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单身女儿居住的两间简陋的老式工房内,爸走了个来回。他注意地打量着窗,打量着门,打量着从桌上堆到地上的书和稿纸,还有整个房间冷竦竦的景象。然后,他转过头来,凝视自己的女儿。这目光使林男感到一阵意外的慌乱。她说不清爸的眼神是关切,是痛苦,是伤感,还是无奈,或者还有一种隐隐的自责。她别过脸去不敢对峙,好像爸要探究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她预感到爸将问她什么。
但爸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快上街去,给我买五条毯子来。”
“五条毯子?”她懵懵懂懂,“什么毯子?”
“毛毯——当然是羊毛的啦!”爸很清楚地回答她。
但她还是不明白:“爸,要这么多毛毯干什么?我自有足够的棉被,可以在外面再铺一张床。”
“快去!”爸不理会她的疑问,“再磨,店要关门了。你们这里的店铺,几点钟关门啊!几点钟?”
“五点多吧?”她犹犹豫豫地回答,“也有夜间也开的,要到七点多。”
“那还来得及,”爸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伸手往口袋里掏摸,“爸爸给你钱。”
“爸,买这么多毛毯究竟干什么用?”她忍不住又问。
爸“扑哧”笑了:“我告诉你——这是用来做窗帘、门帘的。”
“什么?窗……帘?”她感到不可思议。
“对,窗帘!”爸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你的门窗不密封,到处透风,要是用厚毛毯挡起来,冷风钻不进,屋里就暖和了。”
林男瞪着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不能不承认爸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房间冷,还有别的原因——这两间屋是一座工房的简易加层,墙壁和屋顶都特别薄,夏天太阳直射下来,天花板都烫手。如果用毛毯挡住窗子,风是挡了,可阳光也挡了,屋里终日不见阳光,岂不更冷?再说,一条毛毯二百多元,买一个很高级的取暖器也够了。爸还狮子大开口,一下要她买五条毛毯,就是一千多元——这笔账怎么算?
她想跟爸讲这些道理,张开口来,却吐出了不相干的话:“爸,你这次来到底有什么事?”
“难道,这不是最重要的事么?”爸站起来,指点着那窗子,同时摸出一叠百元大钞来。
“爸,我有钱。”想拒绝,但爸坚持要给她:“拿去,要买好的,不要小里小气!”
见她还愣着,爸又催促:“快去,今天晚上,爸爸让你享受一下冬天的温暖。”
爸的语调是轻松的、快乐的,还有些半开玩笑的性质,但女儿听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柔,从未有过的慈爱。她一时不能再说什么,手里攥着钱,一低头跑了出去。
天阴下来了,灰蒙蒙地呈现出一派压抑的调子,好像在酝酿一场雪。她把钱放进上衣的口袋,又把手插进袋子紧紧捂住。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第一次被大人支使去打酱油的小女孩,心里又快乐又自豪,又怕丢了钱。
似乎也是第一次发现,不大的店铺里,有那么多花色鲜艳的毛毯,旗帜一样陈列在货架上供人挑选,但大多是腈纶的,真正全羊毛的并不多,而且花色也比较素雅。
正是下班时分,柜台前挤满了顾客:有购置结婚用品的情侣,也有从乡下赶来为女儿办嫁妆的幸福的母亲……人们都用挑剔的目光选了又选,也未必能真正选中一条。林男捂着口袋想:难道我真的一掷千金,买五条羊毛毯回去钉在门窗上吗?
自己床上盖的,还是薄薄的腈纶毯呢,却把羊毛毯钉在窗上!一个冬天下来,毛毯上落满了灰,有多可惜。
想了又想,怎么也下不了这个狠心。忽然看到有卖减价的。那减价的毛毯才一百多元一条,深黄色,摸着也厚敦敦毛绒绒的,就是有点粗。她想这没关系,反正钉在窗上嘛。于是便很爽快地掏钱,买了——一条。即使是减价的,也舍不得一下子买五条。
于是又瞄上了那腈纶混纺的,五十多元一条,是毛毯的一半价。她让营业员拿出了一条玫瑰红色的。这样黄的红的提在手中,已经很丰富了,但还不够数。
她东张西望,也不知要寻什么,竟在货架的角落里又发现了一种最廉价的棉线毯,这种棉毯已无人问津,灰底印着红条条。但她一看就觉得很亲切,因为从前下乡时,奶奶就给她买了一条这样的棉毯。那时下乡的知青几乎人人都有这么一条。
这才不再犹豫,一出手买了三条,好像很有气魄似的。满载而归,一共花了不到三百元。像个顶守规矩的孩子,她将余下的一大把钱还给爸。爸也就接过,胡乱往口袋里一塞,便来检验她的那些货色。
“唔,这还不错。”减价的毛毯,花色倒还不俗。
有了一点信心,她又把腈纶毯送上,爸伸手一摸,就摇头:“这个嘛,可就差了点。”
至于那三条灰不溜秋的棉线毯,爸只扫了一眼:“你买的什么玩艺!”
