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曾料到,按照这位以专制自诩的陈团长的办法,把来自民主国度的大科学家治得服服帖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Uncle闭口不提宝贝,只乖乖地跟着“小馋猫”侄女一行吃喝玩乐,到处闲逛。毋庸置疑,“小馋猫”有一个最灵敏的鼻子,既知道哪里好玩,更知道哪里的鱼粉汤最鲜美,哪里的豌豆炸饼最香脆。有时她会不由分说地拉着Uncle出门,在路边的小店里吃一碗鱼汤面。
Uncle一向嫌吃鱼吐刺麻烦,可鱼汤面,顾名思义鱼的精华已在汤里,那饱吸了汤汁的面条,就那么软软地滑进嘴里,令他胃口大开。
不过配鱼汤面的那块叫马豆糕的油炸小点心,吃起来好像没什么味道。Uncle嚼了几下就皱眉头。
这时刘强就坐在他旁边。因为怕山青人追踪,他每天一出门就像艾蛟那样围上了缅式笼基,还在脸颊两边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黄色粉末——当地人都爱涂这个,说是防晒。这么一打扮,再加上他温顺有礼,总是鞍前马后地照应着一行人,陈团长就笑他是“标准马仔”。刘强不但不恼,还为自己形象改变的成功而得意。现在他就像真正的马仔那样,主人一皱眉,他心里就有数了,忙将自己的一只小碟递过去:“Uncle爷爷您牙不好,咬不动就别吃了,给我吧!”
不料却揣错了心思,Uncle一听竟很生气:“谁说我牙不好?‘小馋猫’小时候要吃核桃,都是我给她咬开来的。”说着转脸向侄女道,“你说是不是啊?”
老天,这都是哪年哪月的事了?可谁也不敢反驳,陈太太也只能抿着嘴笑。只有陈团长在一旁一本正经:“马豆糕是用香蕉树的树心做的,Uncle爷爷咬一口糕就等于咬断了一棵树,这可比当年咬核桃还厉害呢!”
这记马屁拍得舒服。Uncle顿时眉开眼笑:“喔,我们在吃树啊?太不可思议了!”他挟起寡淡的马豆糕,看了又看,“这里面一定含有丰富的纤维素,是健康食品,好吃,好吃!”
马豆糕呢,不消说,一会儿就没了。
第二天,Uncle还念念不忘鱼汤面和马豆糕,可当他在一张桌前坐下时,端上来的却是椰汁鸡面了。这椰汁与鸡缠绵在一起煮出来的面汤,以一股浓烈的热情,浸透了丝丝宛转缱绻的白生生的面条,一筯挑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以陈太太的理论,要玩得开心,首先要吃得好。食不在多,而在于精,在于新。Uncle难得来一次密支那,要让他把没吃过的特色小吃都尝一遍,所以每天的花样都不能重复,到后来,Uncle已吃得身不由己了。过去他看见翻腾的油锅就摇头,现在竟也能坐在路边的小桌傍,把缅甸人裹着面粉扔进油锅里炸的那些香蕉、葫芦、洋葱、花生、玉米、豆子……统统蘸着一种说不出名字的酱,吃得津津有味。
而家里雇的菲佣,已被陈太太训练成半个上海人了。每天晚上,进门便是一桌典型的家乡饭菜在等着他们。Uncle从前在家时爱吃的什么红烧对虾、蛤蜊蒸蛋、糖醋排骨、凉拌海蛰等,总会令人惊喜地出现在他面前。餐后的小点心也是不重复的,像酒酿圆子、芝麻汤团、菜肉馄饨、炸春卷、素菜包等等天天换着花样,甚至连蟹壳黄、小笼汤包都能做得有模有样地端上来,整个感觉就像是回到了上海老家的那栋老洋房。举筷之际,Uncle不禁感叹:“小馋猫,你也太费心了!其实你Uncle常年在外,吃什么都行,一个三明治就是一顿饭,根本不讲究。要说讲究,我们家里那时还是我哥最讲究。”
Uncle说的“我哥”,便是陈太太的父亲。陈太太一听就笑了:“我知道我知道,Father就是吃一只白煮蛋也要这样——”
她正襟危坐,伸手从桌上拿起一个假想的小瓶子,在空中轻摇几下,往自己的盘里撒几下,放到一边;然后假装又拿起另外一个小瓶子,又摇摇,又撒;如此反复了五、六遍,她自己也忍不住了:“撒到现在你们还搞得清楚他吃的是什么吗?就是一只白煮蛋而已。”
Uncle连连点头:“像,太像了!你Father就是这个样子。”
刘强好奇:“那都撒了些什么呢?”
“这还用问?无非是盐啊、胡椒粉之类。”陈团长不以为然地说,“撒来撒去,不过是从洋人那里学来了一些礼仪,撒给别人看的,就像小狮子你的那些主义,说来说去也只是调料。调料能吃饱肚子吗?能吃的只是那颗鸡蛋而已!”
