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挚爱(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44:19

一年四季中,林男最爱春天。

春天开始得并不美妙。冬天的阴影总是那么深重而顽固,放眼望去,还是灰灰的雨,还是呼呼的风。雨水顺着那些光秃秃的树干往下流。还矮得可怜巴巴的小麦苗,被风一吹,东倒西歪,几乎匍匐在地上了。到处是一片冷竦竦的景象,只有浅浅的河床,大张着饥饿的贪婪的嘴,愿意吞食那风、那雨、那从田沟里奔赴而至的混浊的激流。

忽然有一天,风停了,雨住了,阳光亮亮地从云隙射下,好像一把初试锋芒的宝剑,舞得满世界一团灿烂。

河水涨满了,灼灼地闪着波光,急冲冲流向前方,全不在乎去岁残留下来的水游茎那份干枯无望的窘迫;河边的竹林,在明媚的光照下仍憔悴地黄着脸,好像年华已逝的妇人,被出其不意地推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那般怯怯的惶恐和不自在。

却也有脆亮的鸟鸣,从竹篁深处传来,惊破了一冬的沉寂。这就是春的最初消息了。人们似还不信,抬头看天,天蓝晶晶的清明;低头望地,只见向阳的坡岸上,连翘已经绽出嫩黄,野荠菜开出了齐崭崭的一片白色小花。

接着又有风,又有雨,风雨中夹着轰隆隆的雷声;尔后又是风消雨歇,又是云破日出,草更绿了,圆圆笨拙的铜钱草,纤纤秀雅的麦蜘蛛草,点点浅翠的野艾蓬、深深浓绿的野草莓……全贴着湿软的泥土,蓬蓬勃勃生长起来了。

花也开得盛了:紫莹莹的枸杞花,金灿灿的蒲公英花,星星一样的野紫罗兰似还怕冷,瑟瑟缩缩却洒遍了田野……柔软的柳枝如翠绿的珠帘贴着水面摇来晃去,遮掩了许多衰老的枯黄与苍白,细看时,那枝上也缀有花,嫩黄色、毛茸茸的一串。

生命的脚步就是这样在寒风的侵袭和雨水的洗涤中前进。她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切,灵魂发出惊喜的颤栗。日子一天天过去,田野一天比一天丰满,在春情勃发的大地母亲面前,她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掀起的涛声,能听见寂寞的心弦怎样被这涛声撞击,迸发出樱花怒放般的灿烂音乐。

转眼就要到清明了,河边的枯枝,一下子绽出了许多红红白白锦团样的花朵,桃李盛开,菜花金黄,竹笋从地下拱出,像茁壮的牛角尖;河边的杞柳,正爆着花一般艳红的嫩叶。水草从河底长起,绿融着水,水润着绿。走出门来,只见芳草连天,烟霭茫茫,那一派绿郁已经咄咄逼人了。

早晨梳洗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双目炯炯有神,头发乌黑油亮,感到春天的诱惑不可思议,拉开晦涩的雨幕就是姹紫嫣红。更何况,还有五月的草莓,六月的鲜桃,七月的香瓜和八月的葡萄……这一切的一切都得之于春天的孕育,如果没有春天,如果万物不曾经受春回大地时的那种渴望与骚动,那种创造的神秘与阵痛,那么,生命无异于一种不堪忍受的重负!

虽说过去的日子不复再来,虽说每当面临一个新的春天,也就是意味人生的旅途又短了一截。可是,既然有春天,心就有所向往,况且那冬的凋零中总还留下一点什么,凭借这些,就有了足够的力量去攀那新的岁月。

如今,在春天,在清明节的这个早晨,她那怯怯的履痕,紧随着爸沉重而急切的步伐,印在这一段初春特有的绿茵茵的小路上。泥土如此鲜洁又如此柔韧,如此温情又如此亲切,林男蓦地有了一种与大地相依相偎、生存与共的感觉,心心念念往前去,觉得这是一条叶落归根的路,回溯生之起源的路。

突然,路上涌来一群人,一下子围住了爸。他们叫爸“黑孩”,爸跟他们一个个握手,又是拍肩又是捶胸,乐得合不拢嘴。爸指着其中很淳朴憨厚的一位老人,对林男说:“快叫孟叔,这是爸小时候一起捉鱼摸虾的朋友。”

她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孟叔!”那老人笑了,笑得暖洋洋的,把脸转向爸:“黑儿,女儿跟你真像啊!”

