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拉娟奇怪地发现,自己正在奋力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终于来到隧道尽头,她看见那里有一层金光笼罩;金光照处,前面是影影绰绰的一座佛寺。佛寺跟前有一蓬蓬旖旎的凤尾竹,一株株高高的麻阁树,像煞了小时跟着父母賧佛去过的曼龙佛寺,里面好像隐约传出了小玉香快乐的笑声。
依拉娟心里一喜,莫非天神保佑着我的小玉香,这孩子安然无恙?她急急地朝佛寺奔去,可是她越往前面走,那团金光离得越远,她的心也更急,走得也更快,而金光便离得更远了,以致终于完全消失。她绝望地站定下来,突然醒悟:金光、佛寺跟她有什么关系?她的小玉香不见了。她要去找小玉香。 她根本就是走错了路。
她转身就跑,四周依然一团昏暗。她终于明白,自己已经离开了那充满痛苦的尘世,正在向一条完全陌生的、无穷无尽的死亡之路上走去。但是她不愿意去。她还不能去。她宁愿回到尘世的痛苦中去,因为她的小玉香可能还在那里。她不能丢下她不管。她茫然回顾,希望能找到维系这阴曹地府和生命世界的岔道口。
突然间,黑暗的幕布掀开了一角,从那里透来一股清新的风,似乎还有一道明亮的光,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亲切的呼唤:“姐姐,依拉娟姐姐!”
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睁大眼睛,努力搜寻,只见飘飘渺渺,像一朵白色的云飘落在面前,一个身着薄薄的白衣裙、窈窕娇媚的女子正在摇着自己的身体呼唤。
“玉哨妹妹?”依拉娟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迷迷朦朦、散发披肩的淡白身影,真是她的玉哨妹妹?
“依拉娟姐姐,啊,你醒了,醒了!”一阵脆亮惊喜的喊声,像划破夜空的闪电,让她看见了林莽的阴影、倒塌的大树和头顶上的星空。但她依然迷迷糊糊:“玉哨妹妹,我……我们这是在阴间吧?我们终于在阴间相逢了!”
“什么阴间!”玉哨笑着,发出一声娇嗔,“你仔细看看,我的好姐姐,是谁来了?”
“依咪,依咪!”一个温热的小身体,扑到了依拉娟怀里,小手在依拉娟的脸上直摸。依拉娟叫了一声“玉香!”惊喜的泪水就哗哗地涌了出来。
“小玉香是我从猴群中救出来的。”玉哨在一旁说,“姐姐,现在你还认为你是在阴间吗?”
依拉娟已经顾不上回答玉哨的问题了。她搂着玉香又亲又吻:“玉香,我的好女儿;玉……哨,我的好妹妹——我们又在一起了?又在一起了!不管是阴间还是阳间,反正,我们又在一起了,再也不要分开了!玉哨妹妹,是不是这样?你说,是不是……”
依拉娟抬起婆娑的泪眼,望着玉哨,不知怎么,竟微微一愣:眼前的玉哨,人虽然消瘦了些,但跟以前相比,却更加年轻俊俏,更加婀娜动人了。她一袭白衣裙,好像流动着的水一样,充溢着清凉透明的韵致。她站在那儿,显得那么轻盈,轻盈得好像浮在水面上的一颗水泡,没有一点分量。依拉娟感到不可思议。她真想问一问:玉哨妹妹,那天你是怎么从河里逃生的?这些日子,你又在何处?可是,她咬着嘴唇一句也不敢再说。她觉得,眼前的玉哨,好像月光下的一个影子,稍有不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然而玉哨却在一旁催促:“姐姐,我们快走吧。”
“走?到哪里去?”依拉娟愣了一下。
“回家去呀!”玉哨笑了起来,“难道你想在这里坐一夜,不怕野兽来吗?”
“家?”这对依拉娟来说,真是一个恍若隔世的概念。但她马上想起了,所谓的“家”,应该只是在玉哨离去后她独自奋力在那个湖畔搭起的窝棚。而这个“家”在什么地方,玉哨当然不知道。可是玉哨却在前面带起了路。她走得非常快,在密林的幽径间,她飘然而行,好像游在水中的一条鱼儿似的。那些刺人的葛藤、蕁麻什么的,都不能阻挡她。依拉娟想到来时费了多大的劲,而此刻,只要跟在这白色的身影后面,就能顺畅地前行,简直又是不可思议。
有好几次,依拉娟自己也吃不准,走的方向对不对。她喊前面的玉哨停下来,想再仔细辨认一下。可是玉哨笑微微地回过头来:“阿姐,你放心,错不了。”
依拉娟又是一愣:“你怎么知道没错?你去过那个地方?”
