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团长满腹狐疑，正要进一步询问时，刘强已经细细看过了那战士的箭伤，抬起头来，与刀二羊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乎是异口同声：“山青人！”
“山青人？！”这回是陈团长愣住了。山青人的故事他不是不知道，过去听刘强讲过，这宝贝X还是刘强从山青人的悬崖下面取来的呢。刘强跑来投奔他，就是为了躲山青人的追捕。山青人到处找刘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为什么山青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翠寮遭受到围困时突然出现了呢？而且出现得如此绝妙，从树上来……莫非真有一双无形的手，已经掐住了他们命运的咽喉？
昏暗的光线里，陈团长的眼里流露出悲哀的神色。他回过头去，只见众人正团团围着伤员全力施救。说起来，这些年翠寮经济状况不错，虽不曾聘请过专业的医务人员，各类药品还是有储备的，治疗麻风和常见病的药物、疗伤和解毒类的药自然都有。可在山青人的毒箭面前，这类药就像火扑不灭火一样，完全无济于事。这一点，刘强心里最清楚。眼看毒箭已拔掉，刀二羊正低头，为那伤员搭脉，刘强转头轻声问玉哨：“我上次中蛊，依咪依波用草药泡了水让我浸，可不可以用这个办法为他解毒？”
“如果说没有别的办法，试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玉哨沉吟道，“不过现在没那种草药，要采的话得上山去……”
刚说到这儿，只见刀二羊抬起一只手，朝大家摆了摆。这摆手的意思很不明确，是伤员不行了，还是出去采药完全不现实？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刘强还在发愣，玉哨的脸色已为之一变：“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
她机敏地一步上前，向着伤员弯下腰去。这时她的嘴唇有些苍白，但依然有花朵的柔嫩和甜美。像淡雅的缅桂花在向晚时绽放，她微启双唇，迅速凑近那发黑的伤口……
“不，不！”刘强眼明手快，用力将她一推；她的嘴唇是不曾沾到伤口，可人趔趄着朝一边倒了下去——还好陈团长正站在傍边，伸手就将她稳稳接住了。
玉哨感到一阵眩晕。在眩晕中她感受着陈团长的呼吸，他的体温，他的力量和温情，甚至还有他身体里血液流动时发出的激情澎湃的声音！
“谢谢你！”她听见陈团长轻得似在自语地说。
这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含情脉脉的话了。
她也想有所表示，可是连揺一下头的力气也没有了。突然意识到此生最想跳的舞蹈还不曾跳过，只有音乐在心中盘旋，却不曾化作肢体的语言。现在，她离他如此之近，近到身躯相贴；但她离他又如此之远，远到天涯海角……也许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只能像一名流浪的的旅人，在一幢又一幢陌生的房子面前敲击，打开门来，却都不是自己的家……
“老虎哥哥，对不起，这箭毒性剧烈，人一沾就没法救治。当年嘎德公主她……”刘强有些急切地要向陈团长解释，刚才他为什么阻止玉哨为伤者吸毒。
但是一语未了，陈团长已频频点头：“知道，知道！”他一边说一边在玉哨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像是感激、爱抚，又像是拒绝。
玉哨一个激灵，满脸通红地站直身子，离开了陈团长的怀抱。
陈团长的目光就有了几分焦躁。他盯着刀二羊，很不安的样子，无疑是希望刀二羊还能救这战士。刀二羊已将刚才还把着脉的那条手臂轻轻放下，然后拉起床单，将战士的脸盖上了：“他往生了。”
陈团长痛苦地走出小楼，透过红雾，隐约可见天上重重叠叠的乌云，就像一队队牛头马面的鬼怪精灵，趁着风势在狂奔、呐喊，所向披靡！
是的，云在呐喊——云的喊声是雷，初起之时轰轰隆隆，低沉有力，像远处开来的火车，连续不断……
“我就不信了，子弹还能敌不过弓箭！”陈团长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
说是踱步，其实是在与狂风对峙。那风，打着旋，扬起漫天红色沙尘，夹裹着四周的一切，像有形状有质感的一张罗网，铺天盖地地包抄下来，无所不在地趁虚而入。刚一张口，陈团长就觉得有东西进去了，他“呸呸”吐了出来，是红色的粉末状泥沙。但他并不在意。相反，大自然这种令人恐怖的力量，在他心弦上叩击出抗争与兴奋的乐章。回到楼里，他突然就下了决心：“每人带上手电筒，全体隐蔽出动，给我把树上的山青猴子统统打掉！”
命令自是对刚才跑回来的那帮战士下的。顿了一下，他又说：“你们先到那边的地雷坑里隐蔽好，一会听我的命令——”
战士们提着枪就跑步出发了。刘强见状，脑袋嗡的一声就晕了：我的上帝啊，那些山青人，嘎德公主的父老乡亲们，难道都要死在陈团长的枪口下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一跃而起，扑过去拖住了陈团长。
陈团长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一张脸也是煞白的 。他想劝阻陈团长别去杀山青人，可又不知道，不杀山青人还有其他什么办法撤退出去？所以刘强吐出来的话是：“开辟地雷区北面树林里的这条栈道，是上天留给我们的唯一生路。我们不能自己轻易将它毁了啊！”
“此话怎讲？”陈团长别过头来奇怪地看着刘强。
见陈团长没发火，刘强的心略微安定了些，思路也活跃了：“这条退路好就好在隐蔽。可我们一开枪，岂不自己把目标暴露了？”
“呵呵，你倒有长进啊，也有点军事常识了。不过——”陈团长皮笑肉不笑地夸了刘强一句之后，突然拉开楼门把他朝外面一推，“现在睁大你的眼睛看看！竖起你的耳朵听听！”
