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弥留之际的Uncle，他躺在床上，见刀二羊时的兴奋劲一过，今生的光明已在眼底渐渐黯淡了。他一丝微弱的气息若有若无，可口中依然不时发出轻轻的呻吟，好像在呼唤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陈太太赶来了，她把耳朵贴近他的嘴，突然意识到，他叫的是“小老虎”！
Uncle在弥留之际要见一见自己的侄孙，这也是人之常情。可偏偏小老虎昨晚就带着队伍走了，到今天日头偏西也不见人影。陈太太急得打发人到路口上去守着，关照儿子一到要他马上过来。
其实陈团长真要是回来了，不必陈太太吩咐，自然是不会耽搁就会过来的。现在陈团长不曾回来，陈太太再怎么吩咐也没用。陈太太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叫人去问那守候在路口的士兵。一次次失望之后，眼见Uncle烦躁不安、痛苦难耐的样子连刀二羊也束手无策了，陈太太便对刘强说：“小狮子，我们来给Uncle做祈祷吧！”
刘强点点头。事实上此间无医生也无医疗设备，除去祈祷可以说也别无选择了。在病床一侧，陈太太垂手而立，开始了她的祈祷：“仁慈的主啊，在我们的Uncle即将走完人生道路的时候，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对您的感激和赞美！您的恩典是他年岁的冠冕，他一生的路径都滴下脂油。此时此刻求您用您那带着钉痕的手，搀扶他回您的家，安息在您的怀里。谢谢您！一切荣耀和颂赞都归于您！我们这样的祷告，是奉主耶稣基督得胜的名。阿门！”
在教会里，为临终的信徒做祈祷，陈太太是有经验的。她那低柔好听的嗓音，配合着虔诚而纯净的眼神，会令她的言语有动人心弦的魅力。于是受病痛折磨的脸上便有了甜蜜与安宁，而即将作别人世的灵魂——如果有的话——自然也向着天堂飞升……
可是眼前的Uncle并不安宁。他的脑袋在枕上左右摇晃，依然痛苦难耐的样子：“No，No！”
刘强见状，不由得对陈太太耳语：“姆妈，也许Uncle爷爷不信基督……”
“瞎说！”刘强一语未了，已被陈太太厉声打断：“Uncle一生都在奉献爱，一生行事都遵从着基督教义，他决不会不信基督——不管他是否受洗过，他的灵魂应该上天堂的！”
刘强从未见陈太太如此蛮横过，吓得乖乖闭了嘴不敢再吭声。
陈太太伫立床前，双目微合，泪水涟涟地唱了起来：“再相会，再相会。让我们在天堂里再相会……”
太阳正在西沉，从西窗透进的夕照，将安置在窗下的病床染得一片金红。陈太太的歌声清越中带着凄美，一遍遍回旋在那金红色的光束里面。于是那音符便也有了颜色。那颜色闪烁着、盛开着，如天堂里的花儿般一朵朵落下。
这时Uncle的两只手在空中乱动，谁也无法判断他是要抓住这些花儿呢，还是想把它们赶走：“刀……二羊，刀二羊！”
刘强微微一愣。Uncle爷爷是一直尊敬地称“刘先生”的呀！只有他刘强才把“刀二羊”这个不上台面的称呼挂在嘴上。Uncle爷爷唤“刀二羊”，足见他的头脑是有些糊涂了吧？
刘强一扭头，发现刀二羊一身黄袈裟，就站在屋子的一角。事实上这两天刀二羊足不出户，始终默默地守候着Uncle。Uncle微弱的呼唤，不用听，他就能感受到。他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来到床边，只殷殷地看着Uncle。但Uncle却并不看他，那临终的目光飘渺悠远，似乎穿透了今生和来世：“渺小、渺小，太渺小了！”
刘强与刀二羊面面相觑：“什么太渺小了？是说这个世界，还是说我们的人生？”这时刘强感到，已衰弱到极点的Uncle似被晚霞的红光浸润着，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甚至别样的力量，让他有种目瞪口呆的感觉。他眼巴巴地站在那儿，只见Uncle又嘟嘟囔囔地呼唤：“上帝，上帝……”
刘强心里一颤，莫非Uncle爷爷的意思是说上帝太渺小了？
