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湖畔不散的蝴蝶群,像骄阳下大地喷涌的浓绿,从此以后,依拉娟每天早晨睁开眼睛,那仇恨便如刚刚结出骨朵的罂粟花,又悄然绽放在她模模糊糊的意识深处——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艳-……有时她觉得,那仇恨仿佛是一种橡胶树上流出来的胶汁,把她对丈夫的思念、把往昔的一切,都粘在一起了,以至让她分不清楚对人、对世界、对她居住的这个村寨,是恨还是爱。在这样混沌一团的意识中,唯一执着不变而又无比清晰的,只有对女儿的那份爱。
在依拉娟心中,女儿的成长是一个奇迹,一个梦,一种分不清时间向前走还是朝后退的迷惑。眼看这孩子像雨后春笋一样日日拔高,仿佛还有支看不见的神笔在不断加重那玲珑有致的起伏和优美的神韵:头发变得乌黑浓密,小脸像含苞待放的白莲一样娇嫩明艳起来;黑眼睛闪出如漆的光彩,嘴唇像涂了凤仙花汁一样总是红红地鲜润着。
对依拉娟来说,玉香就是她的一切,女儿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这意义充溢在成熟饱满的稻穗上,在湿滑清凉的井台上,在飒飒作响的橡胶林里,在女儿的盈盈欢笑中 ……而惟独不在她自己身上。这真是不可思议——她没有生活,没有自己。摇曳多姿的凤尾竹,欢快流动的清泉水,节日的龙舟和象脚鼓舞,米饭的热气和醇酒的浓香……琐碎平常的一切,生机勃勃的一切,应该统统根植于大地母亲深厚的胸怀。然而她这位母亲却没有根。她的根在长久的流浪中被拔掉了。她在自己心中也曾有过心仪的“小白象”,但那只“小白象”不属于她。她是水,但没有可依靠的河床,没有河床把水变成有形有状的河流。她已被不熄的仇恨之火烧成了一股烟、一团气了。有时她觉得自己像旱季天空里的一朵云,想化作泪雨沉沉下坠,但总被热风吹散。她常常感到双脚踏不着地,仿佛一伸手便会飘到天上。人们都在劳作、收获、赶摆、唱歌……然而这悠长的生活之链在她身上却断裂了,形成了一个空洞。
不过,寨子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依拉娟心里燃烧着的火,没有人知道她的心不在他们的生活中。人们见到她同样勤勉辛苦地在田里耕作,在家中编织,以加倍的宠爱养育女儿。她给玉香买最漂亮的尼龙绸做筒裙,买所有姑娘都喜欢的香粉、唇膏、叮叮当当的首饰……豆蔻年华的玉香,俨然成了寨子里的孔雀公主。当她撑着小花伞、足蹬半高跟皮鞋,一袭长裙配着紧身上衣娉娉婷婷走出家门时,寨里寨外的小岩冒们眼都发直了。
但玉香不爱跟那些冒失的小岩冒搭讪。不知何故,她总感到自己心中有些孤独,有些惆怅,因而,也就有些沉默。泼水节时,别人开开心心地泼水玩耍,她却一个人坐在老榕树下,回味着自己的依咪说过的话。依咪说我的女儿长这么大不容易,我的女儿一定要幸福……可现在,玉香不知道幸福藏在哪里:是在高高的蓝天上呢,还是在密密的树林里?她轻轻叹息着,起身踏上一条往西北去的山坡小道,信步走进了山箐一侧的一片原始森林。森林里有望天树、白头树、毛麻楝、龙脑香……谁也数不清里面究竟有多少树。许多大树底下都生着野蘑菇,玉香就很快乐地去采摘。她要带回去让依咪烧一锅鲜美的蘑菇汤。
她采着采着,看见前面不远处的树林空隙间有一个泥塘。在泥塘的斜坡上,躺着一头大腿受伤的小象,想站却站不起来。
玉香赶紧走过去,蹲在地上轻轻抚摩小象,还拔了一把香茅草擦拭小象腿上的血迹。她觉得小象好可怜。她要替它把伤口包扎起来。
可就在这时,密林里传出一声吼叫。那吼叫比火车的汽笛还响,震得大地都发起抖来。
随着吼声,一头大野象出现了。
大野象以为这个女孩子在伤害它的孩子,扬着鼻子,扇着大耳朵,怒气冲冲地向她扑来。
玉香跳起来就跑。她提起筒裙,迈着一双灵巧的小腿,心里想反正大象很笨,赛跑起来,一定不是自己的对手。
可是当她跑出森林,想松口气时,回头一望,那大象离她最多只有十来米远了。
玉香急中生智,一转身飞快地朝一座陡峭的山坡上爬去。却不料那大象后腿一蹬、前腿一纵,又飞快地追上来了。它那长长的鼻子一伸一伸,仿佛就要把她卷起来,然后再摔成肉泥。