眼睛是睁不大了，只能半眯着，因为一不留神就会被风扬起的红砂迷了。可即便眯着也知道，高山和峡谷，平坝和房舍，哗哗的瀑布和淙淙的溪流，姹紫嫣红葱绿嫩黄的一切……全在这黑天红地的一团混沌中交融，那形象犹如狂怒的恶魔，正发出咆哮——一阵接一阵的闪电撕裂混沌，发出隆隆的雷鸣声，但是，没有雨……
“天助我也！”陈团长仰面叫道，提了枪就要出去。
刘强急了。他知道陈团长说得对，现在雷声比枪声还大，此起彼伏，谁分得清啊！
可他还是不甘心，抢先一步，冲进了楼里，把门一关，身子紧紧靠在门上，好像这样就能拦住陈团长似的：“老虎哥哥，我求你再考虑一下，那些山青人树上的功夫实在了得，他们隐蔽起来很难让人发现。我们端着枪去打，就好比高射炮打蚊子，根本打不尽的。再说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我们的手电光一照，枪还没响，他们的毒箭也许就先射来了；结果我们打不完他们，反把自己的力量耗尽，倒让围困我们的敌人占了便宜。这岂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吗？”
说的倒也头头是道，而陈团长也确实未跟山青人打过交道，心里一时就有些乱，便冲着刘强嚷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这么多人从哪里跑出去？”
刘强两手一摊，当然没办法。刘强要是有办法的话，早就说出来了。
“好，那我告诉你——”陈团长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刘强吼叫，“眼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让山青猴子死，要么我们死！山青猴子不死，我们就得死，懂吗？！”
刘强的嘴唇动了动：“要不，我去……”
“你去？你除了给他们当箭靶子，还有什么用？”陈团长不以为然地抢白道。“别以为你是耶稣，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就能救人了！”
就在这一刹那，刘强突然感到自己的思路明晰了：“山青人到这里，无非就两个原因：一是冲我来，二是冲宝贝来。我如果拿着宝贝去还给他们，他们自然也就退了。老虎哥哥，你不会舍不得那宝贝吧？”
“蠢货！那宝贝原本就是你弄来的，我有什么舍不得？”陈团长嘴上在骂，心倒是动了：如果把宝贝给山青人，倒省得美国人惦记了。关键时刻，容不得犹豫，他果断地取来宝贝，放到了刘强手中。
可就在这时，他一扭头，目光恰与玉哨相对而视。玉哨的眼神如梦如幻，又如泣如诉。那深黑的眼眸里似乎藏着无尽的谜……他的心竟为之一颤。他活了三十八年，从来没有为女人的眼神颤抖过。他不知道这一颤是为了什么。但他马上意识到，他不能让这个女人的丈夫出去冒险。他一把将刚迈出门的刘强拖了回来：“你带宝贝出去能保证你自己的安全吗？”
“不能。”刘强倒也坦率，“但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你们？”陈团长像在刹那间被刺了一针似的气急败坏。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得莫名其妙，缓口气就又指着刘强的鼻子道：“我告诉你，那些野蛮人根本不讲道理。我因为怕暴露目标，给搭栈道的战士下过死命令，不许开枪。可结果怎么样？我们一枪不发，他们倒一箭把我们的人射死了——还是无冤无仇，根本就不认识的人！要是换了你啊，不把你射成马蜂窝才怪呢。我看这宝贝啊，你不还他们是杀，还了他们还是杀！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必要去当这个活靶子？”
这番话听起来已经过深思熟虑，确实为刘强的安全计。刘强心里热乎乎的。可他这一刻宝贝在身，身上似有一股更强的热流在鼓荡，胸中满涨着无穷的勇气与魄力：“就算我死了，他们拿到宝贝，自然也就退了。你们就可以继续把树上的栈桥搭完嘛！”
一言既出，陈团长边上的玉哨已泪流满面。透过朦胧的泪雾，她好像看到一扇门在她面前打开了——屋里的情景既熟悉，又陌生。她知道他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知道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他，知道这里是她的家。既然她的家在这里，她为什么不呆在家里，为什么还要去敲击那些陌生的门呢？
这时她只想上前，一头扎在刘强的怀里，对着他说她爱他，她要驱赶心底里的一切邪念，让她的爱怒放，因为那爱的种子是他播下的，他早已在她的心底深处安了家 。她愿意做他所希望的一切——可是，眼前的情况是，她就要失去他，她未来的孩子就要失去父亲……不，不，她不能啊！
这一刻，玉哨肝肠寸断，呜咽着扑到陈太太的怀里，只说了一句；“姆妈，他……现在已不是一个人了。”
毕竟是作过母亲的人，陈太太一下子就明白了玉哨话里的含义：“好，好……”
她一边说一边频频拭泪。这泪里有喜更有忧：“小狮子小老虎，我只有你们两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小狮子还是听小老虎的吧，啊？”
可现在的小狮子，已如具备王者之气的狮子王那样，连陈团长都敢抗衡，也不会听陈太太的劝说了。他的想法十分简单，简单到就像1加1等于2那样，让任何一个人张口就能回答——以自己一己之命，换取此间数十条命，包括他的妻子、他未来的孩子……这笔交易值！他决定要去做，义无反顾！
所以他不想再费口舌了。他只是用力望了一眼玉哨，就转身去拉门想要冲出去。
可是不待他出去，陈团长已大喝一声：“来人，给我把他绑起来！”
立马就有两名战士上前，一左一右挟住了刘强。
陈团长还在吼：“快拿绳子来，给我绑结实点，不能让他跑了。跑了我要你们的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