不待刘强反驳,陈太太已朝儿子瞪眼了:“反了你了!连外公都敢不敬,你要吃生活(挨揍)?”
陈团长却显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连呼:“Uncle爷爷救我!明明是姆妈先学外公的样子,要说不敬也是她先不敬,要吃生活也该是她自己先吃。Uncle爷爷你打她呀!”
陈太太让自己儿子搅得七荤八素,Uncle倒是被逗得仰面大笑了:“好,好!我的好孙子,Uncle救你,Uncle打这个小馋猫,打!用力打!”
Uncle笑得浑身发软,抬起来的胳膊也是软的,颤颤地伸出去,连方向也搞错——嘴里喊着“用力打”,却一记一记都轻轻拍在陈团长那肌肉结实的膀子上。刘强一见也趁火打劫,跟着Uncle大叫“用力打”,幸灾乐祸地看他的老虎哥哥“吃生活”,还得意洋洋地朝姆妈眨眼睛。陈太太也乐了,笑得趴在桌上直不起腰来。只有陈团长发急了,一急就乱叫:“Uncle,Uncle,你到底是帮猫还是帮老虎?”
“别忘了猫是老虎的师父,老虎哪能斗得过猫啊!”陈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抢着说,全然把自己当妈的身份给忘了。一家人没大没小地笑成了一团,快乐如喷泉,在重压形成的狭小通道里高高喷发。他们就这样把快速流转的日子过得没心没肺。时间,如行走在依洛瓦底江上的阳光之脚,分分秒秒都温暖灿烂,让人无比陶醉。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
好梦不再留人睡。这天,Uncle一觉醒来,心里已作决断。洗漱完毕,他就拉开窗帘,对笑吟吟地端着托盘进屋来的陈太太说:“今天不出去玩了。我喝过咖啡要去教堂见泰阳牧师了……”
托盘里除了浅浅的半杯咖啡,还有一块刚刚烘烤出来的酥软甜脆、奶香浓郁的香蕉派。这儿的本地人大多日食两餐,上午那餐要到九点才吃。Uncle习惯早起,出门前,陈太太总要让他先用些点心,但量不多。这样出门后就还能保持对新鲜小吃的兴趣。
可现在,Uncle好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陈太太手里的托盘一颤。好在Uncle眼明手快,上前接住了,才没让托盘里的咖啡泼出来。Uncle自己把托盘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忍不住就说:“你看你,还跟小时候一样,做事总是毛手毛脚的……”
一语末了,他自行打住;因为陈太太低着头,两眼泪盈盈地别过了身子,那模样活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咦,哭鼻子了?”Uncle以故意的夸张叫出声来,“好了,好了,我的小馋猫灵巧,我的小馋猫能干!小馋猫做的香蕉派真好吃!”
Uncle一边说,一边就大口大口地吃起香蕉派来,好像在将功赎罪。其实陈太太为什么难过,他心里最清楚——去见泰阳牧师就是为了拿宝贝,拿了宝贝他就要走!他自己并不愿意去拿,也不愿马上走。可他必须去拿,必须走!这事令他非常难过,也许比侄女还要难过。但他是Uncle,他得端着架子。
吃完了香蕉派,见侄女还是眼泪汪汪的样子,就说:“Uncle还想吃,再给我拿一块来!”
Uncle是想趁陈太太下楼的机会调整一下情绪,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可陈太太低着头不动弹,无奈中,Uncle只好故意摇头叹气:“小馋猫真小气,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吃独食。算了,Uncle不吃你的香蕉派了,Uncle 走了……”
Uncle的身子在沙发上动弹了一下,做出一副好像要站起来的样子,可说时迟那时快,根本来不及完成任何动作,陈太太已扑上前来——一瞬间时光倒流,四十年前那个小胖丫头就跪在了他的膝前,紧紧抱着他的双腿,把眼泪鼻涕抹在他做工考究的西装裤上:“Uncle ,Uncle ——”她“呜呜”哭者,好像除了“Uncle”,已说不出别的话了。
Uncle低下头去,伸手轻抚她弄乱了的一头长发,这才发现根根银丝已触目惊心,不由得也滴下了泪:“小馋猫别这样,Uncle喜欢你,Uncle愿意留下来,Uncle也不想走的啊!可Uncle没办法,Uncle的时间不长了。你快起来,听Uncle对你说……”
Uncle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陈太太并未注意到。她哭了一会,已经乖顺地站了起来,自己拿手绢擦著眼泪,在一旁嗔道:“时间不长了还不好好享受?再玩几天嘛!”
Uncle摇摇头,叹了口气:“不,不能再玩了。我反复想过,这件宝贝,我拖延着不去拿是不对的!”
