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凄婉的知青之歌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2:38:05

“东西?什么东西啊?”艾蛟瞪着眼睛,假装一副茫然的样子。

刘强见艾蛟还在装傻,心里怒火直冒,恨不得一刀宰了他!可想想宝贝还在他手里,刘强只得忍了又忍,耐着性子对艾蛟说:“什么东西?你不知道是不是?那我告诉你——你抢了的这件东西,它的价值不在经济上,而在科学上;它只有到了真正的科学家手里才能有意义。它在你手里,或者在我手里,其实都是一文不值的。坦率地说,这东西也不属于我。我只是受人之托代为保管一下而已,以后还要交还给人家的。你这样做,就让我失信于人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把它还给我。只要你把东西拿出来,我以后给你一块同等重的玻璃种翡翠,你看如何?”

刘强的最后一句话把艾蛟说得心怦怦乱跳。虽说迄今为止他还没摸到过那宝贝,可从回来向他报告消息的人口中,已经知晓了它的形状份量。天哪,这同等重的玻璃种翡翠是怎样的天价!本来在他心目中,这宝贝也是翡翠一类的东西。若真能把它换到那么大一块玻璃种翡翠,也值了。所以他两眼直瞪刘强,欲辨真假。

刘强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清澈坦诚,也如天堂之水般能涤荡一个人的心灵。可艾蛟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与坎坷都在告诫他,再没有比相信人的真诚更愚蠢的事情了。况且站在他对面的是死对头刘强!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说的是真话,那玻璃种翡翠可不是孟帕山上的石头,随手拣拣就是一块。他艾蛟拼死拼活这些年,还没得手过拇指大的一块纯玻璃种呢。刘强上哪儿去弄来?明摆着是骗他嘛。听前来报信的手下人说,那宝贝绿得深沉,色泽会随光线变化,说不定是块顶级的老坑种翡翠呢!而老坑种比玻璃种还上了个档次!

这样一想,艾蛟就又喊冤叫屈起来:“上次你说你有宝贝,陈团长派兵来搜也没搜到,你藏哪里你自己知道,我怎么晓得?我上哪里去抢?”

刘强见艾蛟还在胡搅蛮缠,就对陈团长悄悄耳语了几句,然后说:“陈团长,你有事就忙去把,把他交给我好了!”

艾蛟见陈团长要走,忙喊:“陈团长,你别走,我们是朋友,是朋友啊!”

没有陈团长罩着,落在刘强手里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这点艾蛟清楚。

可这一次陈团长对他根本不予理采,只是昂着头,赫赫笑了两声,转身又让让卫兵将艾蛟手下的几个人押出来带走了。

陈团长走后,刘强脸一沉:“艾蛟,告诉你,我不再与你啰嗦,现在你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交出宝贝;另外一条,把你当初强加在我头上的命运,也去享受一下。你没有多少时间考虑了。”

刘强说完这番话,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监房外的一只椅子上闭目养神,不管艾蛟作何表演,一概置若罔闻。

过了一会,玉哨过来了。艾蛟一见玉哨,两只眼睛发出了异样的光彩。玉哨自然也是目光灼灼的。玉哨的灼灼目光里只有刘强。她把刘强拉到远处,轻轻告诉他,陈团长已经把艾蛟手下的人审了;其中有一人交代,他奉艾蛟之命,往她身上吹麻醉针抢走了宝贝。不过宝贝他并没有带回来,而是交另外一人带回艾蛟在摩拱的老巢去了。

刘强点点头。尽管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可是听玉哨言之凿凿地道来,心头怒火还是遏止不住地突突往外冒。他一挥手,荷枪实弹的几个士兵就上来了:“刘先生,有什么吩咐?”

刘强说:“把这个作恶多端、死不悔改的土匪押到东南坟场上去!”

“东南坟场”就是刑场,正是昨天差点枪毙刘强的地方。艾蛟一听,脸刷地白了:“刘……强兄弟,这……里是陈团长的地盘,我还没见过陈团长呢,你不能这样!”

