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晶莹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42:14

夜雾初起时很轻很淡,于半月梳下的金光中袅袅升腾,如大地母亲浓睡时,发出的阵阵呼吸,那么温柔那么恬适,丝丝缕缕缠绵于路边挺立的水杉、白杨、洋槐以及那田畴深处的河网阡陌之间。

雾气并没有使景物变得模糊。风吹来,一片片的油菜地上,寥若晨星的花朵悄悄地摇荡,一畦畦的小麦微波凝碧。一切都明晰可见:那竹篁、那桑陌,那高高的树,那纤纤的草……望上去好似在半透明的湖水中流动;又像被一个孩子用珍藏的蓝玻璃糖纸挡在眼前时所看到的世界:隐去了白昼的明亮鲜翠,却滤下一片莹莹晶光。

“周先生,您有多久没回来了?”年轻的计程车司机转过脸来问。

爸说:“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变样了吧?”

“怎么变,我也是认识的。”

爸这么一口咬定。司机却问:“那您看我们走的这条路对不对?”

爸皱起眉头朝外望了又望,犹犹豫豫地说:“好像……有点不像啊。”

于是那年轻人停了车下去问路,林男和爸爸也跟着下车了。

展现在眼前的苏北平原如同披着一件轻纱罗衫,若隐若现,半掩半裸,呈现一派出浴仙子般的迷人风采。

爸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动。林男觉得,他走进蓝色玻璃纸里去了,雄浑的身躯浸浴在幽蓝的夜光中,静谧的大气里飘浮着他深深的忧思。这忧思在他的脸上却无迹可寻。

“应该是这条路。”他突然笑了,“你们看,看看这条河堤——好啊,这下我可放心了。”

爸的笑声富有感染力,那种慰藉的口气,好像得知思念已久的妻子安然无恙。

林男望着爸手指的地方,只见公路边一道由杨柳组成的绿色的长堤一直伸向远方。

“这是范公堤。”说着,爸像一个走亲戚归家的孩子一样,快步跑到堤边向堤下的河里眺望,“这条堤,相传是北宋的范仲淹在这里当官时筑的。”

林男也跑了过去,她看见长堤下面河水闪着亮亮的波光,上面又蒸腾着缕缕雾气,好象一条水银河。

回到公路上,爸又在一片晶蓝的世界里指指点点:“儿子你看,那边是海安,海安过去是富安。富安从前叫富女场,是有名的盐场。富安再往前,就到老家东台了。从东台往东走一百多公里就是东海——不过我小的时候,只要走五六十公里,走一天就到海了。哦,对了,沿着范公堤的这条河,就是运盐河,知道什么叫运盐河吗?从前人们在海边晒了盐,没办法运出去,就专门挖了一条河向内地运送这些盐。”

林男一向不辨南北,方位概念极差,这时只见爸左转右转,前指后指,真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不过,抬起头来,她看见温润如玉的原野尽头,运盐河好像真的从浩渺的东海逶迤而来。碧波推送着许多小船,船上白雪盈盈,那雪映着水,水拥着雪,雪水溶溶洗尽去冬的憔悴,春天如一个清清爽爽的女孩儿钻出雪浪,跃上堤岸。足音震颤着大自然寂寞的心弦,生命在黑暗里萌动。

范公堤上,浅草嫩绿中,一位忧国忧民的士大夫把酒吟哦:“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矣……”

林男回眸望爸,觉得他也一定在倾听这位范公的声音。天涯芳草,何处是归路?爸的心田里,一定也翻滚着那进退皆忧的岁月里的往事。

重新上路时,爸果真对林男说:“退伍后我考进了台湾大学,因为交不起学费没法读,只好去读师范大学。师范大学对学生住宿有很特别的规定,那就是本地户口不能住校。我虽然举目无亲,连个栖身之处也没有,退伍时却弄了个本地户口,所以就不能住集体宿舍。

“我就去跟图书馆的老工友商量,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扫地抹桌子倒簸箕,老工友答应我把铺盖卷存放在他放扫帚的小房间里,到晚上摆出来,摊在书库里睡觉。这时候,书库里的书任我挑选,我一看就看到深夜。我的读书习惯,就是在那时养成的。