看Uncle突然变得一脸严肃,陈太太不敢再造次,也紧张地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瞪着他。只见他喝干最后一口咖啡,放下杯子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踱步:“你想嘛,就像那天小狮子说的,我不去拿,他们很快就会派别人来拿。这样一来事情就完全失控,后果也就不堪设想了。”
“这……”陈太太一时愣住,心里当然明白,Uncle的话逻辑严密,句句在理。
“所以我必须马上去取!”Uncle接着说下去,“如果宝贝到了我手里,我就要设法让它造福人类!是的,造福人类,只能是造福,决不允许对人类有一丝一毫的损害!”
声音不高,但落在陈太太耳中,字字振聋发聩。她倚墙而立,只见他那布满老年斑的苍白脸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瘦而高的身躯沐浴在从窗外射进来的一缕淡金色的阳光里。他还在踱步,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淡金色的阳光就在他身上跳。在跳动的阳光里,他那业已佝偻的背脊,头发稀疏的前额,塌陷的脸颊……落在陈太太的眼里,有了一种特别悲壮的意味。她再一次失语。但Uncle还在说下去:“我的生命已无多,只要爱因斯坦的遗憾不再重演,哪怕立刻结束,我也心怀感恩。这是我的决心!”
他说罢就站定下来,面带微笑,淡定地注视着侄女,好像说:“我的小馋猫,你要记住哦!”
陈太太已泪流满面。
说实话,她现在有比刚才更多的n条理由撒娇撒痴,去阻止Uncle,去反对Uncle,可她一动不动。因为Uncle是正确的,是高尚的。她觉得Uncle虽没说他皈依上帝,但他就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那样让她崇敬,让她骄傲,也让她柔肠寸断!她不知所以地呆立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情,一种离别在即的伤感,弥漫在寸寸明亮的空气里,头一低,就有两句诗从心底里往上涌,想吟,又不敢出口,可银牙紧咬之际,那诗句却从千年之前随风飘来——
然而,此刻她的儿子如一阵风般地闯进了屋里!儿子眼睛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切已了然于心;但他却又不以为然,对着两个长辈又耸肩膀又做鬼脸,还鬼使神差般把盘旋在母亲心头的诗句脱口念了出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不能不说是母子间心有灵犀,但是意思却背道而驰——儿子的口气轻松戏谑,分明是在嘲讽这一对哀伤的叔侄。
陈太太恨得牙根痒痒,张嘴就要训斥,儿子却抬手做了个“停止”的姿势:“Stop!姆妈你不要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你想得太多,其实事情很简单,那宝贝如果有你们说的那么神奇,本来就应该在爷爷手里嘛。应该在爷爷手里的东西就让爷爷去拿好了;又不是荆轲刺秦王,还能真的一去不复返?傻不傻呀你们!”
“臭儿子,你还知道荆轲刺秦王!”陈太太噙着泪小声揶揄。说也奇怪,被儿子这么一阵嬉笑怒骂,心里倒也松快了些,但止不住还要叹息,“小老虎你懂点啥?Uncle年纪大了呀!人上了年纪,不能再奔波、再冒险了。姆妈希望Uncle今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啊!”
“姆妈,你又犯傻了吧——”陈太太话音刚落,陈团长就不客气地顶了回去,“爷爷一辈子都在做什么?做科学研究啊!像爷爷这样世界上顶级的科学家,什么事情最能让他开心?当然是把他那个——你们说的能让科学突飞猛进、大大造福人类的宝贝拿在手里才开心嘛。爷爷心里开心了才会快乐,才会幸福嘛!爷爷你说是不是?”
“是,是!”这个坏小子,也真让Uncle心生快乐,只有连连点头的份了。
可陈太太还是忧心忡忡:“但是拿回来以后怎么办呢?”
“怎么办?不是有上帝吗?”陈团长眼珠一转,突然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的姆妈呀,你信了这么多年的上帝都白信了呀!难道你不知道人是犟不过上帝的?宝贝拿回来以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上帝自有安排,现在急有什么用?”
陈太太无奈,走到房门口,对着走廊大叫:“小狮子!”
陈团长问:“你叫小狮子干什么?”
陈太太说:“你呀,别看手下有一千多人,可经常傻乎乎的办事不牢靠。我叫小狮子来,你们两个一起护送Uncle到泰阳牧师那儿去。”
也只有这样了。
陈团长却嘴里还要嘀咕:“我傻?小狮子才傻呢!我能领导一千多人,小狮子连一个老婆都领导不好。”正好刘强一脚踏进门,听了这句话,气得朝他直瞪眼。
陈太太也很**,连连追问:“怎么了?”
陈团长只好把话缩回去:“没事没事,好着呢!”他还伸手在刘强肩上拍拍,也不知是说谁和谁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