刘强鼻子里“哼”了一声:“陈团长已经把你交给了我。怎么处置,完全是我的自由了。现在,既然给你指的阳关道你不走,那就只能送你去鬼门关了。”

刘强正说着,几名士兵已经拿来钥匙开大门的铁锁了。

艾蛟大声抗议。可两名士兵干脆进去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了,并且用枪顶着他的后脊梁。没奈何他只好被推搡着往外走。

出了门,朝东南方向便是一条窄窄的崎岖土路。刚刚露脸的太阳,在耸立的葱茏峰峦间吐出一点江南水乡三月才见的桃花般娇嫩的红色,天空一片晶蓝。艾蛟望着,眼泪扑簌簌落下,转过脸来哀求刘强:“兄弟,看在我们都是从大陆过来的份上,你就放我一码把!”

可刘强根本不为艾蛟的眼泪动心:“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大陆来的人中也有恶人。你作恶到头了,现在就送你去该去的地方吧——走!”

艾蛟见刘强水泼不进,要动真格的了,不由得号啕大哭起来:“刘强,我把宝贝还给你,把宝贝还你还不行吗?!”

“晚啦!”刘强冷笑一声,“现在还说什么宝贝!”

宝贝的下落既然已经弄明白,留着艾蛟,除了添乱使坏,还有什么用?刘强这时心硬如铁,一味喝令艾蛟快往前走!

艾蛟没办法,被士兵推得跌跌撞撞朝前走。从泪眼里望出去,一切姹紫嫣红的色彩都是尖锐的针,刺得他遍体鳞伤,而张开嘴来,竟失语了——想叫上帝叫不出,因为他从来没信过他老人家;想喊菩萨更喊不出,因为他曾经亲手将庙里的一切菩萨都砸了个稀巴烂!他一向信奉唯物主义,无神论,因此做什么都没有害怕和顾忌;那么,叫一声曾经真诚地信仰过的马克思?也不行啊,马克思早就说过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罢,罢!终于他仰天长叹:“苍天啊,我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绝望的艾蛟两眼望出去,一切都是昏暗、模糊的,连同路边的野草、低矮的荆棘、前方数不尽的墓碑、起起伏伏的坟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有一个旋律——一个混合着忧伤、痛苦、难以言说的希望和绝望交织的旋律,如新雨后含泪绽放的三角梅一样,鲜明地、温润地在他心中闪了一下;他想略过,竟不能够。于是在绝望中,他下意识地唱了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位年轻的姑娘;

在这里刀耕火种,

扎根在西南边疆。

蚂蝗叮,蚊子咬,

吃不饱又睡不香。

白天要拉荒种地,

晚上还有毒蛇爬上床……

青春呀这样度过,

前途啊多么渺茫。

……  ……


艾蛟是典型的男低音,音色虽谈不上美,倒也浑厚悠长,音调也把握得极准;或许因这一刻的情绪所致,当他唱到“青春呀这样度过,前途啊多么渺茫”时,一股深沉的悲怆之气直冲云霄,仿佛蓝天也为之变色了。

这时候的刘强,听到他的这几句歌词,竟也完全怔住了:怎么这样熟悉?这是一支什么歌?

他想他一定在哪儿听过这首歌,可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儿听到的。毋庸置疑,这是一首知青唱的歌。他刘强虽然也属于知青的年龄和阶段,在文革开始时是大一的学生,可在那帮中学生知青下乡之际就以反革命叛国罪被关进了劳改农场。他是一只离群的孤雁。他已没有机会听到那个群体的呼叫和悲鸣了。可这旋律、这歌词,不仅觉得熟悉和亲切,简直亲切得好像是自己身上的血在流,自己灵魂的光在闪,不过,现在它竟是借艾蛟的嘴呜咽而出:


家中的双亲和老奶奶,

还有那小妹妹,

我是在实现革命的理想,

请你们不要为我悲伤……


几名士兵见艾蛟临死还唱歌,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想也许这就是一些土匪头子视死如归的所谓英雄气概吧?可既然如此,刚才为什么又哭哭啼啼地向人哀求呢?于是他们仍一个个机械地迈着步子,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这时,莫老爹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他一下子上来拉住了刘强的袖子,悄悄地说:“孩子啊,能不能饶了他?都是从大陆那边过来的下放学生,在这边讨生活不容易;我不忍心看到我们华人同类相残啊!”