玉香吓得脸色刷白,背上直冒冷汗,连喊“救命”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忽然,一个身穿黄袈裟的“小帕”(小和尚)从山脊上冲下来,背起玉香就跑。
吓坏了的玉香,像一朵风中颤栗的曼陀罗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小帕背着她,一脚高一脚低地在山坡上横着跑起来。
那大象也只好横过身子追赶。可这笨家伙身子那么重,陡坡一边高一边低,圆圆的大象脚踩下去一边轻一边重,咧咧趄趄连路都走不稳,当然就追不上小帕他们了。
不一会小帕就摆脱了大象的追逐。他看看不再有危险,就轻轻地把玉香放了下来。
清醒过来的玉香充满感激地望着小帕,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可是那小帕脸涨得通红,头一低就飞也似地跑了。前面就是曼龙佛寺,小帕跑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
玉香想追进去问他叫什么名字,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自己的脸也红得厉害。她能觉出有两团火在脸颊上烧,同时她的心跳得好像胸膛里装了一头小鹿。
她也头一低,回家去了。
玉香一到家就脱掉了鞋子,赤脚跑到楼上,在露天阳台上舀水冲洗。
依拉娟正在设有火塘的大房间里做饭,看见女儿兴奋的脸色,走过来问:“我的孩子,你找到自己的心上人了?”
玉香说:“依咪,我找到了!”
“他在哪儿?”母亲又问。
“他在我的心里。”玉香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刚才,那小帕背着她跑的时候,两颗心贴得多么近啊!
依拉娟却不相信地摇摇头:“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寨子里的姑娘们都还没有回家,为什么你就早早地回来了?”
玉香不知道如何向依咪解释。这时依拉娟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亲了亲,说:“没关系,我的女儿还小,明年还有泼水节。”
转眼之间,关门节到了。
关门节在阳历七月中旬的一天。这天人们要在曼龙佛寺举行盛大的赕佛活动。玉香兴高采烈地跟着母亲往佛寺去了。
曼龙佛寺坐落在一座山坡前面,在玉香的眼里,它那尖尖的屋顶上好像覆盖着一把银色的大阳伞——它看上去更像一座重重叠叠的美丽楼阁。而每一层楼阁的角上,都雕着金鸡、凤凰和各色鲜艳的花卉;角下还挂着铜铃,风吹起来时,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都是小帕的欢笑声。
玉香踏上佛寺的台阶,望着佛寺大门上雕着的傣式太阳花,心怦怦乱跳起来。
大殿里,人们正在向佛奉献鲜花、食物和抄写的经书;然后“都”开始讲颂经书,讲傣族人的历史传说和天文历法、医学知识——古老的傣族文化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然而玉香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她一心在寻找那个小帕。
那个小帕在哪里呢?待“都”讲完经书,她终于忍不住去向他打听。
“都”想了想,说:“在泼水节后,有一批小帕还俗了。你要找的那一个,他叫什么名字?”
玉香讲不出小帕的名字。“都”只好安慰她:“佛主会赐福给你的。”
关门节后,直到阳历十月中旬的一天——开门节,在这漫长的三个月里,傣家人是不允许青年谈恋爱、结婚的,平时也不可以随便外出。可以说,这是一段专心在田里干活的“关门”的日子。
然而玉香思念小帕的心一刻也关不住。
每当夜幕降临,淡紫色的雾霭笼罩村寨,南风吹来芒果花的芬芳时,糯哥乐鸟就开始唱歌了。寨子里的赞哈常与糯哥乐鸟一起唱:
天空中最明亮的是星星,
比星星还明亮的是一颗仁爱的心。
世上最纯净的是山泉水,
比山泉水还纯净的是爱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