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绝处逢生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2:36:43

看陈团长满脸痛苦的表情,倒像要挨枪子的是他,而不是关在监房里的刘强。

但这等于是陈团长对他作了宣判。当然,刘强并不吃惊。就在这小小的监房外面,热风正在旷野里呼啸,越过山坡,越过树林,浓绿的枝叶簌簌作响,河里的流水正在奔腾,波浪扑向曲折的红泥土岸。刘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恬淡的微笑:“你我都是基督徒,作为教友,我们都知道,人是照神的形象造的;以神的形象造出来的人,我们的灵应该由神来主宰,而不能被邪恶所主宰。但是现在,邪恶侵入了你的灵……”

说到这儿,刘强微微停顿了一下。他以为对方会暴怒,可是陈团长没有。陈团长只苦苦一笑:“我早就不信什么宗教了——我们这些人,这些被遗弃的一族,时时刻刻都处在危险的境遇中,你说我们还能拒绝邪恶吗?”

刘强直率地望着他:“我以为是可以的,至少现在可以——你身边的这个艾蛟就是邪恶的化身。他贩卖毒品,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这样的人你为什么把他当作朋友留在孟帕?”

不料陈团长摇摇头,叹了口气:“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什么意思?”刘强大惑不解。

“我的意思是,都是从大陆来的下放学生,都吃了很多苦,你们什么要这样斗得你死我活?”

什么?艾蛟是从大陆来的?还是知青?刘强感到不可思议。但是现在他没有兴趣去查艾蛟的来历,而在三言两语之间要让陈团长认识艾蛟的劣迹,似也不易。为此,他有些无奈:“陈团长,我以主的名义向你起誓,我对你说的关于艾蛟的那些事,句句是真。你实在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只能再告诉你,我离乡背井流浪到这里,心中要追求的是爱、是人性。我尊重每个人的人格,尊重生命,我不会随便去杀人。你的卫兵的确不是我杀的,也没有所谓肃毒组织的人来救我——这些根本不存在!好了,我对自己的辩解就说到这里。我不会再说了。我还要说的是关于你们——”

“关于……我们?”陈团长确实惊讶了。

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刘强的身上。他看刘强依然清澈的眼睛,依然明净的前额,甚至依然坦荡的神情……他以为刘强又要和他探讨基督教的教义了,可刘强没有。刘强吐出来的一句句话让他目瞪口呆:“你们是不容易。作为中华民族的子孙,你带领大家走到这一步,确实不易——不仅要让自己的兄弟们活下去,还要为他们世世代代的生存考虑,还要想着与当地老百姓的关系。同是华夏子孙,我从心底里同情你们、爱你们,祝福你们有一个好的前景。正是从这一点上讲,我才把自己当作是你们的兄弟……我曾经向你提过要你在这里种水稻和橡胶。种水稻缺化肥,橡胶收益期太长,都被你否定了。后来我又想到,我在来这里之前,到过一个地方,那里有玉石矿。我建议你先组织人力去开采,待积累了资金以后,再搞种植。不过种植还是生存的长远之计……”

“你说什么?玉石矿?”缅甸的土地上有玉石矿,出产翡翠,陈团长当然知道,可出产玉石矿的地方人家会让你去白白开采吗?于是他说:“你是在白日做梦吧?”

刘强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我,但我还是要说。因为我现在不说就没有机会了。那是一个十分秘密的地方。那里的人都会听从我的安排。因此,我希望你试试采矿这条路——兄弟啊,你要为自己想,也要为子孙后代的未来着想;无论如何不要再跟毒品沾边,不要再做这害人害己的事了……”

说到这儿,两行热泪自刘强眼眶里溢出。

陈团长哑口无言。但他仍觉得不可思议,以为这可能是刘强为逃过眼前一劫而施的权宜之计。

当天晚上,陈团长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阵接一阵地翻腾:是怀疑,是震撼,是惊异,是害怕,是向往……他说不清楚,而唯一能说清楚的就是,怎么看这刘强也不像个坏人!这么多天来的犹豫、延宕终于找到了理由——这个年轻人不该轻杀。

可是,他该用什么理由来改变自己定下的规矩呢?