“这也很好嘛,”她赶紧辩护,“是全棉的,从前下乡时要凭票才能买到呢。”
嘴里这么说,却眼巴巴地瞅着爸,那神情好像自知做错了事的小丫头。但是出乎意料爸不再褒贬,也没再怪她“小气”,而是极富表情地说了个“好”字,然后抖开那条毛毯比比划划:“女儿,有针线吗?”
针线找出来了,放在写字台上。接下来要干什么很清楚,但她却不吭声,望着爸抿嘴直笑。
其实,林男也不是一点不会缝,早在中学读书时,她就能给自己的裤子打上很整齐的补钉。不过她这辈子干的针线活也仅限于打补钉,而自从生活不再需要补钉时,她就再也不摸针了。她对一切女红都无兴趣,她那双貌似纤细、十指尖尖的手,拿起针来很笨拙。小时候奶奶说她:“你看你,十根指头像连起来的。”她不爱做一切细致的活计,爸却擅长。每次寄书,包装捆扎,他都要把着手教她。有一次她的项链断了,掉在地上,她还不晓得;爸捡起来,琢磨半天,最后让她拔两根头发。他就用这两根头发,编编穿穿,把项链接好了,而且十分牢固。她当时真感到不可思议,因为那根项链太细了,线根本穿不过,爸居然想得出,用发丝来穿!
虽然从未见爸拿过针,但深信爸对此一定有高明的技艺。
果然,爸乐了:“傻儿子,不用朝我看,我晓得你不行。告诉你——我会缝!”
爸的语调抑扬顿挫,是不加掩饰的自得,是明目张胆的炫耀。女儿便甜甜地由衷地恭维:“爸,我晓得你行。”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行不行的问题,缝纫的技艺微不足道,却因实实在在的一份亲情的娇宠,她变小了——真正地变小了,小得好像只有十岁,仰望父亲,如同仰望一座大山。她望不到山顶,看不透山里有些什么,但确信山里什么都有——这就是父亲。父亲永远懂得一切并能战胜一切。
“爸,我帮你穿针好吗?”又记得,小时候,每当阿婆要缝纫什么,穿针引线永远是她的活计。
“真乖!”想不到,爸的称赞跟阿婆一模一样。
这是怎样的快乐啊!柔和的灯光下,舔湿了洁白的线,润润地捻细了,送进幽微闪亮的针眼,穿过去,轻轻一扯——便牵扯出来,这一丝一缕,带着绵长的纤细的柔情,绵长的童年的记忆,还有绵长的小儿女的撒娇和稚情。
接过她穿好的针线,爸又赞了一个字:“乖!”然后叹口气:“爸爸老了!”
“不,爸爸你不老!”
对于女儿充满激情的呼喊,爸无动于衷。他抬起头来,向她望一眼,那目光很异样:“儿子,你也……”
欲言又止,他低了头开始缝纫——先把一些碎布片缝成褡襻,再把它们缀在毯子的边缘。他干得又熟练又认真。林男觉得,爸的姿态,爸坐在藤椅上全神贯注的模样,好像一匹大骆驼,一匹在茫茫沙漠里艰难跋涉默默奉献的骆驼。
她不知怎么会生出这样的联想,也许,男人缝纫,总有一种凄怆的意味吧。绵密细致的针脚,便是流离颠沛的注脚。
如果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替自己的光棍儿子缝补,一边缝一边唠叨:“儿子,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让妈省点心呀!”这似乎很寻常,而且不失为一幅温情的图画。可是,六十多岁的父亲,给自己的单身女儿缝,他又能说什么呢?他的爱,究竟由哪些成份组成的呢?
她十分清楚,爸想说的是:“女儿,你也老了;难道你不觉得,现在给我穿针引线的,应该是你的女儿,我可爱的外孙女么?”
但是爸没说。这里有几分体贴,几分愧疚,几分刻骨铭心的挚爱深情呢?爸经常嫌这个女儿迟钝,反应不灵敏,有时会自顾喟叹:“真想不到,这么个笨手笨脚的人,居然会是我的女儿,我的小说家!”其实,她的心是一汪深潭。她明白一切又宽容了一切,点点滴滴,化作清泉泛成碧波。她懂得沉默背后的宽容,沉默背后的理解,并不是心心相印或者息息相通,而是烟云交溶般的温柔的弥合。
果然,爸再也不问什么,再也不说什么。他一言不发地缝着,在一根线缝尽了的时候,女儿便悄悄穿好了另一根,交给他,同样一声不吭,同样不问什么也不说什么。以沉默拥抱沉默,以心弦拨动心弦,女儿凝视父亲,觉得她明白了生命为什么有如此丰富的内在联系,世界又由怎样活泼的元素组成。她想她永远不会再要母亲了。
缝完最后一针,爸在针脚上打了个结,然后,将剩下的线咬断。
这时爸告诉她,他要把这块黄色的毛毯,挂在里屋南面那扇窗上,红的挂在外间的东窗上,至于三块棉线毯嘛,正好作门帘。
她笑一笑表示赞同,这确是最合理的筹划了。不过她这两间屋太简陋了,窗上连个窗帘罩也没有,要把毯子挂上去还得钉钉子。她这才想起家里没钉子。
“爸,今天挂不成了。”她不觉有些沮丧,“我没钉子,而且五金店全打烊了。”
“嘿嘿,我有!”爸的脸上,又浮起了生动的笑容。
“你有……钉子?”她有点不信,“难道从台湾带来的?”
