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Uncle在水帘洞前跌了一跤以后,便卧床不起了。跌伤的那只脚,开头只是略微有些红肿,以为伤了筋,并无大碍,抹些红花油之类便会好转,却不料越抹越肿,也痛得厉害起来。刘强与陈团长一商议,觉得可能骨折了,要送他到密支那的医院去检查。可Uncle死活不肯。他说:“要是骨头有问题,当时就不会走路了,可那天不是你们扶我走回来的吗?现在时隔两个多月了,就是断了的骨头也应该长好了。再说,我这么大年纪,也不适合开刀了,医院又有什么办法?既如此,还是老老实实躺在这里,以不变应万变吧。”
显然Uncle是在强词夺理,可老人家犟得很,两个年轻人根本做不了他的主。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日夜衣不解带地轮番侍奉于榻前,一面派人赶到密支那,去接陈太太过来。
Uncle自从住进翠寮以来,六年内几乎没有离开过。他喜欢安静——在安静中思索人生,修身养性。于是,陈太太只好常来看望他。有时还跟泰阳牧师一道过来。每次过来,泰阳牧师都像只骆驼,替陈太太背许多东西,什么吃的、用的,还有Uncle喜欢的报刊书籍。
可这次事情来得紧急,陈太太啥也顾不上了,匆匆忙忙给牧师打了个电话,自己便两手空空,跟着儿子派来的小战士赶到了翠寮。一脚踏进Uncle的房间,她的眼泪就哗地流下来了。
Uncle完全变了样子:他仰面躺在床上,轻轻地呻吟着;两颊的肉已似刀削般地塌陷了下去,脸被一层焦黄色所覆盖。
她的两个宝贝儿子都在跟前,却束手无策。Uncle在床上翻来覆去,显然是在忍着剧烈的疼痛。
陈太太连骂儿子的心绪也没了,扑到床前,一把掀开被子就去看Uncle受伤的脚。这一看,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两条腿都肿了起来!相比之下,摔跤时硌伤的地方倒并不特别严重。她问Uncle哪儿痛?Uncle只无力地伸手朝大腿指了指,而那个部位其实并未伤到过。
她的心一沉,扭过头来,只见一碗熬得喷香浓郁的骨头汤,还在床头柜上冒着冉冉热气。唉,这两个傻孩子啊,真是不懂!Uncle的病,恐怕不是骨折那么简单了。
坐在床边,握住了Uncle的手,她开始对他说起了英文。她觉得这样会使Uncle感觉更亲切些。她假装相信Uncle的骨头断了,劝他答应去密支那的医院治疗。这时衰弱的Uncle就像个乖小孩,静静地听着。小狮子和小老虎在一边垂手而立,都以为他会听从姆妈的劝告了。可待陈太太一番话说完,Uncle才把隐忍许久的意思轻轻地吐出:“不必了,没用了!”
两人一听都有些急,想说什么,却被陈太太的眼神制住。陈太太强忍着内心火烧火燎般的焦虑,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亲爱的Uncle,以前你也说没用的,没用的,结果呢,六年了,什么事也没有!这次不过伤了骨头,我们到医院去,接上就好了嘛。”
“我的骨头没有断!”Uncle竟勉力笑了一下,肯定地说,“是那个坏东西,我跟它斗了八九年了,现在它要战胜我了。”
一语既出,站在两边的小狮子和小老虎,脸上顿时愀然变色。向来爱斗的两个年轻人,这一回齐齐叫出了声:“不,不!”
倒是陈太太镇定地掏出手绢,擦了擦不断溢出眼角的泪水,依然柔声细语:“亲爱的Uncle,如果你不相信密支那的医院,我们就到仰光去。仰光的医院我也有熟人的……不要担心钱的问题,现在我们有条件了!”
这就有点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了。Uncle心里明白,自己这个侄女有一定的医学知识,不像两个傻小子那样好骗,所以就干脆对她开宗明义,再也不想兜圈子了:“不,我不去仰光。这儿山清水秀,是孩子们辛勤建立起来的‘桃源’。我能终老于此,很知足很幸运了……来,小狮子、小老虎,你们都过来!”
听了Uncle的这番话,刘强一时间犹如万箭穿心,强忍着哽咽,一把拉过陈团长,两个大男人齐齐地在Uncle床前跪了下来。Uncle望着他俩,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刘强忙道:“Uncle爷爷,您有什么吩咐,我们听着呢!”
“别这样,我的孩子!”Uncle伸出一只手,在刘强黑黑的头顶上摸了摸,“你的上帝那儿,我还不想马上就去报到呢。”
陈团长狠狠瞪了刘强一眼,意思是:你小子就是沉不住气!