就在陈团长踯躅之时,艾蛟也没有闲着。他一向心思缜密,眼见玉哨来一趟,虽没能救走刘强,但很可能带走了刘强身上的宝贝,要不刘强怎么会乖乖地出来束手就擒?分明是掩护玉哨嘛。但艾蛟并不能肯定这一点。艾蛟不能肯定的原因是他知道,刘强这小子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总是给他意外:比如明明中了毒瘾竟戒毒成功;明明掉进河里淹死无疑了,却又活过来了!所以他不能排除宝贝还在刘强身上的可能。他必须留在这里盯着刘强。至于玉哨那边呢,他立刻派了两个可靠的心腹去跟踪追击。他的指示是:在不伤害玉哨的前提下找机会接近她,在她身上搜一遍。如搜到宝物,两个人即分道扬镳:一个携宝物回驻地等待艾蛟,一个跑到孟帕来报信。

计划已经很周详了,可艾蛟还是天天在心里打鼓,怕只怕百密一疏啊!

从刘强身上没搜到宝物,对玉哨那边的指望就更加强烈了。但是强烈归强烈,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所以陈团长犹犹豫豫不杀刘强,他倒也正中下怀:万一宝物还在刘强这边,是被刘强藏了起来的话,把刘强一杀,岂不失去线索了?

这一天,陈团长把艾蛟邀到团部来喝茶,说是喝茶,实则开门见山地告诉艾蛟,他打算把刘强放了。

这句话完全出乎艾蛟的意料,但他没有表示激烈的反对,只是小心翼翼地说:“那么你们的规矩呢?”

陈团长倒也爽快:“规矩是人定的,如果人变了,规矩就也可以变嘛。我希望你不要再纠缠过去的事了,以后跟刘强好好相处,大家都不容易。”

看来陈团长不仅要“放虎归山”,连做人的准则都想改变了。艾蛟沉吟不语,心中万千思绪,则如雷霆闪电——刘强一旦获得自由离开孟帕,夺宝之路将更加艰难漫长。他不怕艰难也不怕漫长,怕的是刘强背后的那股力量——吃官司的味道他不是没尝过。况且更重要的是——只要刘强逍遥自在一天,玉哨就是刘强的;而青春似惊鸿一瞥,难道让他等到地老天荒?

想到玉哨,艾蛟恨不得立马就把刘强给灭了。哪怕……宝物不要也罢。

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是懂的,尤其此刻在陈团长明确决断之时,操之过急是不明智的。所以他没有马上表态。这让陈团长感到,艾蛟并不是那种只顾个人恩怨的人。艾蛟的沉稳让人舒服。所以陈团长期待着艾蛟的开口。

可就在这时,门口有人探头轻轻叫了一声“老大”。艾蛟一见,就立刻跟陈团长打声招呼,起身出去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艾蛟派出去追寻玉哨的心腹之一。他递给艾蛟一封信。

艾蛟展开信,只瞄了一眼,一阵狂喜就袭上心头。要不是顾忌身前身后都有眼睛,他恨不得在地上一连翻十个跟斗——宝物得手了!

身边的心腹压低了嗓门,啰啰嗦嗦地在他耳边叙述得手的经过——

原来,玉哨离开孟帕不久,艾蛟的两个心腹就跟踪追了上去。但是玉哨就像浑身都有嗅觉似的,警惕性特别高。没奈何他们只好悄悄跟着,不敢轻易动手。因为他们见识过她的蛊术,实在不想再看到那吓人的巨蟒了。就这样,风餐露宿,一直跟到了密支那,眼见得再不下手就没机会了。那天时间已经是后半夜,天很黑,但是他们一刻也不敢松懈,仍然远远地盯着这个白白的身影。这时四周静悄悄的,玉哨在一幢精巧玲珑的白色楼房前徘徊。月影横斜,空气里有浓浓的花香。数朵被风吹落的缅桂花飘坠下来,落在这个白衣女子的肩上。可她无知无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幢楼房上。她像是在犹豫什么,又像是在确定什么。事不宜迟,躲在合抱粗的一棵大青树背后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其中一人便从口袋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支针,对准女子吹了过去。

悄无声息地,白衣女子就中了麻醉针倒下来了。两人迅速上前,在女子身上摸了一遍,没费任何周折,他们头儿交代的那个绿莹莹的杯状宝物就已然在手了。

艾蛟听到这里,突然就问:“那……玉哨她怎么样?醒过来没有?”

他的心腹赶紧说:“老大你放心,一切都按你说的做。我吹的那支麻醉针,剂量恰当,不过半个小时她就会醒过来的。”

艾蛟点点头,叫了一声“好”,又跟心腹轻轻耳语了几句,便转身回到了团部。

面对陈团长的时候,他已经显出了一脸焦灼的神色:“不好了,刚才我的手下带信来,说肃毒组织又要上山来了。这次企图打你个措手不及,救出刘强。”

陈团长半信半疑:“你手下的消息……可靠吗?”