玉哨笑而不答,只顾飞快地往前飘移。依拉娟只得紧紧尾随。
走着走着,玉哨突然站住了。依拉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也站住了。她站在那儿,四周出奇的空旷、寂静。然而在这空寂中,仿佛有一种混合着血腥和残杀的气息悬浮着。这种气息来得既熟悉,又陌生。依拉娟感到毛骨悚然,仿佛那个丈夫被害的日子突然又回到了眼前,她悲哀地颤抖着。就在这时,她看见了昏暗中向她射来的两盏灼灼发光的灯——蟒蛇的眼睛!在前面十几步开外的地方,一条大蟒蛇正无声地盘绕着一只小猴子。小猴子有着一身青色的绒毛,仿佛已经昏迷,气息全无,连挣扎的呻吟也没有。
“不怕,姐姐,我来对付它!”玉哨悄悄说了一声,独自走了过去。就像初次相识时依拉娟所看到的那样,玉哨边舞边念起了咒语。依拉娟想到玉哨原是会作法的,就松了口气,不再紧张。然而那大蟒蛇却仿佛并不为玉哨的法术所动,大脑袋昂得更高,两目凶光毕露。依拉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觉得身着白衣白裙舞蹈着的玉哨,柔弱纯净得像一朵白色的水花;而那丑陋的大蟒蛇周身散发出一股腥臊的黑气。这股黑气扑向那朵小水花,时时都会把她吞掉的。
依拉娟急了,她想不能为了救一只猴子,让她的玉哨妹妹葬身蛇腹;又想玉哨以前几次作法,都是幻觉,这一次遇到的那蟒蛇却是真的!她忍不住大叫:“玉哨妹妹,我们快走,离开这里!”
但玉哨好像没有听见她的喊叫,一如既往地展示着她那奇特优美的舞姿。她那苗条轻盈的身躯急速旋转着,好像一支正在启动的火箭一样,顷刻间放射出无数灿白的光芒,好似白昼的阳光那么无畏那么耀眼。刹那间,依拉娟感到,这漫漫长夜,连同森林里的噩梦,都被这无数白色的光鞭打碎了。而那大蟒,也似被这强光的抽打而瘫软了脊梁骨,身子渐渐松散开来,高昂的头颅垂了下去。不一会,它放开猴子,无声地游走了。
她们救起那只猴子,并带着它继续赶路。天蒙蒙亮时,依拉娟又惊又喜地发现,她们到“家”了。
这碧波、这小径,这沿岸翩翩起舞的蝴蝶,似乎都在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她的归来。怀着劫后余生的快乐,她解散了自己的头发。她要走进清凉的水波,给小玉香洗洗,也给自己洗去一身的疲乏,怎么累也得先洗个痛快。可是当她转过身去,招呼玉哨也一起下水沐浴时,却发现玉哨倒在地上,像蜡人一样在刚刚升起的太阳下溶化了似的,那覆盖躯体的衣衫如同一堆白色的泡沫。
依拉娟急了。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把那堆白色的泡沫抱在怀中。她发现玉哨依然在,只是那身子纤瘦柔弱,似乎轻飘得没有份量。
然而玉哨起身后那银铃般的笑声,那踩着碎步走向湖畔的轻柔的身影,那悉心为小猴子解毒的专注神情,证明了她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日复一日,依拉娟总是觉得,眼前的生活,如梦如幻,不像是真实的。玉哨一改过去勤勉的习惯,总是在漫长的白昼昏昏沉睡,直到夕阳西下,晚风沙沙地吹破窒息一天的炎热,湖上的涟漪如仙女的长发一样散开又收拢地飘逸之时,玉哨才从浓睡中清醒,赤着脚到湖里去洗澡。这时她像风中的一阵花香,飘到湖边,就弥漫消失,再也让人嗅不着了。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玉哨游上岸来,在月光下绞干湿淋淋的长发,然后就逗小玉香玩,又唱又跳,又疯又乐,开心得咯咯直笑,还把救活的小猴子也牵出来,一起参加这无忧无虑的游戏。白天的一切活计和琐事,都由依拉娟承担了。依拉娟并不在意玉哨为她分不分担家务事,只要她人在这儿就够了。她在心中感谢佛祖,让好人活下来了。她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玉哨、小玉香和猴子嬉闹玩耍。这样的时候,宽大的芭蕉叶在月色中投下浓浓的富有质感的图案;遥遥苍穹上的点点星辰,深深湖心里的朵朵水花,似乎都承载着金竹笛的奏鸣声,那音调既优美又忧郁。依拉娟不知道它在诉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心绪来回应它。她只觉泪水那么轻易地溢满了眼眶。她的全部心灵似乎都在追逐一个晶莹透明、在今生今世并不可能存在的仙境。于是她又疑疑惑惑地问自己:我真的还活在这一世的人生中吗?
有时候,玉哨还会在晚上突然失踪,然后三天五天不见踪影,让依拉娟急得到处寻找,却终无着落;但突然间,在某一个晚上,待依拉娟从梦中醒来,又会发现她日夜思念的玉哨妹妹,竟又安静地躺在茅屋里她自己的铺位上了。依拉娟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看天还是原来的天,窝棚也还是原来的窝棚,但袅袅雾霭将幽蓝的湖泊缀出了一派妖娆神秘的梦幻景象。小玉香一天天成长,可是那种梦幻的感觉却一再地加深着。她好几次想问玉哨,可话到嘴边,却总是咽了回去。她有时觉得玉哨好像是一个鬼魂,她害怕贸然发问会把她吓跑了。她是宁肯和鬼魂在一起也要留住她的。
但是,如果说玉哨是个鬼魂,那么她自己又是什么呢?难道她自己也是鬼魂么?那么,小玉香呢?
