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华夏的弃儿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2:25:42

经过一个星期的跋涉,刘强跟着人民军游击队的小头头一行来到了一个叫“孟帕”的地方。

这孟帕窝在起伏的原始林莽中。站在进入孟帕山口的高坡上,奔来眼底的都是绿,连吸口气都是绿莹莹的清爽新鲜。这不由得让刘强想起了山青人的寨子,一样都是半山腰上的一块坝子嘛!

想起山青人,他的心就跳得有点不正常。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胸前,隔着衣服摸了摸藏在里面的宝贝,心慢慢安定下来。这一路朝东,又朝南,明明是离山青人越来越远了的。

山口有岗哨。他们乘坐的两辆牛车被拦住了。游击队小头目忙示意刘强拿出那封信来。结果刘强把信一递上去,人家看过,立马就“咔”地一个立正,给他行了个军礼,还恭敬地把信还给了他。刘强心下疑惑,住在密支那别墅里的阔太太,会跟这么一个偏远的穷山寨有什么联系呢?

按哨兵的指点,他们朝里面的寨子走去。寨子里有大大小小的许多排房子,远远望去倒也整齐,不过走近了才看清,那些房子不是用竹子就是用木头搭建的,屋顶上没有瓦,有的盖着茅草,有的盖着黑黑的铁皮或柚木树叶,不如摆夷人的竹楼来得精致美观。

来到寨子中间的一个广场前,刘强看见广场上有一杆木制旗杆。旗杆上还飘着一面**。广场后面,座北朝南,有一座两层的小楼,红色铁皮屋顶,与寨子里的茅屋相比,倒是显得有点气派。按哨兵说的,这里就是团部了——此地的最高行政机构。

刘强如法炮制,又拿出那封信递进去,一位三十多岁被称作“陈团长”的年轻军官就很客气地迎出来,将他们请进团部坐下,喝过一杯茶,就问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刘强抬头看看游击队小头目。小头目就忙不迭说明了来意。陈团长听罢,朝刘强不无疑惑地瞅了一眼,然后终于慢慢点了点头:“好,那就卸货吧!”

出了团部,与刘强同来的一行人七手八脚地把牛车上的东西往下搬。刘强这才发现,盖在厚厚的油布下面的,竟是齐崭崭的枪支弹药!一路上他们作克钦商队打扮,赶着牛车而行。人家没告诉他车上装的是什么货,他也没问,却不曾想竟是武器!

刘强目瞪口呆!他心里清楚,这支游击队,自称是世界上最革命的队伍,真正的马列主义;而从广场飘扬的旗子来看,这支山寨里的武装,应该是他们的敌对方——由于历史原因在此占据一块飞地栖身的国民党军残部。武器,在任何军队里自然都是宝贝。千里迢迢不辞辛劳地把自己的宝贝送到敌方去,就算脑子进水也不会这么干啊。天方夜谭,真是天方夜谭!刘强被弄得脑子里一团糨糊。

卸完武器,牛车空了。陈团长又出来挥挥手,召来一个勤务兵模样的小战士,低低耳语了几句。小战士就带着牛车走了。

刘强不知道游击队的人是否还需要自己。那游击队小队长也没说要他继续跟着。望着他们走,刘强有点不知所措,犹犹豫豫地跟在牛车后面,刚走了几步,陈团长却上前拉住了他:“刘先生,让他们自己去取货吧,你就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好了。”

“他们到哪里去?取什么货?”刘强一脸茫然。

陈团长在旁站得笔挺,一身浆洗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腰间扎着皮带,鼻梁上还架着眼镜,看上去书卷气十足。但是他没有理会刘强的问话。

刘强以为自己的声音太轻,他没听见,就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对方终于转过脸来,望着他,玻璃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你真的不知道?”

刘强脑子里迅速转了一下,他觉得现在是摆脱游击队的最好机会。看他们两方接触时的样子,游击队的人在这里是不敢放肆的。于是他便点点头:“是啊,我是来这里的路上遇到他们,被他们抓的差。他们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

陈团长听罢,亲切地一笑:“好,我明白了。既然这样,你就不要去管他们了,请跟我来——”陈团长伸出手臂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刘强眼下别无选择,就只好随他而去。但是去的地方不是团部,显然是这位团长自己的家。这家倒不是什么气派堂皇之处,实际上只是一幢茅草盖顶的陋室而已。不过陋室也有竹篱笆围起来,篱上丝瓜扁豆,篱下辣椒豌豆,一派姹紫嫣红,倒是弥漫着浓浓的家居生活气息,和部队驻扎的兵营有天壤之别了。

屋内除了一桌一床几只板凳以外,可说是别无长物了;但是竹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倒让刘强眼睛一亮。那幅字写的是:有了燃烧,然后才能有光。

笔力苍劲,不像出自年轻人之手。刘强注视良久,忽然生出一丝亲切之感。他想起美国一位虔诚的基督徒考门夫人写的《荒漠甘泉》这本书,这句话肯定出自此书。他忍不住就问陈团长:“你是基督徒?”