刘强哪里顾得上看陈团长的眼色,只管眼巴巴瞅着他的Uncle爷爷。
可Uncle只是对陈团长瞥了一眼,叹口气,接着又摇了摇头。连陈太太也看出了端倪:“我的好Uncle呀,这两个都是自家孩子,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你有话别闷在心里,说出来我替你教训他们!”
Uncle的目光就定在了陈团长身上:“小老虎啊,你答应爷爷的事可没做好,X到现在也没找到……”
说的是小老虎,却让身边的小狮子刘强一愣。他下意识就扭过头去看陈太太。只见陈太太也是一脸尴尬,不知所措。天哪,六年了,日复一日,Uncle从未再向他们提及过,却原来,这X始终是他的心病。
只有陈团长仍沉着地说:“噢,这个呀,爷爷您放心,只要您安心养病,我一定很快去把X找来,放在您的面前!”
当然,他说这话是胸有成竹的。因为他清楚X就在艾蛟那儿。他有办法去将它取来。可是在这个屋子里,除了自己,却没人会相信。不是吗,六年都过去了,能寻到的话早寻到了 !
确实,连陈太太也懒得发脾气了。她用痛苦沉默的目光瞪着儿子。
陈团长觉得很冤。六年来,他不是不知道Uncle心里的念想,也不是没想过去艾蛟那儿取回X。但是,眼见那个小狮子的太阳牧师时不时地就颠颠地跑到翠寮来看望Uncle爷爷,他就不敢冒这个险了。他不傻,他知道牧师一趟趟不辞劳苦之行,可不是因为跟Uncle有多深的交情。他实际上是为了寻觅X,在盯着Uncle呢 。
是的,牧师对Uncle是心存怀疑的 。开始时他觉得,Uncle对X的丢失不可能一点儿也不知情,甚至有可能是参与藏匿了X,因此他才赖在这里不愿回美国。可光阴荏苒,一个大科学家在翠寮这样的地方,长期安心打坐,确也不是图谋利用X想有作为的样子。于是他就渐渐地将注意力转移了,直至以后通过各种渠道,将目标锁定在了艾蛟身上。然而,即使是这样,牧师每次来见Uncle,都仍要转达Uncle所在的那个研究机构的意思,希望Uncle回去 。但Uncle坚持不愿回去。他拒绝的理由很简单,一是年事已高,身体有病,自己也已经办过退休手续,回去意义不大;二是X没找到,他留在这里,也许还能为寻找X出些力 。
这些理由牧师实在无法反驳,因为X的丢失是他自己的责任,而到现在他想尽办法、调动一切力量,也还是没有得手。这样一来,每次谈话都绕来绕去,成了一个怪圈。常常,Uncle倒是心平气和,波澜不惊,一派置身事外的“色空”感觉,反倒是牧师神情言语中,常常流露出焦急来。每每在这样的时候,Uncle就会用安慰的语气对牧师说:“我的朋友,我这辈子虽然没有加入任何宗教,但我崇敬宗教,相信宗教的力量;因为我知道,幸亏有了宗教,人类社会中的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才会得到抑制,人性中的贪婪、残暴和私欲才会有所顾忌;而爱的精神也因此而能得以发扬。总之,宗教的确起到了净化人的灵魂的作用。无论是您的上帝和佛祖,其义谛是一样的。因此,我的朋友,让我和您一起,用宗教的态度和爱心,来处理我们所面对的一切吧。”
牧师常被Uncle说得无言以对。
现在情况发生了突变。陈团长知Uncle爷爷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想见X似乎已是爷爷最后的愿望。这件事情再也不能推诿拖延了。于是他只能下决心去满足他老人家了。但这事非同一般,只有自己亲自出马才能办到。他知道艾蛟已经卖掉了密支那和摩拱的房产,回到自己的老巢里去了。那地方离翠寮不远,但山路崎岖,很不好走,中间还容易发生意外,比如突然被泰阳牧师的人盯上之类。牧师的手伸得很长,为搜寻X,恨不得拿梳子将整个密支那地区都梳一遍。因此此行务必要小心谨慎……还有,取来之后,如何能瞒过牧师,保证X的安全,也要认真筹划好。
不顾一屋子人怀疑的目光,陈团长继续低头思量着:此行还需带一定的武装力量,一是震慑住艾蛟,可以让他爽快地交出X;二是可以保证路上的安全……正在一步步整理思路,一名战士进屋报告:“牧师来了!”
陈团长轻轻地骂了声:“晦气的牛鼻子老道!”因为在他看来,牧师就是一个洋道士。骂管骂,骂完只好黑着脸吩咐:“带他进来!”