爸告诉林男,孟叔解放以来一直当着孟庄的支部书记,而她的祖母,则是地主成份,并且在孟庄连房子也没有一间,只好出去投奔亲友。可是她这样的身份,谁也不敢收留她,跑了一圈回转来,全靠孟叔帮她在自己村里安了家。后来祖母年纪大了,做不动农活,孟叔又给她在大队办的木材厂安排了一个烧饭的轻差使。因为在木材厂工作,祖母受到了木材厂职工的特殊待遇——死后睡进了棺材。而且孟叔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罐桐油,把那具棺材漆了又漆,所以直到现在,棺材完好如初。

祖母的墓地,也是孟叔一手操办并照料的。

“那时候,我见到你娘,当着众人面,只好板着脸,装作不理会,到没人看见的时候,就叫她一声‘大奶奶’。”孟叔挺实在地对爸说。

爸千恩万谢;林男更是震惊。她是在这片大陆上长大的,她明白在那雷声滚过大地,每一粒尘埃都叫嚣着阶段斗争的年代,一个gcd干部,对一个老地主婆的同情意味着什么。在岩石般的黑暗中,这盏小小的朴素无华的挚爱之灯,几乎是以生命为代价点燃的。

孟叔领他们到自己家里吃早饭。孟叔的家,也是有着飞檐的那种房子,中间是宽敞的堂屋,两旁是厢房。

林男乘爸跟孟叔在讲话,悄悄地走进厢房看了看,只见里面的家具很新,式样也跟江南农家不多,连床也是一样的,有高高的可以挂蚊帐的床架,还嵌有镜子,看起来像小房子。她像回到了自己家,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梳梳头发,又在脸盆里洗了洗脸,甚至还找到香脂涂抹一番,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这时八仙桌上已摆满了食物:一盘炒鸡蛋,一盘炒豆苗,一盘开洋拌海蜇,还有一盘摊饼,一盘油煎糯米团。

爸却只顾问孟叔:“先桃,你还记得那次我们用铁丝去钩蜜蜂窝,把人家的土墙也弄坍了吗?”

“记得。”孟叔憨笑地点头。

“还记得那次学游泳,脱掉衣服就往河里跳,差点没淹死吗?”

“记得!”

“还记得那次下雨,你我一同骑在牛背上,好神气吗?”

“记得记得!”孟叔也激动起来,“黑孩,想不到你出去这么多年,还记得这样清楚。”

“我能忘记吗?”爸喟然长叹,“这里是我生命的根啊!”

林男不由得也感慨,也叹息,她倚门而立,只见苦楝树光裸的树干在河岸边一动不动,几只小麻雀聚在枝上喳喳叫唤,一头小山羊绕着树桩打转;远处传来悠长的鸡鸣,一条老水牛慢吞吞地走着,不时啃一口地上的嫩草。

大地母亲怀抱着这些世界原初的生命,显得清新恬静,闲适安详,春水的波光闪着陶然的喜悦。燕子在淡淡的柔雾中飞来飞去,穿越绿的柳丝,掠过黄的菜花,像一把灵巧的黑色剪刀,岁岁年年,裁剪着大自然的春光秀色。

突然,她听见爸问:“儿子,看到燕子了吗?”

爸指的燕子,其实不是燕子,而是偶然飞落在屋檐下的两只麻雀。爸没戴眼镜,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林男相信,在爸的记忆深处,必有一只黑色的春燕在清晰地飞翔。

于是,她柔顺地点点头,爸,我看见了,我看见燕子在飞。

爸说,他小时候,每到春天,家门口就会飞来一对燕子,嘴里“叽叽叽叽叽呷……叽叽叽叽叽呷……”地叫个不停。

有趣的是,它们飞一圈,就重复一遍同样的叫声,尾音拖得特别长,特别的高亢。有时候,爸在那个封建的大家庭里挨了打,受了气,满怀委屈地坐在地上,一双小脏手抹着眼睛,只要一听见燕子的叫声,心就宁静快乐起来。他反复琢磨着燕子的叫声,终于忍不住问祖母:“妈妈,燕子为什么这样叫,这是什么意思呢?”

