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挚爱(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44:41

现在,爸回来了。可是燕子的旧窠已不复存在,老屋也没有了,原先的宅基上只剩下一棵苦楝树。梦里依稀的慈母,变成了一纸平面的遗像,安放在别人家的堂屋里。她睁着浮肿的眼睛默默无语,期盼依旧地凝视着迟归的游子。

爸对着祖母的遗像呆呆地伫立良久,然后深深地一鞠躬,喃喃地说:“妈妈,儿子不孝,儿子来迟了。”

“爸,不怪你,不怪你,一切的一切都不能怪你!”林男脱口而出,泪水和着心的颤音,在苍白的脸上横流。

爸抬起眼睛,有些惊讶有些恍惚地望着这个女儿,似乎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冲动。

只有林男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伤怀易感。因为已逝的岁月里,压着那么多沉重的阴云。

孟叔走过来,体贴地招呼爸:“黑孩,先吃早饭,吃过了,我陪你女儿去上坟。”

餐桌上,孟叔又端来一盘腐乳,浇着香油和辣椒酱,看上去十分诱人。

爸的脸色渐渐明朗,欣喜溢于言表:“先桃,我们小时候,哪有面饼吃呀!”

“那是。”孟叔点点头。

“有面饼还摊一个鸡蛋,这还了得哇!”

“现在这可是顶普通的了,孩子们才不稀罕。”

“从前连糯米也很稀罕哟!”

“那是,糯稻产量低,一般人家舍不得种。”

“真正有钱的人才舍得种几亩,打下糯稻,留着过年做团子,做好多好多,风干了慢慢享受,一直要享受到来年初夏。”

爸说得愤愤然,林男却津津有味嚼着凉拌海蜇,而且止不住想笑:干糯米团有什么吃头,从冬天吃到夏天,还“享受”?这也算有钱人?

爸就着乳腐吃粥,吃得很香甜。林男看得很馋,也把筷子伸了过去。

“你不能吃!”爸对她说,好像舍不得一样。

“为什么?”

“辣!”

“我不怕。”

她依旧不屈不挠地把筷头插进那红软的方块中。爸又说:“吃这玩艺会致癌,这是肯定的。”

“那你为什么要吃?”她不服气地反驳。

“已经得了,那就无所谓了嘛。”爸满不在乎地说。

“爸,你说什么?说什么?”刚刚轻松的心猛地一跳,她愣愣地盯着爸。

“说让你吃这个——”爸举起筷子,朝那一盘油煎糯米团指指:“这种糯米团只有我们家乡才有,别的地方是吃不到的。这粉是在石臼里捣出来的,所以特别粘,还有一种糯米特有的清香……先桃,我说得对吗?”

爸说着回过头去问孟叔。这位昔日的党支部书记笑而不答。其实林男心中明白,现在不要说石臼,就连石磨磨的粉也很少见了。人们用的是电磨。不过,她现在没有心思跟爸计较这些。她的脑子里一直转着爸刚才说的那句话——那好像是句玩笑话,听见的人大概都不经意地以为是玩笑。可是,她以自己的全部身心体察到,爸说的不是玩笑,而可能是事实。

又想到爸每天晚上都要吃很多药,那药外面都标着英文,她一句也看不懂。早就想问问爸那些药是治什么病的,可总觉得爸身体这样好,也许吃的是补药吧。

心里七上八落,一顿饭吃得不知滋味,放下碗筷,她急急忙忙地说:“爸,昨晚坐了一夜车,你没吃药,现在吃好吗?”

爸似乎很满意她这份孝心,点点头说:“好,儿子现在也关心起爸的身体来了。”

于是,她赶紧倒了一杯水,把药一样样取出来。递过去,一边递一边问:“爸,这药是治什么的?”

“高血压的。”

“这个呢?”

“心脏病!”

“这个?”

“这……唔,这个嘛,是治蛀虫的。”

“什么蛀虫?”