“后来,我到洗衣店里帮老板烫衣服,晚上就在烫衣板上睡觉。我还睡过火车站的长椅,教室里的硬板凳……

“大学毕业后我到一所小学里去教书。报到的头一天,校长就对我说,我们这个学校从来没用过外省人当老师。我说没关系,从现在开始。

“那是沿海的一所乡村小学,每当渔民拉网捕鱼时就会有悠扬的海螺声传来。总觉得,那是一种大海的呼号,而海的另一边,则是我的家乡。所以,一听到那海螺声就无法安静地呆在教室,每到这时我就放假,带着学生到海边帮渔民拉网。

“一网总有一、二百斤鱼,望着那些大大小小、湿淋淋闪着银光的鱼在网底活蹦乱跳,我就想起难以挣脱的命运之网。这是一道阴影,一条锁链,总是要把人的心罩住,把手脚束紧。我不甘心,拼命地用力拉,直到精疲力尽……

“我还带着学生上山捡稻穗,捡了以后集中起来卖掉。割稻的人问我,老师也来捡?我说老师也要吃饭的……

“每天黄昏时,我就沿着学校跟前的小路朝海边走去,闻着沙滩上的盐味,我就想起海安的盐场,想起运盐河。我坐在海边,眺望大海,眺望远方连着家乡的浩瀚无边的海……我每天去海边看着太阳落下,看着暮色升起。每当这时,我就会看到家乡的村庄,看到我家的房子——它在一团迷茫的夜雾中显现,一侧是明晰的,另一侧则掩在昏暗之中。

“当然这只是一种幻象,仿佛是由一些水气凝聚而成的幻影,可我总能看得清清楚楚,我甚至看见母亲站在屋顶上,面朝东方,被迫在受罚‘望东方’……”

爸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林男惊讶地望着爸,只见爸的脸,好像笼在一层阴郁的雾中。她叫了声“爸!”,爸又接着说下去:

“我离开家的前年夏天,家乡还是国统区,家里交不起那些杂七杂八的税,国民党军队说娘——就是你的祖母——私通gcd,故意抗拒,叫她面向东站在屋顶上,说是‘望东方’——他们把东方当作gcd的象征。天好热,太阳火辣辣地,一站好几个小时不许下来。我悄悄弄了一碗水,想送到屋顶上去给娘喝,不料被一个当兵的发觉了,一脚踢翻了那碗水,还举起枪托来打我。

“娘在屋顶上站了那么长时间没吭一声,看见我挨打,眼泪就刷刷直流。娘一面哭一面喊,求那当兵的不要打我,又叫着我的名字说,黑儿呀,乖乖的,娘不渴,不要喝水……”

爸再也说不下去了,两颗晶莹的、罕见的男人的泪珠,在爸的眼眶中闪烁。林男情不自禁地又叫了一声“爸!”

她很想替爸拭去眼泪,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她觉得,爸的眼泪,一个男子汉的泪,必是挚爱与深悲在生活的蚌腹里积沉的珍珠。它是珍贵的,她不能弄碎了它。

“爸,那时候,你……你在海上也能看见我吗?”她喃喃地问,本意想换一个轻松的话题,岂料话一出口,便又觉得,这个话题并不轻松。

五四年,她五岁。跌断胳膊一星期后,奶奶和阿婆从苏州的亲戚家回来了。阿婆背她出去玩——长这么大阿婆从来没抱过她,总是背她。背她上公园,背她逛马路,背她在街上看猴子耍把戏。阿婆的背结实温暖,像一堵可以依靠的厚厚的墙。

阿婆背上她以后,就要她搂住自己的脖子,这样才不致滑下去。可这一回,她只能用一只手搂阿婆,另一只手却抬不起来。走着走着,她那小身子就滑下去了。阿婆说,搂紧呀,可她还是不住地往下滑。阿婆说你的手呢?她抽抽泣泣地说:“手痛……手痛……”

手怎么会痛?怎么会抬不起来?阿婆和奶奶就轮流逼问,可她已经讲不清楚了。她满脑子都是“生回娘肚子”的幻想。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我跌了一跤。”

“跌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跌的?怎么跌的?”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来。

“是从……床上跌下去的,”她吞吞吐吐,“在半夜里,天……很黑,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你怎么办?”

“我……我就睡在地上。”

“后来呢?”

“后来天亮了。”

“再后来?”