祖母说:“孩子,燕子在跟你说话呢。”

爸问:“燕子说什么呢?”

祖母含愁的眼睛闪出温柔慈爱的光芒:“燕子说,不借你米,不借你粞,只借你一棵柱——可怜的燕子,它们想在这里做窝了。”

爸一下子跳起来,像小猴子一样攀上屋檐,在那儿钉上两片竹片,又用草绳在两片竹片之间来回攀结好。

爸做完这一切,就对燕子招招手,并学着燕子的声音叫起来:“叽叽叽叽叽呷……”

爸的叫声短了一个音节,爸的意思是:“我给你一棵柱——”

燕子听懂了——这是一对聪明的燕子夫妇,它们在爸的头顶上友好地盘旋了一圈,就飞走了。

燕子夫妇再飞回来的时候,它们的嘴里各自衔着一团小小的湿湿的泥土。它们把泥土粘在爸结的网绳上,把土粒一层层垒起来。一天又一天,它们就这样辛苦地不停地衔泥筑窠。

终于有一天,新窠筑好了——一座土黄色的半圆形小房子,可以说又漂亮又结实。燕子夫妇在新房里热情地呢喃,庆祝它们新生活的开始。

可是,爸的大家庭却破裂了——分家时,一辈子含辛茹苦、守寡养育众多儿女的祖母,却没有得到一文钱的财产,只分得一些薄田。祖母含泪牵着爸的手,让爸看梁上的燕窠。这时窠里已经有了四只可爱的小燕子。老燕子整天忙着为小燕子觅食,每当老燕子衔着虫子远远飞来时,四只小燕就一齐伸出脑袋,张大嘴巴,发出急不可耐的叽叽的叫声。于是老燕子把虫子喂到其中一只的嘴里,翅膀一扇,又飞走了。小燕子就缩起脑袋重新睡到窝里,等待老燕子再回来,再把虫子喂给另一只小燕子。

老燕子每次只能喂一只小燕子,可是,每次都有四只张大的嘴巴在等它。祖母说,今后,我拿什么来喂我的孩子们呢?

爸说,妈,我把我的那一份田给你,我出去自己谋生。

祖母摇摇头,小燕子还没有长大,怎么能离开妈妈呢!

爸说,我是最大的小燕子,我会飞了。

可是,小燕子的翅膀还未长硬,小燕子的羽翼还不丰满,小燕子饿了,能不能觅到食?小燕子渴了,能不能找到水?在茫茫无路的天空,还有风,还有雨,还有雷鸣电闪,小燕子怎么办?怎么办?

祖母的眼泪,一夜一夜流不断,可爸还是要走了。

临行前,祖母搂着爸泣不成声。祖母说,黑儿呀,燕子每年回来,你也要学燕子,走得再远不要忘记回家。爸说,妈妈,我记住了,我一定回来,一定……祖母又说,你可要做一只聪明的燕子,不要被风雨折断的翅膀。爸又说,我一定做一只聪明的燕子,一定……

爸走了,从此小燕子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回到妈妈的怀抱。可是,无论在台北的街头叫卖甘蔗汁还是臭豆腐加泡菜,抑或是去中南美的阿根廷和多米尼加开发农场,爸始终牢记祖母的叮咛,要做一只聪明的燕子。也许是冥冥中有着来自祖国母亲的神佑,爸总是能智慧地应对一切危难与困苦,不断进取地征服新的事业和新的人生。

终于有一天,爸办起了一个有关中国文化方面的研究所,爸把自己向往已久的这个机构取名为智燕研究所。所有的同仁都不理解:智燕……这名字好像……好像有点土里土气……甚至连情深意笃的太太也不理解:智燕?这算什么名字?堂堂研究所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怪名字?

爸无言以对,只有一颗历尽沧桑的心里还在发出雏燕的呢喃,一遍又一遍,单纯而固执:我就要这个名字,我只要这个名字,这是我妈妈给我起的。妈妈……我一定……一定要回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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