可陈太太并不这样认为。在她听来，Uncle的一声“上帝”，已把她生命中的艰涩与遗憾融化成了优美和谐的乐章。她的神情为之一振：“小狮子，我说Uncle应该是信基督的，起码他在心里早已皈依了上帝。没错吧？”说罢马上祈祷道：“我们在天上的父，人都尊您的名为圣，愿您的国降临，愿您的意旨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黄昏将近，那满屋的金红已渐渐柔化成一脉淡淡的蜜色，如烟如纱。而隔着那层蜜色的纱看人，似乎一切都甜美，甜美到了不真实。 刘强觉得自己的思绪也飘忽起来，竟对这一段耳熟能详的祷文突然起了疑惑：“姆妈，天国真的会降临人间吗？”
“当然！”陈太太的回答轻柔中带着坚定，“只要我们遵主的教导行事，天天祈祷，天国一定会降临人间。”
知道现在不是与姆妈争论的时候，但刘强依然难以抑制地摇了摇头，“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陈太太很坚决地打断了他，“你心里面藏着的那个马克思，他年轻时曾非常积极地参加基督教浸礼会的活动，也应该算是个基督教的信仰者。他提出的共产主义理想，其实就是‘天国在地上人间实现’的翻版。他同样是有着宗教情怀的，只不过是在如何实现天国理想的方法上，提出了革命的学说。”
刘强“哦”了一声，脱口说道：“怪不得我们大陆的知识分子……全都要进行‘思想改造’，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样的改造没完没了，无穷无尽，原来根子在这里——出自基督教的‘原罪’观念啊！”
“No,No!”陈太太急忙纠正他，“这完全是两码事！你们的那个思想改造，改造得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无人敢讲真话；改造得人失去了人性，失去了自我；而基督教的赎罪是让人变得善良，变得有爱心。你不要走火入魔好不好？”
可刘强置若罔闻，只顾喃喃自语地继续说下去：“如果人的一生都在赎罪，那么人自己的生活在哪里？个人的能力与才华，个人的追寻与憧憬……难道都是佛教里说的‘空’？都像大海波浪上的泡沫，一触即破？”
他摇摇头，望着Uncle,轻轻询问：“Uncle爷爷，您信不信宗教？您以为哪一种宗教更接近人类的需要呢？”
Uncle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嘴里吐出极为清晰的一串英文：“Albert Einstein Said: if here is any religion that would cope with modern scientific needs, it would be Buddhism.”
刘强还在茫然中，刀二羊已迈步上前，双手合十一躬到底：“尊敬的前辈，在科学上，您是我的导师；在心灵上，您也是我的导师。您对佛理的理解，比我更加透彻……”
说着，他竟然不顾有虔诚的基督徒在旁，念起了《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刀二羊是在为Uncle作超度。在他的眼里，西方极乐世界已向这位博学的教授迸射出了万道霞光。
可刘强不明所以，他轻轻地叫了声“姆妈？”
陈太太就只好说：“小狮子，Uncle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Uncle告诉你：爱因斯坦说，若问哪种宗教最可以适应现代科学发展的需要，那么这个宗教便是佛教。”
“啊？”刘强愣住 ，顿觉心魂飘荡；他呆呆地垂下脑袋，却见Uncle依然在摇头：“No,No！”Uncle为什么总摇头？他究竟还有什么放不下呢？陈太太心里又急又痛，却又十分无奈。
“神——上帝，只有一个！”Uncle的一根食指，很无力但是很坚决地往上竖着，“只、有、一、个……”
声音微弱而含混，但恰恰让一屋子的人都听清楚了。陈太太频频点头。在她心里，这个“上帝”无疑就是基督教里的天神耶和华了。而在刀二羊看来，这个“神”便是佛祖释迦牟尼。只有刘强痴痴地想：耶稣、耶和华、释迦牟尼、马克思……天哪，满天群星，哪一颗最明亮，最温暖？哪一颗能真正给人类带来最贴心的幸福、最清明的智慧、最博大的爱和最珍贵的自由和平等呢？”
这时，如黄金塑像般仰面而卧、一动也不动的Uncle，恰如隐在蜜色轻纱里的一道微光，闪闪烁烁，让刘强觉得可望而不可及。他转过脸去，眼前的一切如烟如雾。他的思绪是混乱的。他死死地咬紧牙关，才没让那声不屈不挠的追问脱口而出：“‘祂’是谁？‘祂’究竟是谁啊？！”