她久久地为这个问题所困扰。在烈日下,她不停地打量自己的影子。夜晚躺在草铺上,她又一遍遍用指甲掐自己的胳臂、腿上的皮肉。每次她都痛得几乎叫出声来。她的影子和她的痛觉证明了她是一个确确实实的人。但她依然不能够摆脱自己是一个鬼魂的疑惑。终于有一天,她吞吞吐吐地问玉哨:“妹妹,我们这里是在阴间呢,还是在阳间?”
玉哨一听咯咯直笑:“姐姐,你又来了——什么阴间阳间啊,你就呆在这里种苞谷,安静地生活下去吧。”
岁月如一条河,潺潺地向前流去。这流动中有一种既清澈又浑沌的意味——分明是在世外,却无法摆脱尘世的纠缠。在漫长的午后和夜晚,依拉娟常感到,悲伤像阳光下浓艳的绿影,仍旧会在心中膨胀起来。死去的亲人和活着的仇人,频频地在梦中造访。有时她睁眼坐在湖边的一棵棕榈树下,也会看见丈夫蹒跚地向她走来,默默扯开衣襟,让她看遍体鳞伤的身体。她看见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不由得放声痛哭。小玉香也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得跟着哇哇大哭。这时玉哨走过来,一把抱起玉香,同时把食指和拇指伸进嘴里,“吱——”地打个唿哨。
随着唿哨声,被玉哨从蟒蛇口中救出的那只小青猴就会蹦蹦跳跳地来到她们面前。玉哨挥挥手说:“去,给我们小玉香把糖拿来。”
小青猴便一颠一颠地跑了回去,不一会,又一颠一颠地进来了。不过它是用两条后腿走着进来的,因为它的两只前脚掌,捧着一个圆圆的椰子壳。椰子壳里盛满了野蜂蜜,又香又甜,诱得小青猴吸着鼻子嗅个不停,还伸出舌头想去舔。玉哨说:“不许嘴馋,这是给我们小玉香的。”
小青猴眨巴着眼睛,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可终于没有去舔。它把椰壳放在小玉香面前,又嗅了嗅,便委屈地转过身子,想要离开了。可玉哨却又说:“回来!”
于是小青猴又转回来,直直立着,合起两只前掌,身子一躬一躬地对着依拉娟作揖。惊魂未定的依拉娟被逗得“扑哧”笑了:“我的好妹妹,你还有心思训猴玩呀……”依拉娟觉得奇怪:为什么玉哨能这样坦然处之呢?看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的的确确是来自阴间的一个鬼魂。她对阴曹地府的一切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是,不管玉哨是人是鬼,她总是自己最贴心的朋友。依拉娟深信,不管在阳世还是在阴间,不可能找到比玉哨更可靠更可信赖的朋友了。思前想后,终于有一天,她对玉哨说:“玉哨妹妹,我想回家乡去看看,小玉香就托你照顾了。”依拉娟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坐在湖畔的一棵老榕树下。缕缕气根在夜风中飘拂,望上去像一张夜幕里流动的网,网住了晶亮的星星和幽深的水面。她觉得世界仿佛也被一张看不见的巨大的网所网住了。网的这边是阳间,网的另外一边是阴间。如今她要把这张网掀开,看看两边的奥秘。
“阿姐,你现在不要去。”玉哨恳切地劝她,“笨嘴的麻鸡不跟饶舌的乌鸦比输赢,那边现在不太平,你去了要吃苦头的。”
但是依拉娟主意已定。她要回家乡去看看丈夫的坟是否还在。如果坟在的话,说明她仍活在阳世,从今以后好好把女儿抚养长大,并且跟玉哨专心学习放蛊,为自己报仇雪恨;若看不到丈夫的坟,那么一切确已属阴间了——如此她就去将丈夫的魂找到,一家三口在阴间团聚吧。
不过从心里说,她并不希望已经到了阴间,尽管可与丈夫团聚,但大仇还未报呢。以放弃报仇的代价让灵魂相聚,不知是否值得?
玉哨见劝不转依拉娟,深深叹了口气。这时四周寂静无声,她一下一下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忍不住说:“阿姐,坏人不可能永远得意的,再忍耐一下,等熬过这一段日子,我一定和你一起去找你的仇人算账。”
依拉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一阵风吹皱了黑魆魆的湖面。在淡淡的雾霭下,水波的涌动显得无比神秘。水下好像藏着什么,夜的幕布后面好像也藏着什么。依拉娟对自己的固执感到惊讶。唉,人的心后面又藏着什么呢?
尽管玉哨十分为难,可依拉娟硬是把玉香托付给了她,自己独自踏上了回家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