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刘强的噩梦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33:16

刘强的噩梦是中国式的:有阎罗王,有小鬼,还有十八层地狱。小鬼用钢叉把他叉起,放在油锅里煎。油滋滋作响,似有万千虫蚁在咬噬他的皮肤;不,不是咬而是钻,钻进了他的皮肉,钻进了他的心肺,钻进了他的骨头!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辗转呼号,痛苦难耐。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急切的喊叫:“刘,刘!”

洋腔洋调,但听起来很熟悉,努力掀动眼皮,看见一对灰色的眼珠,陷在深深的眼窝里,还配着高鼻梁和一头淡淡的黄发,果然是洋人。洋人怎么会到阴间来了?

“刘,你怎么在这里?刘,你醒一醒啊!”洋人在拍打他脸颊;洋人的声音好像要哭出来似的。

“太阳牧师?”

没错,就是太阳牧师!

刘强想起来了,初遇太阳牧师,他就对自己说过,他知道中国有一座了不起的山,叫泰山。所以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好听的中国名字,叫泰阳——泰山之阳。

那天刘强当即脱口而出:“太阳神父!”

可这位牧师摇摇头:“不,你不该叫我神父。”

刘强大惑:“你们基督教的神职人员不是叫神父吗?我在监狱里时就认识一位。这位神父每天都要向主祈祷,从来不读我们的红宝书。监狱里组织犯人对他批斗,他一点恐惧也没有,就这么静静地慈祥地望着我们,竟然还在为我们祷告!把管教人员气得大发雷霆。我们在心底里佩服他,私下里都叫他梅神父!”

想不到泰阳牧师听了刘强这番话,竟点头道:“你说的那个梅神父,我知道的。他受梵蒂冈领导,是天主教在中国的主教,主教的职位比神父还高呢。”

刘强一下子被他搞糊涂了:“那我为什么不能叫你神父?”

泰阳牧师笑了:“傻孩子,你理解的基督教其实包括了天主教、东正教和新教。我现在服务的教会是新教。新教里有主教职位的人很少,我们一般的神职人员就是牧师,相当于天主教里的神父。”

刘强说:“那我就叫你太阳牧师吧!”

他在心里把泰阳改成了“太阳”。他觉得这位牧师真像自己面前升起的一轮太阳。可因为“泰”与“太”同音,作为洋人的泰阳牧师自是浑然不觉……

“刘,你醒了?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跟我联系?为什么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你?为什么你穿了这么一身衣服倒在这里?”泰阳牧师的问题没有间断,像急雨一样砸在刘强身上。

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刘强终于想起来了。他被人推到了摩拱江里。这里是摩拱江的上游,水位落差极大,水流湍急。从这里掉下去本来是没有生还可能的。但万幸的是,掉下去后昏昏沉沉的他,被一棵随急流前进的树段挡住了。他本能地抱住了树段,这样才顺水漂了一阵,并被冲到了河流拐弯处的一块沙滩上。两名摆夷老乡救了他。摆夷老乡起初对他很友善,为他换了衣服,还拿东西给他吃。可他很快就烟瘾发作,摆夷老乡看出端倪,出于厌恶,就把他抬到这河边的一片野芭蕉林里来了。巧的是,泰阳牧师竟在这时会路过这里。

可他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他只能呻吟:“给我打针、打针……”

太阳牧师不是没见过吸毒者,所以他马上就在心里明白了。可他没有这种针,就是有也不能给他打啊。不过,他身上倒是背着一个药箱。这药箱里有一些普通的针药,每次外出他都会带着这些东西,是为了给当地人治病用的。

午后的骄阳,穿过密密层层的芭蕉叶隙照着刘强,也照着泰阳牧师。泰阳牧师已经汗流满面了。他弯下腰,对刘强说:“孩子,相信上帝,你会好起来的。”

可刘强脚一伸,就把他踢倒了。刘强踢倒了泰阳牧师,就伸着两只手在地上抓,在地上爬。他一步步地爬出了芭蕉林。在他的前面,就是奔腾的河流,波浪闪闪发光,每一朵跃动的浪花都向他发出呼唤:“来吧来吧,到我的怀抱里来,我才是你结束痛苦的温柔睡床,是你可以依靠的永恒的归宿!”

刘强似乎听懂了,用尽全身力气向他的“睡床”爬去。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

泰阳牧师突然醒悟过来,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了。这个已经五十多岁的老人竟一跃而起,如身手敏捷的小伙子般冲上去扑到刘强身上,死死把他按住了。

事实上刘强已经力竭,即使牧师不扑上来,他也无力自己爬到河里去了。他只能在牧师有力的手臂下面哀恳:“求求你,牧师,推我一把,把我推……推到河里!”