陈团长叹了口气:“我一出生就受洗了。”

这时有个勤务兵模样的小战士进屋:“报告陈团长,饭菜都准备好了。”

年轻军官点点头,不一会,菜就一盘盘上了桌。除了一盘熏野猪肉,其余看上去大都是家前屋后的瓜菜豆类,不见精美却也清爽。但两人的心思都不在酒菜上,举杯相碰时,目光里都有点冷,都藏着疑虑和警觉。喝了几口之后,陈团长干脆就问:“你怎么会认识我妈的?”

刘强愣了一下,随即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原来那陈太太就是这陈团长的母亲。也许陈太太自己并不姓陈,而是随了丈夫的姓才被称为陈太太的。这么一想,他心里倒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我跟陈太太是教友。”

陈团长一听,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两眼直瞪着刘强。这一瞪,目光里流露出的直率,倒给了刘强一种似曾经相识的感觉。刘强心里好笑:“怎么,我不像是基督徒?”

陈团长不接这个茬,只说:“我看你的样子,明明是从大陆那边过来的下放学生仔嘛!”

“陈团长好眼力!”刘强不得不佩服,“我确实是个学生,不过比眼下大陆下放的中学生知青长了几岁,是个大学生。”

“大学生啊?”陈团长眼一亮,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伸手拿过酒瓶,给彼此的杯子都斟满了,自己先喝一口,“据我所知,从大陆那边下来的知青有很多跑过来,都参加人民军游击队了。”

刘强一听就明白了,这才是症结所在。自己虽持陈太太的信,可“下放学生”的外表,加上又和游击队一起过来,在人家眼里自然疑点重重,刚才简单的一句解释,并不能让人释然。

刘强一仰脖,把陈团长倒的一杯米酒都喝尽了,就干脆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从在大学里想出逃被当作叛国分子逮捕开始,一直讲到走投无路之时太阳牧师伸出援手,劝说他皈依了基督、遇见了陈太太,除了当时还怀揣着山青人的宝贝、肩负着太阳牧师的重任以外,他几乎都说了。当然,皎皎之死他没有说;为太阳牧师做禁毒工作以致被艾蛟所害染上毒瘾之事也是不能说的。他不想让自己的心太痛。可即使如此他也几度哽咽。他说自己身为炎黄子孙,却无家可归;说自己被驱逐、被追赶,有如丧家之犬……

忽然,“砰”的一声,一拳重重地敲在刘强的肩上:“兄弟,你——错了!”

刘强大惊,这动作跟陈团长身上的文雅气息大相径庭。他抬眼望着陈团长,只见陈团长脸颊是红的,眼睛也红了,才喝一杯,就显得不胜酒力了:“你算什么丧家之犬啊!你受的那点苦算什么!你走到哪里,总归是个中国人。可我们……我们孟帕的这些弟兄们,被追杀时一死就是一大片,成百上千啊!九死一生逃到人家的地盘,人家也要驱赶我们,灭我们;我们无处可逃,只能赖在这里。赖在这里就要挨打,还要替别人去打,打仗就要死人;我们没有国,没有家,没有亲人可依靠。我们才是真正的丧家犬啊!”

刘强愣了一下,刚才“丧家之犬”这几个字是他脱口而出的,回味过来,它的确早已如影相随、深入骨髓了。但是这不是一个好词,丧家之犬是没有出息的动物,如果可能,他宁愿做一头荒野上的狼,去咬碎黑暗,让光明君临大地。他傻傻地望着陈团长,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对于像陈团长这样的部队,他并非一无所知。在流浪密支那的这段日子里,他听到过各种说法,但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么文质彬彬的人会与“丧家之犬”联系在一起;可见其内心之苦,与自己相比,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了!

“我知道,当年在抗日战争中,你们的部队可是一支英雄队伍!”刘强一心想要宽慰他,说的也是大实话。

可陈团长似乎并不领情,一听“英雄”二字,又像是剐了他肉似的:“兄弟你不知道啊,没死在日本人枪下的英雄们,却在过沼泽时被毒虫叮咬,被瘴气熏死了一大批,死得要多惨有多惨!”

刘强听了也难过,不忍直视陈团长的脸,掉转头,目光落在墙上的那幅字上,沉吟道:“我记得考门夫人说过,十字架是冠冕的先锋;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冠冕。”

“冠冕?”陈团长苦笑了一声,“我们这种人谁还会去想什么冠冕?到了这一步,我们人生的全部理想就是活着,活下去,活一天就是胜利,活一天就是‘冠冕’!”