“不知道,再后来我不知道!”她放声大哭。

阿婆和奶奶一商量,觉得问题严重,八成是骨头断了。阿婆像只急疯了的母老虎,背着她嗷嗷叫:“我带她去看急诊!看急诊!”说着拔腿就往外走。

“嗳,等一等,你想上哪个医院?”奶奶显得冷静一些。

“第六人民医院。”阿婆回答,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大最好的医院。

“不行!”奶奶断然摇头,“男男已经跌坏一个礼拜了,只怕那些嘴上没毛的小医生没本事看,弄不好会落残疾的。要看,就看石筱山。”

石筱山是当时上海顶有名气的骨科医生,开着一家私人诊所,当然收费也比公家医院贵得多。

于是,阿婆就背她去看石筱山。那大名鼎鼎的石筱山是什么样子,他是怎么给她检查怎么诊断的,现在她已统统忘却了,甚至连那家诊所坐落在什么地方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阿婆背着她走了很长的路,回来的时候,她的左胳膊就被夹板绷带绑起来了。

每天,阿婆牵着她的另一只手在弄堂口散步,给她买三分钱一包的五香蚕豆。那蚕豆煮得有点甜,有点咸,香喷喷软乎乎,好吃极了,她连皮也舍不得吐掉;阿婆还给她买白糖梅子,那小小圆圆翡翠一样碧绿晶莹的梅子,外面沾着点点白霜一样的糖粉,咬一口,酸甜清脆,真是难以言说的享受。

阿婆还给她梳头,用木梳抿了水,把两根小辫子编得光溜溜的,然后插上一朵刚刚绽放的白兰花;奶奶却嫌白花不吉利,摸摸索索找出一只红木匣子,将珍藏的一朵朵红绒花拿出来让她挑选。

红绒花的年代久远,有一股樟脑丸的气味,但颜色依然鲜艳,造形也古雅别致,每一朵她都喜欢。在两个老人细细碎碎的争执中,幼小的林男无比快乐,一心盼着这断臂永远也长不好。

从此以后,每当家来了亲友客人,阿婆都要指着林男肩膀的部位,喋喋不休地说:“就是这里的骨头断了,幸亏我们看的是石筱山。他说已经看得太晚了,要是再晚两天就接不好了,会变成残废的。”说着就嗓门粗起来:“我真后悔,不该出门这些天,可你们看看,从床上跌下来,一个多礼拜,也没人管没人问,好像一家子人都死绝了。你们看看……”

阿婆是在林男十六岁那年去世的。死前没有丝毫征兆,身体茁壮,声音宏亮。奶奶说她能上山打得老虎。夏天,突然发高烧,去医院配了药,打了针,只当一般感冒。可第二日,烧没退,脖子发僵,脑袋转动不灵,再去医院,就没能回来,说是乙型脑炎,蚊子传播的。

不到一星期就撒手归天,像一座山,轰然倒塌。

阿婆死后,甚至直到现在,林男会经常地、反复地做这样一个梦:一个自称是她父亲的人携着她在花园里散步——不是城市常见的那种人工修筑的花园,而是大自然怀抱中一片鲜花盛开的芳草地。她看见幽蓝的湖水深不可测,老树淡黄色的根须在透明的激流里飘荡,恰如仙**雅的长发;草地上蜂蝶起舞,蜜蜂陶醉在花心。

怀着感恩的心情,她与父亲相依相偎。可就在这里,父亲的形象无一例外地变成了阿婆。阿婆背着她向前走去,好像老虎背负它的幼崽。

如果说,古往今来,许多伟大的男性艺术家都从花雨般飘洒的女性温馨之爱中汲取了创造的活力,那么,对于一个女性作家来说呢?

歌德在八十岁的垂暮之年,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身上找回了自己的青春;七十一岁的毕加索娶二十七岁的少妇为妻,直到咽气前还在雄赳赳地作画……这一切都是富有诗意的美谈,可是,如果这二位大师天生是个女人呢?

这样的设想确乎有点荒谬,可事实上,谬误和真理也就只差那么一步,假如从未爱过和被爱过,无论男人女人,注定了只能终身囚禁在艺术殿堂的外面。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能依次尝遍父母之爱、恋人之爱、夫妻之爱等等一切天伦之爱,无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然而,上帝赐给女人的爱,从来都是十分吝啬的。尤其对于一个真正的女性艺术家,哪怕以全部生命的代价去换取,只一滴,就足够了。

像是为刚才的问话抱歉,她微微低下头,乌黑的秀发纷纷披落胸前,嘴里悄悄地说:“爸,我很傻,小时候,总觉得阿婆就是我爸爸。”

爸没有说话,只是非常温存地摩挲着她那长长浓密的发丝,随后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女儿,你在我心中,永远在我心中。”

眼泪,像珍珠般晶莹的泪珠,跌碎在浓黑的头发上,好像露珠溶进瀑布。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