“我的陈团长呀,难道你不知道我艾蛟是干什么的?要说别的方面,我不敢说。可有关肃毒组织的情报,我从来都摸得准确无误的。要不怎么能在这条道上混?”艾蛟信誓旦旦。

陈团长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真要如此,留着刘强,让他来个里应外合,不就是个祸害了吗?

艾蛟看在眼里,就乘势加码:“刚才你说要放了他,我也没反对;都是中国人,能在异国他乡混到今天是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但现在怎么办?若把他继续留在孟帕,肃毒组织就会来进攻;若把他放下山去,他已经了解不少山里的情况,难保他不会带着肃毒组织再来进攻。陈团长,你要三思啊!”

陈团长能不“三思”吗?一边是刘强,一边是全团将士、家属几千口人的生死存亡啊!他和父亲两代人流血流汗、费尽心机经营了几十年的这块生存之地,他们顶住了政府军、土匪、游击队的无数次清剿攻击,难道能允许有一次的失误和疏忽吗?

“枪毙”刘强是陈团长当即下达的命令,而且,即刻执行!

刑场在团部的东南侧,也是整个孟帕最东面的一片山地;再过去,便是渺无人烟的崇山峻岭了;远远望去,只见云遮雾绕渺无际涯,倒真像是个人灵魂的终极去处,但不知是否是天堂?

刘强被押出监房的那一刻,还以为自己要获得自由了呢。可越走越觉得不对头,小路荒僻且不说,收住脚步之时,放眼望去,竟是一丘一丘的坟冢。其实刑场就是片坟地,早先捐躯的将士,都埋在这里,不过他们是立了碑的。所有的碑都面朝北方——向着亲爱的祖国,殷殷盼望。

刘强忽然明白自己马上要跟碑下的人为伍了,心里真是既不甘,又无奈。昨天还跟陈团长谈得好好的嘛,怎么隔了一夜就风云突变了?他当然怀疑可能是艾蛟在作祟,可来行刑的人中间,并不见艾蛟——事实上艾蛟此刻正在兴高采烈地收拾行装。他要回去看已经到手的宝物了。他已经迫不及待。

在刑场这边,已经站了一大群人。刘强的“罪行”当然得由陈团长来宣布。可陈团长刚咳了一声,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旋风,一下子把他是嗓子给呛住了。

陈团长捂着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而那风却十分怪异,一个劲打着旋在地上转,一些草茎、落叶、尘土……统统被旋起来了,并且越旋越高,越旋越快,刹那间树摇山颤,握枪的战士互相拥抱成一团,站都站不稳了。

陈团长恼了。这种时候还走什么形式?干脆,什么也不说了。他举起手,喊了声:“预备——”

一个“放”字还窝在喉咙里,那股旋转的风,就像阴险的鬼蜮一样,在他的脑袋上抓了一把。他下意识地伸手就去捂脑袋,可是“嗖”的一声,戴在头上的帽子早飞出去了。再抬头一看,只见所有人的帽子几乎全被风刮跑了。阴惨惨的乌云下面,满天空帽子乱飞。这些还带着人体温的帽子,就像被肢解的生命体,被莫名的风推搡,被神秘的力主宰,在空中翻腾起伏,追逐撞击,如一场恶战。这情景令人恐怖得不寒而慄。

陈团长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站在那儿,努力安定自己心情。真是怪了,硝烟炮火中血肉横飞的场面,他都能从容应对,风吹落几顶帽子,有什么好怕的?

可就在这时,一声尖叫直刺他耳膜:“报告团长,他疯了,疯了!”

扭头一望,他只见刚才还端端正正立在那儿,手端长枪等待他命令行刑的小战士,正拼命地扭动身子,腿在地上乱踢——原来他的两条胳臂被人夹住了;如此一来,即便陈团长命令他开枪,他也无法执行命令了。而夹住他胳臂的正是那个老教师!