“刘,不可以!不可以这样!”泰阳牧师几乎是在咆哮了。

“求你、求你了……”对刘强而言,连死都不能,这真是最大的悲哀。

可泰阳牧师不屈不挠,目光里透射出的,是发自内心的悲悯之情:“我的孩子,我知道你难受,我相信上帝也一定知道。让我们向上帝祈祷吧,上帝不会撇下你不管,上帝一定会帮助你,让你好起来的。”

字字声泪俱下了,可落在刘强的耳朵里,却是苍白无力:“现在,上帝也救不了我了。让我去死,让我下地狱吧!”

“孩子,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泰阳牧师脸涨得通红,竭力想把刘强抱起来。他喜欢刘强,从当初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喜欢上这个真诚、执着的中国男孩了。他要救他,一定要救:“刘,你安静一下,我为你做个祈祷,就在这里做!”

岂料一听“祈祷”二字,刘强的头拼命摇晃:“不,不!祈祷没用的,我从红梅香烟里发现海洛因时就开始祈祷;可是无论怎样祈祷,我都无法拒绝,我只想吸、吸……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已无脸面对一切,也无脸面对你了。我生不如死,就让我死了吧!”

“我不会让你死,但是我会让你感觉舒服一些。”泰阳牧师无奈地从药箱里取出一支针剂。

刘强一见白色的玻璃针管,眼睛就发亮了:“你给我打针?”

“是的!”泰阳牧师没向他解释,这并不是海洛因,只是一支普通的镇静剂。随着透明的药液注入刘强肌体的,是泰阳牧师充满深深爱意的温柔声音:“我的孩子,你要知道,在今天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我走到这里来遇见了你,那一定是上帝的召唤。上帝的眼睛已经看到你了。既然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你就别想再离开我了。我会一直盯着你,看着你,帮你戒毒,直到你健康得能跟我老头子摔跤;当然,还要把我摔倒在地!”

低下头去,泰阳牧师发现刘强已经睡着了。他赶紧跑到附近村寨,掏出缅币请了几个摆夷人,把刘强抬到了他的教堂里。

泰阳牧师的教堂离密支那不远,门前有一条小路直通附近的村寨。教堂是一幢木楼,通体洁白。教堂上那高高竖起的十字架,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似乎昭示着发自天堂的庄严和神圣。

这所教堂刘强以前一眼望见即心生欢喜,可现在他是闭着眼睛进入的。泰阳牧师把他安排在一间忏悔室里。每个走进忏悔室的人都是为了寻找内心的解脱和安抚。泰阳牧师认为,每个人忏悔的秘密都是神圣的。所以每个人走进忏悔室时,泰阳牧师都轻轻地为他关上门,从不去打扰。这间忏悔室,是教堂内最为隐秘的一个房间。

刘强从昏睡中醒来时,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好像又看到了他的狱友梅神父。梅神父端着一只碗,站在他的床前。心里一热,他眼里滚下两颗泪珠,再定睛望去,端碗的是泰阳牧师。泰阳牧师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粥,一勺一勺地在喂他。他像一个乖孩子,一口一口咽下那热热的香香的新米粥。

眼看他顺从地吃完一碗粥,泰阳牧师望着他说:“我的孩子,我相信过错也许并不在你,可你还是要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是不是有人在害你?”

刘强点点头,好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只默默地流泪,却说不出话。泰阳牧师用手帕拭去他的眼泪,然后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牧师的手暖暖的,这一握之际刘强的感触如一道暖阳沁入心田。

记忆在暖阳的爱抚中复苏。那一日,他正背着背篓沿着摩拱江的峡谷采药。在沿江的崎岖小道上,他迎面遇见了一个肩背红十字药箱的外国老头,高鼻子、灰眼珠,刘强一看就明白这是一个西方国家的传教士。

“Hello,where are you from?”显然那老头也辨不清对方的身份,只好用英语发问。刘强听懂了,告诉他自己是中国人。老人竟又轻松地用汉语与刘强交谈起来。经过简单的交流,老人已明白刘强被迫流浪他乡的坎坷境遇,便用一对灰灰的眼睛注视着他:“我的孩子,你不要这样怨天尤人。人类有自己的天堂。如果你相信上帝,你死后就能上天堂。”

他却反应激烈:“不,我不要死后上天堂。我要的是现在!我要在现在,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天堂!”     

牧师微微一笑:“那你该到世界各地去走一走,也许会发现离你的天堂更近一些的地方。”

“真的吗?”他的目光很犀利,“那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为了让更多的人能进天堂啊!”话又绕回来了。牧师拍拍他的肩,“但眼前需要做的是,让人间的罪恶减少一些。人间的罪恶少了,离你向往的天堂不就近了吗?”

