咪有时会在半夜时分一个人出来游荡的,所以队伍不走寨子前面一直往西至曼龙佛寺的大路,而是从后山的小路绕道而行。

夜消融了一切充溢着生命气息的青葱色彩。没有清朗的月光,山的剪影也是黑森森的,林莽的呼啸像野兽的喘息。可奔奔摩雅神采飞扬。他牵着玉香的小手,在崎岖的山路上如履平地。

在这一对情侣和他们的伙伴眼中,山涧的流水清澈如蓝,飞溅的水花洁白似银;前面挡路的碎石和杂树乱枝,都被他们轻松地踩在了脚下;密林中的魑魅魍魉,全被他们青春的热情吓得退避三舍;而那无边的夜空和起伏的远山,则全在为他们祈祷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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