她非常紧张地盯着爸的脸。爸笑起来,脸上的纹路显得很生动:“儿子,树老了,就要有虫来蛀,人老了,就会有病来磨。不过,老树即使蛀空了也没关系,因为种籽早就落在地上,幼树已经生根发芽。”

“爸……”

“女儿,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生长的土地,已经可以成材了,爸爸很高兴。”爸说着,吞下了最后一颗药。

林男呆呆地望着,觉得爸吞下的那颗药很苦,那颗药在爸的喉咙口磨擦了一下。

她想哭,却不敢让眼泪溢出,只好埋头收拾摊了一桌的药,还有茶杯什么的。

爸已经抬腿走了,还催促林男快跟上。爸拿着花圈,孟叔他们拿着旗幡等祭品,这是去祖母的墓地祭扫。

她走出去时,爸一行已走远。她一个人落在了后面。但她不想追上去,不想人家看到自己这副丧魂落魄的哭兮兮的样子。

爸在前面跟孟叔他们谈笑风生。自从早晨一见到孟叔,他的乡音就变得更加浓重了。他们在一起说话时把“孟庄”称为“魂儿庄”,据说是“孟”和“梦”同音,从前人忌讳,便改称:“魂儿”。此刻,隐约一声“魂儿”随风吹入耳膜,搅得她心头一阵阵酸楚。她不能想象有一天这声音会不存在,不能想象苦苦追寻到的东西会再失去。

祖母的墓地坐落在一个半岛上,三面环水,对岸是大片金黄的油菜地。在江南水乡,这叫“泾湾角”,林男曾好多次在自己的作品里描绘过这种地形。

现在这片泾湾角已被精心修整过了,松柏肃然成行,但河岸边也还有一株野生的苦楝树高高挺立,殷殷切望着那碑那墓。

林男来到墓前时,爸正向前来扫墓的乡亲们鞠躬致谢。爸说:“我出去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对不起母亲,对不起乡亲们,也对不起我儿时的伙伴。这次以后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也不知能不能再回来。可我的母亲的墓在这里,我的孩子在这里,我的心在这里。墓要请你们照应;孩子,也要请你们照应。”

林男听见爸的声音哽咽。她不能自禁地想要冲上去,像孩子一样牵住爸的衣角说:“爸,不要走,哪里也不要去了,让我携着你,共同迈过此生的门槛……爸,答应我好吗?我从呱呱坠地直至长到四十岁,没有向你提出任何一个微小的要求,那桔子形的软糖,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尝过……现在我求你留下——只求你留下。让我们做一棵树,一棵普普通通的苦楝树,守着奶奶的墓,永远,直到永远……”

可是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像雨点从湿云降落,她俯下含泪的脸,将全部身心匍伏在祖母的墓前,向花圈簇拥中的那张照片合十膜拜,向茫茫苍穹、向沉沉大地合十膜拜,祈求奶奶保佑爸身体健康,祈求上苍让挚爱永驻人间。

她直起身子,叫了一声“爸!”

爸转过脸,深情的目光笼罩着她。她又说:“爸……”

“嗯?”

“爸,我想问,想问你……”

爸似乎**到了什么:“不要问,孩子,什么也不要问。”

她还是问了。离别时,在熙熙攘攘的虹桥机场,她背对爸,背对那绿色通道:终于,悄悄地,但是一字一句吐出了久积的心声:“我想知道,爸,当小燕雏刚出生的时候,为什么她的……她的妈妈抛弃了她?她现在还在人世吗?有人爱她吗?你去找过她吗?她……请原谅,爸,我想知道我的生身母亲,报答她的生育之恩……”

许久,她没有听到爸的回答。在她的面前来往着陌生的人,不同的装扮与气度,不同的神态和表情……最后,爸终于开口了:“孩子,每个人都是一个奥秘,在知觉不能到达的彼岸,只有爱是流通的。养大你的奶奶,是一个对人世有着无私的爱心的人,你被抛弃后,是她抱去了你这只不幸的小燕雏。她是抚养你长大的老燕子,她就是你最亲最亲的妈妈。去吧,也去给她的坟上添一次土,送一束花……”

林男没有再说什么。直到爸进入绿色通道再不回头,她才走出闹嚷嚷的候机室。

晴空下启航的飞机闪着银光,她记起了小时候在一方窗前遥望蓝天的情景。如今,她不知幼时的幻梦算不算实现?青春的边陲还残留几许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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