他望着牧师,有些茫然。牧师就给他讲了这个地区毒品泛滥的状况,向他介绍了国际肃毒组织,介绍了这个组织所做的事情,问他是否愿意也为肃毒做些事情,当然这也是为了拯救人类的灵魂,让他们能上天堂。他马上就答应了。他就这样追随这个太阳牧师,走上了肃毒的道路。

从回忆中醒来,与泰阳牧师的目光相遇,他终于开口:“我一直谨记您的话,从来没向任何人暴露我的身份,连我的妻子也不知道我在做肃毒工作,可是……”

“你的妻子?”牧师有些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他很清楚地记得,他见到刘的时候,刘还是个了无牵挂的单身小伙子:“你结婚了?”

“是的,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以后不久。这里有我迫不得已的原因,牧师,原谅我一直没跟你说。”刘强解释,“不过我的妻子玉哨是个好姑娘,她既聪明又善良,可我还是不能把一切都告诉她。我以为我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好,可想不到那个贩毒头子艾蛟关了没几个月就被放出来了。艾蛟一放出来,就把我的岳父岳母杀了。艾蛟杀了我的岳父岳母以后,肯定还要来追杀我。玉哨害怕,我只好带她逃到了五十多里外的一个村寨。这时我心里很烦闷,因为我觉得这个地方的社会很复杂也很糟糕,我觉得我连累了我妻子一家。我自己生自己的气,就去买烟,一种叫红梅牌子的香烟。想不到他们在我买的红梅烟里塞了海洛因,我……”

这以后的事,已不堪回首。

天堂的绚丽,理想之国的优美,身心不受羁绊的自由,人人相亲相爱,个个笑靥如花……想要的一切不再朦胧,不再游移,全部切实地在他的感官中体现出来了。这是他当初吸过红梅烟后的感受。

他又惊讶又快乐又觉不可思议。他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头。可他的手指总是下意识地往烟盒里抽取香烟。他无法拒绝每一支红梅烟的诱惑。每一支红梅都是一团愉悦,一团向往。他在飘然的升腾中,甚至觉得那种理想主义的乌托邦也不再飘渺,一切尽在他的享受中。

当他醒悟之时,他拖着虚弱的身子朝暴风雨里狂奔,在雷鸣闪电天地震怒的时刻,他大声责问,上帝啊,我为了你去肃毒,你却告诉我,我的理想就在这毒品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让他对太阳牧师又如何说?如何说?!

“我的孩子,你受苦了。”望着刘强脸上痛苦的表情,牧师也忍不住老泪纵横,“相信我,你所受的一切苦难,上帝都知道。”

刘强的头在枕上轻轻摇了摇:“不,我已经把上帝抛在了一边。上帝一定会唾弃我的!我的罪孽太深重了。现在,我只能像个孤魂,在荒原上游荡。我渐行渐远……我只能下地狱了。原谅我,太阳牧师!”

“不,不!”牧师大叫,“我不能让你下地狱,所以我决不原谅你,决不!我要告诉你,上帝能看到一切,上帝能感受到一切。上帝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要坚强起来,坚强起来戒毒!我也没有解毒药,你要自己挺过去。上帝会帮助你……”

牧师的话尚未说完,刘强的烟瘾又发作起来。他在床上打滚,头往墙上撞。牧师扑过去要按住他,可怎么也按不住。无奈的牧师只好找人来把他绑住了。

身体和手脚都束缚住了,呻吟的声音凄惨无比:“我挺不过去了,让我……死吧!”

“耶稣下了山,有许多人跟着他。有一个长大麻风的来拜他,说:‘主若肯,必能叫我洁净了。’耶稣伸手摸他说:‘我肯,你洁净了吧!’他的大麻风立刻洁净了……我的孩子,你也能洁净,你也能顶过去的。因为上帝在你身边,永远都在。你要作好准备去迎接他,去感觉他,即使在最悲惨的境地也是这样。”牧师一边说,一边又给他打了一支镇静剂(当然,这是最后一次,他以后再也不会给他打了),并指挥自己的助手给他挂上了葡萄糖生理盐水,因为他知道刘强的身体太虚弱了。

这一切做完以后,泰阳牧师站在刘强的床边为他祈祷。泰阳牧师祈求主耶稣拯救这个年轻人的灵魂和身体。牧师的声音沙沙的,时近黄昏,天色已经昏暗,可牧师的祈祷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他已经累了一天,却还是执着地要让他的刘感受到上帝的爱,执着地相信这个年轻人一定能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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