为了使氛围轻松一些,刘强转换了话题:“你们现在活得也不赖嘛。”他故意夹了一块红红黄黄的辣椒炒鸡蛋放在嘴里咀嚼,“好吃,真好吃。”

陈团长叹了口气:“感谢上帝,我们活下来了,但只是活下来而已。”

刘强主动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耶酥基督历尽了苦难,才得以重生,并为人类传播福音。”

陈团长的目光在刘强的脸上流连许久,发出了一声感慨:“看来我妈是真的喜欢你。”

刘强的心中倒有些迷糊。他跟陈太太不过一面之交,连彼此了解都谈不上,何至于喜欢?不过此刻当然不便说这些,只好微微一笑,又听陈团长说:“我妈最喜欢考门夫人写的《荒漠甘泉》,也爱说你说的那些话。唉,信仰啊信仰,信仰这东西……”

刘强却心有所感:“但你如果真的没有了信仰,也许撑不到今天吧?”

“说的是啊,兄弟!”陈团长显得有些激动,一个劲给刘强倒酒,“我们毕竟生存下来了。上帝还是没有抛弃我们。也许我妈是对的……不过对未来,我还是不敢去想。别看现在眼前一片绿色,可未来对我们来说,仍然是黑暗,是沙漠,是未知。即使我们存在着,我们仍然是一颗脱离了轨道的彗星;即使我们在大海里向前航行,我们仍然是风雨飘摇中的一艘破船,所有的恶浪都对我们心怀叵测……”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一个小战士拎了盏汽灯进来。陈团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小战士放下尚未点亮的灯就走了。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刘强听陈团长不停地往下说,那声音里传递出来的凄凉意味,让他感到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维系,一扯心就会疼。他站起来,把灯点亮了,放在桌上,轻轻地说:“主能使黑暗降临,也能让光明升起。只要人间有爱,苦难会过去的。”

突然,陈团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兄弟,留下来吧,留在我们这里,不要走了,留下来帮帮我们。”

刘强瞪着他的眼睛,觉得他的目光是热切的,那热切中有一种他熟悉的东西。

“我留下来能做什么呢?”与其说是问陈团长,不如说是问自己。刘强突然就想起了远在等弄那边的麻风村,想起当初他在麻风村雄心勃勃的设想……

“你是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你留下来,教教我们的孩子!”陈团长恳切地说。

这倒是刘强不曾想到的事。

陈团长见刘强愣着,以为他犹豫,忙说:“我知道,留你在这里教书是大材小用。可你我都是炎黄子孙,你忍心看着我们的下一代把自己的文化都丢了,把自己的祖先忘了吗?”

“好,我……答应你!”刘强想了想说。

“好,好!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陈团长大喜过望,把剩下的半瓶酒统统倒在杯子里,高声呼唤外面的小战士再拿酒来。

刘强按住他:“别,别,你听我说完。我答应你留在这里教书,但不是现在。现在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待办完事再回来。”

刘强的“重要事情”,当然就是藏在胸口的魔石了。他必须先回密支那,把这宝贝魔石交到太阳牧师的手里。

但是这件事情他无法向陈团长启齿,好在陈团长也不追问。刘强答应留下,已使他大喜过望。他说:“这样好了,游击队取了货以后让他们自己回去,你就在孟帕小住几日,看看我们的环境,认识一下我们的人。什么时候要走我就派人送你出去。这样不耽误你的要事吧?”

刘强一听,这不正好摆脱游击队吗?马上爽快地答应了。

陈团长高兴,刘强也高兴。刘强高兴的是可以借此机会作一次社会形态考察了。虽然是客观环境逼迫他走到了这一步,但是,追求理想和信仰也许是上帝赋予他的本能。刘强自中学时代开始,就对浩淼的宇宙及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和起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常向老师提问,比如宇宙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它到底有没有边?人到底是猴子变的还是上帝创造的?如果是由猴子进化而来的,那为什么现在的猴子还是猴子呢?如果是上帝创造的,那上帝为什么要把人创造得这么不完美,让人有这么多私欲,让人间充满了仇恨、争斗与残杀?这些问题常常问得老师哭笑不得,无法回答。到了高中和大学时期,他就自己去图书馆找一些有关西方哲学和马列主义的图书阅读。不管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布鲁诺、笛卡尔,还是康德、尼采、罗素、黑格尔,以及马克思的资本论、gcd宣言,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他都认真地阅读和思考。他尤其佩服两个人:一个是苏格拉底,为了与奴隶主贵族作斗争,他拒绝赦免与逃亡,宁可为民主、正义饮鸠而死;布鲁诺则为了真理而从容接受火刑。他曾暗暗下决心,自己此生也要为实现人类的自由平等博爱而奋斗。但是,随着自身命运经历的坎坷突变,这些东西反而在脑子里越来越混乱糊涂,无法理清头绪。以后他出逃境外,接触到了基督教,甚至受洗成了基督徒。虽然认为宗教宣扬的与人为善和爱心是不错的——总比号召人与人之间进行无休止的残酷无情的斗争好,然而,他匆匆翻阅过《圣经》,觉得上帝也并未向信徒们讲清楚,天堂里究竟是什么样子,而在地上人间,也没有人能有说服力地具体明确人类应该组成一个怎样的社会。因此,只要稍稍安定一些,这些他为之反复思考过的形而上的东西,就会在脑子里自动蹦出来,而且情不自禁地想要将它弄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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