刘强抬头看着莫老爹,只见莫老爹两眼红红的道:“你听听,他唱得多惨!哎,过去我只知道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受苦,想不到你们这些孩子也一样在受苦!中国人啊中国人,咱们的苦难何时是个头?!”
    刘强的心一颤,他不是为莫老爹的话打动,可莫老爹的话却又似乎唤来了一道闪电,划破了他记忆的天空。他看到一本《圣经》在眼前摊开,一页页飞速翻过,翻到了最后的白页上,出现了一行行用钢笔写的娟秀字迹:《云南知青之歌》。

皎皎!他终于记起来了。艾蛟唱的歌,就是皎皎笔下的那些词句。毫无疑问,皎皎也会唱这首歌。皎皎也喜欢这首歌。否则她不会把它写在视若自己生命的《圣经》的空页里。他甚至还记得每一行歌词下面标着的简谱——有许多次,他想读着简谱把皎皎的歌词唱一遍,可是每次只唱了一句,难抑的心痛就让他不得不放弃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今天,在这个早晨,在孟帕山地通向一片荒僻坟场的小路上,由他的仇敌唱出了他亲爱的皎皎亲手记下来的歌!艾蛟唱得沉重哀婉,又似乎回肠荡气。艾蛟把刘强最隐秘的心弦拨动了。刘强不得不命艾蛟站住:“你怎么会唱这首歌?”

这个问题对艾蛟而言,简直很可笑。当年在他下放的生产建设兵团,谁不会唱这首知青之歌?

但是艾蛟没有用简单的一句话来回答刘强——艾蛟何等聪明,见刘强这么问他,便知道对方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这首歌上了。现在他就是要拖住刘强的注意力,以便让他把杀他的心思丢弃:“知青之歌嘛,在知青中都是非常流行的。这是我们知青的精神寄托。南京有南京的知青之歌,北京有北京的知青之歌。我们在云南的知青,当然也有自己的歌。我们兵团的一位女战友唱得特别动听。她将流传的歌词作了些改动,而且还重新谱了曲。这位女战友特别有才,人长得苗苗条条的,一张白嫩的瓜子脸,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莫老爹见艾蛟越说越不着调,生怕又引起刘强的反感,忙喝住:“不要乱开无轨电车了!还是反省反省自己做的错事,求刘先生原谅吧!”

刘强却举起一只手摆了摆:“莫老爹,让他说下去!”

艾蛟朝莫老爹看看,又朝刘强望望,继续信口开河:“我跟这位女战友关系不错。我很欣赏她的才华。虽然大家都会唱知青之歌,可兵团的战友们还是喜欢听她唱,唱着唱着,又常常一起跟着唱了起来……唱完了往往是一片抽泣声。我们几千兵团战士干活时唱,休息时唱,想家的时候还唱……这就引起了兵团领导的注意。兵团领导说我们唱的是一首对抗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反动歌曲,要追查这首歌的作者。查来查去查不出,就把这位唱得最好的女战士拉出来开全兵团批斗大会,要她交代背后的反动黑后台,还在她脖子上挂了大牌子。那可真叫惨哦!”说到这儿,艾蛟拿眼角瞄了一下刘强,见他仍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便又啰嗦下去,“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很看不起那些只会靠拍马屁、整人往上爬的兵团干部,就到团部去说,这首歌是我写的,我就是黑后台。你们不要只抓芝麻绿豆的小事整自己人,有本事到对面国家搞世界革命去!”我说罢这些话,转身就走。没等他们研究好怎样整我,当夜我就越过边境去投奔了缅共游击队。”

这时候刘强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极力稳住自己,强作镇静地问艾蛟:“你的那个女战友,她……叫什么名字?‘

“陈皎皎!”艾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啊?”站在旁边的莫老爹发出一声惊叫,还要追问下去;刘强浑身发抖,死死按住了他:“莫老爹,不要说了,求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你到伙房去整点饭菜,我要跟艾蛟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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