战士转身刚出去,泰阳牧师的朗朗笑声已在门口响起。
刘强马上像迎接亲人般地迎上前去:“太阳神牧师您终于来了!”那声音也如见到了亲人般的欣喜。
是啊,泰阳牧师已经花甲之年了,可他身上还背着个小药箱,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淡白色的头发和眉毛耸动着,脸上闪着点点汗珠。刘强心里一热,迅速绞了一条热毛巾递过去:“牧师,您快擦擦脸!”
泰阳牧师接过毛巾,只是马马虎虎地在脸上撸了撸。他那张红润的脸庞好像永不疲惫似的,一如既往地闪烁着太阳般温暖的微笑:“我的孩子们啊,主随时都张开着他仁爱的胸怀,知道你们在受着心灵的煎熬,因此派我赶来了。”
刘强一听,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几乎要热泪盈眶了:“牧师,您来得太好了。快帮帮Uncle爷爷,他的腿正痛得厉害呢!”
陈太太也忙不迭地为泰阳牧师端茶。可泰阳牧师顾不上喝,一屁股坐到了Uncle的床前,俯身道:“亲爱的教授,现在就让我来解除您的痛苦——”他说着就打开药箱,取出已消毒好的针头、针管和一小瓶药剂。
陈团长见状,下意识就要上前阻拦,被陈太太一把拖住:“干什么呢,你不想让Uncle舒服一下?”
可陈团长还嘴硬:“不知道什么病,针也能混的打吗?”
其实陈太太早就看清了小药瓶上的英文,不过是普通的止痛剂——杜冷丁。癌症病人住在医院里,疼痛发作起来也是用这种药止痛的。泰阳牧师自然也明白,他抬头朝陈团长笑了笑:“孩子,你放心。我和你一样,真诚地希望你爷爷这把老骨头还能多坚持几年。我不会害他的。”说着,竟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陈团长无奈,只好退到一边坐下,但他也铁了心肠,今天无论这个美国佬说什么,他都不离开这间屋子。
果然牧师打过了针,就客气地请大家“自便”。他还像过去每次来时那样,要与Uncle单独谈话。
可陈团长说今天他不忙,只想在这里陪陪爷爷;同时还一把拉住了刘强,说难得牧师来,我们一起好好陪陪爷爷。
Uncle见状,对陈太太嘀咕了几句英语。陈太太就起身硬把他俩拉走了。
陈团长出门时的脸色很难看。出得门来,他突然甩下刘强快步奔进自己住的屋子,不一会儿便手捧一个托盘,盘中盛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出来了。他将咖啡送进Uncle的屋子后,将托盘放在茶几上,把两杯咖啡分别递给了泰阳牧师和Uncle,然后就很快退了出来。
泰阳牧师并不在意咖啡,只礼貌地接过,说了声谢谢,象征性地呷了一口,便将它放回了茶几上的托盘里。倒是Uncle,这些天来第一次有滋有味地喝了起来。
泰阳牧师今天实在太兴奋了。他不仅两眼放光,连头发胡须都闪闪发亮。在这间弥漫着哀伤气息的屋子里,好像突然升起了一颗活力四射的太阳!
“亲爱的教授,现在感觉怎样?”泰阳牧师抬腕看了看表,问道。
“好多了!”Uncle在枕上微微颌首。
“太好了!”泰阳牧师说,“药能这么快发挥作用,一定是您的心听到了来自上帝的声音!”
他说着,急急打开了药箱。可他这次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并不是药品,而是一份文件样的几张纸:“今天有一个特大喜讯要告诉您:我们的里根总统提出的‘战略防御创新计划’,也就是‘星球大战计划’,已经获得了参众两院的批准。明天——请您注意,就是公元1983年3月23日——总统先生就要为此发表电视讲话,全世界都会听到我们总统的声音……”
与牧师的亢奋相反,Uncle听了,脸上倏然变色,刚刚泛起的些微光泽又黯淡了下去。“唉,该来的终于来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是传入他耳膜的话,仍然激情洋溢:“亲爱的教授,我为您高兴,太为您高兴了!你们团队的研究成果终于发挥威力了!”牧师的声音与他的年龄极不相衬,充满了能掀翻屋顶般的昂扬之力。
Uncle 却心如明镜,平静地问:“上面又有指示了?”
“是啊,您真是心有灵犀!”泰阳牧师依然兴致勃勃,“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星球大战计划,上峰要求尽快得到X!”