奇怪的是，那飘忽的一缕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他的意识。Uncle继续在枕上呢喃，似乎在回答他的问题：“‘祂’就是大自然的造物主，就是宇宙的缔造者。‘祂’也是我们心灵的主宰，‘祂’……”
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根本听不见了。刘强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去问：“Uncle爷爷，快告诉我，‘祂’是谁？”
“哦，光，光的世界，光的定律……”声音虽有些含糊，但刘强还是听清楚了。这让他不由得又愕然起来，垂目望去，竟觉得好似有一抹微笑，如极轻柔的风一般从Uncle爷爷的唇边掠过，使得这张脸有了几分讥讽的神态；好像在说：我的孩子，难道你没上过中学，连光的最基本的定律也不懂吗？
刘强脸热心跳。在他面前，临终的Uncle爷爷如藏在迷雾里的一架竖琴，叮叮当当奏响了神秘的乐曲。那乐曲的气息俘虏了他的全部身心；他渴望着与之合唱，但发不出自己的声音——似乎每一个音符都是上天的昭示，但同时又是难以捉摸的精灵；觉得自己像蜗牛一样背负着厚重的壳，在茫茫原野上踽踽独行。他要挣脱背上的重负，心里又有万般不舍、甚至恐惧。他只能再一次喃喃自语：“‘祂’是谁？‘祂’到底是谁呢？”
“我的上帝，我的神！”Uncle爷爷的回答十分明确。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刘强自不甘心，又问：“那么，神是从哪里来的？”
Uncle说：“从光中来——”
依然不得要领。刘强犹豫了一下，“那么……神在哪里呢？”
“离我们很远很远。”那微弱的声音带着飘渺的意味，“不同的层次，不同的维度，人类的力量无法企及——”
在刘强听来，Uncle爷爷所说的一切，如同一个狡猾的小孩在跟他捉迷藏，总是藏头藏尾，总是让他一头雾水。没奈何，他只好把求救的目光转向刀二羊。
刀二羊若有所思，对着刘强轻轻点了点头：“人类生活在一个三维世界里，您能看到的只是这三维世界里的一切。前辈所说的，大约是三维以上的多维世界里的宇宙之神吧，那是一般人无法想像的，更无法看到！”
刘强刚“啊”了一声，却见Uncle爷爷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指了指自己的胸脯：“其实——祂、祂就在我们心里。我们心中的灵对应着另外一个宇宙——我们心灵的光和爱，是不可战胜的！”
刘强还在拧着眉头沉思。他不知道，让他无法正视的，是旧有理想的残骸呢，还是新的“宇宙之神”的强烈光照？而刀二羊则一脸泰然，似乎一切阴影都已 卸去，光明将未来世界照得一片通透。而就在这时，Uncle突发的呼声里有了意外的惊喜：“啊，它来了，来了——”
语音未落，似有一道淡淡的绿光撕破了满屋蜜色的轻纱。那淡绿的光芒清澈如水，温润如玉。刘强和刀二羊彼此对视，心中都已感到了震撼——天哪，这震撼何其熟悉！可是怎么可能？它怎么可能在此时此刻出现？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待陈太太叫出声来，她的儿子小老虎已冲进屋子，直扑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Uncle爷爷，您的X，您的宝贝来了！”
好似注入了一股神奇的生命之泉，Uncle的脸色为之一变，双臂也直直地向上伸去：“啊，光，光的世界，我看见了！那里有无限的可能……”
似有心灵感应，刀二羊，这位昔日的光学专家，脸上也显出了无比激动的神色。他身体前倾，恨不得也伸出双臂，将Uncle的手紧紧握住，与Uncle一起接受一次光的洗礼！
可是没等他有所动作，Uncle的手臂蓦地垂落。他转过脸来，目光从屋子里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光在前面引路。我的导师接我来了。我……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宇宙去了。可你们……你们面临一劫……你们怎、么、办？
众人都还愣着，陈太太已陡然变色。她看见一滴大大的泪珠从Uncle的眼角
渗出：“小馋猫，你……你们怎么办？”
这是Uncle留给众人的最后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