“莫老爹,你疯了?你要干什么?!”陈团长气呼呼地冲着老教师嚷。在孟帕,他的威信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挑战。

“团长,我没疯,我有话要说——”老教师面无惧色,头顶数茎白发,在风中直直地竖立着。

“这时候了,还有什么话?你早点怎么不说?”陈团长满脸不悦。

见陈团长语气略微松动,老教师的手也松了:“我一直想对你说,但是没有把握。今天……我不得不说了——我……觉得我那天看到的白影是、是……”

刚才还气壮如牛,一会又吞吞吐吐地“是”了半天,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这让陈团长颇不耐烦:“是谁?快说啊!”

“那我就说了,你不要怪我——”老教师扁了扁嘴,似下了个很大的决心道,“是你妹妹,你的亲妹妹啊!”

这句话说得明明白白。可陈团长好像没听清楚似的,两眼直瞪着老教师发愣。老教师又复述了一遍。陈团长这才如梦初醒似地走上前,伸手在老教师的额头上摸了摸:“老爹,没发烧呀,说什么胡话呢?!”

“他疯了嘛!”持枪的小战士在一旁嘀咕。

老教师急得直跺脚:“报告陈团长,我的一切感觉正常——”

陈团长却摇头:“你有没有搞错,我妹妹在中国大陆那边!”

“可你认识的下放学生,他们叫知青,不都是从大陆那边过来的?”老教师一低头,看见陈团长的那顶帽子突然落到了自己脚下,赶紧拾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土,交还给了他。

陈团长接过帽子,竟一时愣住,张口结舌,好像被那莫名其妙的旋风给旋迷糊了。

“那天我看见一个白影在跟前一闪时,惊讶极了!”老教师又说,“因为我直觉地感到,这白影不是我们的兄弟,甚至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果然,我扒开铁刀木树的叶子望出去,只见那白影身着白衫白裙,是个纤纤细细的女孩子。她秀气的瓜子脸在我眼前一闪,我顿觉眼熟,想再打量,却只见背影了。当时我真是目瞪口呆——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走起路来像她那么快,那么轻,轻得好像一个水泡,一下子就飘过去,一下子就不见了……她到底是谁呢?我想啊想,晚上睡不着觉,闭上眼睛忽然就看见了你妹妹——不过一周岁多一点的小人儿,穿着条小白裙,摇摇摆摆跑过来,张着手要我抱。我伸手去抱她,可是什么也没抱着,她就像一个水泡,一下子就飘走了,一下子就不见了……二十多年过去了,你妹妹也该这么大了。她会不会跑到这儿找我们来了呢?或者是她的魂……”

“这……不太可能吧。”陈团长喃喃自语,但不由自主地,他的神经也绷紧了。

“很难说啊!”老教师叹息,“你认识的这些下放学生,不都是因为在大陆落了难才来的吗?像你妹妹这样的家境,谁能担保她不会落难?”

“那……那倒是啊……唉……别的不说了,她光有我这个哥哥,就非倒霉不可啊!”两行热泪,一声长叹,陈团长仰望那迷乱昏沉的天空,不知所措,“可是她走了,人不见了,我该上哪儿去找她啊?”

老教师望着他,沉着地指了指刘强——“所以,这个年轻人,你不能杀啊!”

陈团长尚有几分疑虑:“为什么?”

“难道你没发现,他跟我们有一样的口音吗?”老教师毫不含糊地问,“他从我们的家乡来,会不会认识你妹妹?我这么说,你先别摇头——如果同是下放学生,年龄也相仿,不是没这个可能吧?你读过那首唐诗吗?‘客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无论如何,是要好好向他打听一下家乡的情形的啊,怎么能这样就把一个乡亲给枪毙了呢?”

听了老教师这番话,陈团长真是吓得背脊上冷汗直冒。可不是嘛,刚才差一点铸成大错!忽然又想起母亲的那封信,信上虽然没说什么,可对刘强好像是十分亲切的。像母亲这样郑重其事地写了信,推荐一个人到他这里来,可以说是破天荒的。而母亲的用意何在?母亲还知道点什么?

想到这里,他真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密支那母亲那里去。但这不可能,孟帕这儿离不开他,派别人去,又说不清楚。

心里七上八下之时,一个士兵朝他飞奔而来:“报告团长,有贵客到了,请你快回团部!”

“什么贵客贱客,一概不见!”陈团长没好气地大吼了一声。是啊,这几天一个刘强,一个艾蛟,就把他整得焦头烂额,再来个什么“贵客”,还让不让他活了?

“小老虎,脾气介大,连侬姆妈都不想见了?”柔柔的一声责问,从他背后传来。他一扭头,只见坟场后面的小路上,自己的母亲正向他款款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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