Uncle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汩汩渗出。
“您怎么啦?”泰阳牧师不解地问道,“X的价值,您是最清楚的。找到它,并对它进行研究开发,难道不是您今生的的愿望?开发出了X的能量,您的名字将长留在人类的科学史上!您和我都是美国人,难道我们不应该为美国政府如此重视你们团队的科研项目而欢欣鼓舞?您怎么……不,您这不是伤心,您没有理由伤心。您是太高兴了……对,太高兴了!”
Uncle轻轻摇了摇头:“不,牧师,您完全错了!我不高兴!我不但是美国人,我还来自中国……也许确切地说,我应该还是个中国人!”
这番话好像并未让泰阳牧师感到不安。他很快就接着说下去:“您既是中国人,也是美国人!美国和中国……虽然五十年代初在高丽打过一仗,可您知道,战争的责任不在美国。美国对中国一向是友好的。当初八国联军打败中国,清朝政府给的庚子赔款,别的国家都把钱揣进了自己的腰包,只有美国没把钱拿走。美国用这笔钱在中国办了清华大学,培养中国的年轻一代;到现在,清华大学也是中国最顶级的一流大学,不知有多少杰出的科学人才是从这所大学里走出来的,其中也包括教授您吧?美国为什么会这样做?因为我们一贯反对殖民主义,我们一贯真心地帮助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1975年,苏联政府告诉美国说,要对中国动用核武器。当时我们的尼克松总统立刻回答说,如果对中国使用核武器,我们就把它视作是对美国的攻击!这才把勃列日涅夫给吓回去了。接着尼克松总统还跟中国签了建交的联合公报。中国人应该跟美国人联合起来对付苏联共产主义!也许您还不知道,为了抢先得到X,苏联克格勃的人也在这里拼命活动呢。事实上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苏联也一直在秘密追寻X——谁先得到它,谁的科技和国防就将领先一大截。而这一大截有多大,您比我更清楚。如果苏联领了先,对美国,乃至对全世界造成的危害,您也比我清楚!总之,我们不能让苏联人先得手啊!”
回答这一番慷慨陈词的,是Uncle幽幽的一声长叹:“唉——美国人,中国人,苏联人……难道不都是地球人吗?为什么人类一直要互相敌对和残杀?我想做一个有良知的科学家,不愿成为毁灭人类的罪人!”
这就是明显的拒绝了。泰阳牧师心知肚明。他也叹了口气道:“教授啊——您要知道,这件事不是由您来决定,也不是由我来决定——制造核武器也好,寻找X、研究X也好,都是人类为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
“代价?难道人类为了某个目的——或者说是某个集团阶层的利益,就可以付出毁灭人类自身的代价吗?”Uncle也尽力提高了声调,“亲爱的牧师,请不要忘记当年希特勒也用同样的理由来推行他的国家社会主义、宣称要为雅利安人的自由幸福不惜代价的!难道我们要让这段惨痛的历史重演吗?”
“可是,您能眼看着X落入克格勃手里吗?难道这不会对人类造成灾难吗?”牧师突然激动起来。他握紧双拳,嗓门也提高了,“如果我们不愿付出眼前较小的代价,人类将来就要付出更加巨大的代价!我的教授先生,为了美国,也为了中国,您必须站出来把X弄到手!”
“可是——”Uncle摇摇头,“我无能为力啊 !”
“不,你有能力的!”泰阳牧师俯身望着他,目光坚定。
Uncle的嘴角牵出一丝苦笑:“一个朝不保夕的人,躺在床上连路都不能走了,还有什么能力?”
泰阳牧师沉吟了一下:“关于X,我经过多年的追查,现在可以肯定,它在一个名字叫艾蛟的**头目手里。他是中国人。这个人十分狡猾,我想了各种办法,硬的软的都试过,可总是无法从他手中得到。所以现在必须由您出马了——”
听到这儿,Uncle愣了一下:“我出马?我又不认识这个人!”
“您不认识,可您的侄子小老虎认识呀!”泰阳牧师说,“您的侄子小老虎不但认识艾蛟,而且与他关系特殊,是能对艾蛟施加影响的人。”
顿了一下,他又用十分坚定的语调继续道:“您不必否认,否认也没用。我们已经做了充分的调查。您的侄子有能力从艾蛟的手里把X完整地弄到手。现在您得让您的侄子去做这件事!必须做!”
沉默片刻,Uncle问:“这是命令吗?”
“您可以这么理解!”泰阳牧师沉着而且干脆地点点头。
Uncle疲惫地合上了双眼。
黑暗,无边的黑暗笼压下来。泰阳牧师铿锵有力的声音,从黑暗的深处传来:“为了得到X,我们会使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这不是任何一个个人所能阻挡的。亲爱的教授,您要明白其中的利害,如有闪失,您的亲人也命运攸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