爸笑而不答,只说:“把手提箱,给我拿来。”
她把爸的手提箱拎到了他跟前。
爸又说:“打开!”
她熟练地把暗锁拔到217,这个数字包含着爸的生日,即二月十七日——于是,盖子打开了。
“好。”爸把手伸进箱子的一角,从那里掏出个小小的纸包,打开纸包,十几枚尖尖亮亮的钉子躺在那儿。
“爸!”她叫了一声,不能遏制地想要扑过去,扑向爸的怀抱,让自己苍白冰冷的脸,紧紧地紧紧地靠着爸温暖宽厚的胸膛。
但是,爸似乎并未觉察她这异常的表现和冲动。爸拈起一枚钉子,得意洋洋地炫耀说:“儿子,这可不普通钉子。这种钉子,钢筋都能打进去,只有台湾有,所以我特地带来的。”
爸拿着钉子爬上桌子,让她递一把榔头。她没有榔头,把自己平时做操用的哑铃递给爸了。爸就用那哑铃敲钉子,敲得很顺当:“我晓得这里的钉子不行啊,碰到砖头就会弯的。我这钉子就不会弯。”
果然不曾弯,十几枚钉子,全都牢牢地嵌进墙壁。爸还在窗子的两侧各敲了一枚钉子,使毯子拉开时可以挂住。他很满意自己的设计,不停地向女儿作着示范:“你看,我在这里也装了搭襻,如果你想拉开晒太阳,你就挂在这里。”
放下毯子,他又退后几步欣赏:“你看,多好看,像幅艺术品。”
确实,在明亮的灯光下,这钉在墙上的黄色羊毛毯,显得很漂亮很雅致,寒伧的房间有一种蓬荜生辉的意味。再打开红外线取暖器,真是温暖如春了。爸把外衣也脱了,高兴得像个顽皮的孩子,又上前把毛毯掀开,玻璃窗透出黑暗夜空的一角:“你看,看外面,像戏台一样。”
“是,像戏台……”她喃喃重复了一句,背过身子——热泪终于顺着脸颊汩汩而下。
爸放下毛毯,走到她的背后,摸了摸她长长的秀发,发出深深的叹息:“女儿,你受苦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亲,好像怕惊动了她。
“爸爸对不起你,”他不停地捋起她那散乱的长发,“爸爸这次买四张飞机票,就是为了来给你钉这个窗帘……”
她突然一转身,抓住爸的手。她把自己的脸埋在爸的手掌里,无声地啜泣起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只觉得一生的泪水有了归结。
他想抽出自己的手,竟不能够;他低下头,也有咸味的泪掉在她的发际:“那时候,我常到海边,我很想游回来,游回来抱抱你……因此我总是跟渔民在一起,总是放假后去捡鱼,总是望着海,因为海那边有你……我的孩子,我的宝贝!”
“爸爸!”
“女儿,别这样,爸爸有心脏病。”
听爸这么说,她迅速擦干了眼泪,并且以自己意料不到的快乐对爸笑了笑。
爸突然问:“上次你讲的那部长篇小说,改完了没有?”
她点点头,知道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好,”爸表示嘉许,“准备好,等下我要看的。”
吃过晚饭,林男把摊在桌上地上的稿纸草草归置了一番。因为桌上堆得太多太乱,不小心碰翻了一只茶杯,褐色的茶水濡湿了稿纸。爸一下子恼火了:“你看看你,怎么这样毛手毛脚!”
她赶紧来擦,弄湿了稿纸自己也很心疼,但总是改不了这粗枝大叶的毛病。爸又说:“茶杯怎么可以放在写字台上?在我那里,办公桌上根本不许放杯子,谁要喝水到外面去喝。水泼在纸上是了不得的事!”
心里承认爸讲得对,收拾完了,她打开台灯,把取暖器放在爸的脚旁,爸就开始看她的稿子。
看了没几页,她进去告诉爸,热水倒好了,请他到卫生间去洗脸。其实她是想爸早点休息,别看了。但是爸一伸手:“给我绞把毛巾来。”
她只好绞了毛巾送去,爸接过往脸上擦了一把:“真舒服啊,这是人生一大享受。”
她问爸还要不要“享受”,爸说“享受”只能一次,埋头又看——还是坐在藤椅上,以那种大骆驼的姿势。
她没辙了,只好在外间铺沙发床准备自己睡觉。这时爸在里面说:“儿子,你冷不冷?把取暖器拿去吧。”
她说:“爸,我不冷。”
确实不冷,那块玫瑰红色的毯子把窗缝遮得严严实实,关掉灯,依旧红艳艳的一派温暖悬于眼前。她合上眼,觉得自己枕在这一团温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