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爱与恨的火焰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29:29

忧郁的旋律倾诉着绵绵情意,如一只温柔的摇篮,摇荡着天真的孩子。小玉香安静地合上眼,慢慢睡着了。

怀抱着这个热乎乎的生命实体,依拉娟将疲惫的身躯靠在一棵大青树上。那种坚硬粗糙的接触使她感到悲凉,想睡一刻,却不能够。夜的寂静如一条没有一丝波痕的河流,沉沉包围了她,偶然一声啾啾的虫鸣,也在她的心中激起回响。月亮升起来了,这个半透明的圆镜,把林莽湖泊照得昏昏惨惨,似是而非。怀着一种莫名的期待,她侧耳倾听着茅草房里的动静。

最初那边悄无声息,她想象着这一对情人沉默的对峙,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但很快她就发觉,好像那夜空下布满问号的神秘的森林一样,在黑乎乎的沉默下面孕育着爆发——这交织着爱与恨,情与欲,绝望与希冀的爆发,是沉默之河下面可怖的旋涡。

果然,渐渐有了细微的窸窣声,可以理解为宽衣解带,也可理解为肌肤相触……果然,一会儿便传来岩温的喃喃私语:“玉哨啊,我心爱的人,我思念的人,你真是比新酿的米酒还要诱人,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想着要把你品尝,哪怕醉死了也甘心。”

又沉静下来了。

依拉娟垂下眼皮,一滴热乎乎的液体渗了出来,不知是忧是喜,是酸是苦。突然,传来玉哨干脆严厉的声音,犹如石破天惊:“我是人,不是供你解渴的酒!”

“玉哨你怎么了?”可怜的小伙子不知所措,“我只是、只是打个比方,大家都这么说的,并不是真的……”

玉哨仿佛不屑跟他绕舌,只单刀直入地问:“你说,小刘是不是你害死的?”

“不,不是我!”岩温断然否认。

“你还不肯讲老实话!”玉哨火了,“难道,往香烟里面放海洛因的不是你?”

“这个……”岩温支吾了,“玉哨你听我讲。”

“好,我听你讲——”玉哨强压着怒火,咬牙切齿,“你先讲,你离开村寨以后,干了些什么?”

“玉哨,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岩温的声音益发变得可怜巴巴,“无论我干了什么,都是为了爱你呀!”

四周又安静下来了。月亮钻进云层,黑暗如水波一样涌来。依拉娟咀嚼着这个“爱”字,感到这世界不可思议。

玉哨冷笑了一声:“杀我的丈夫,也是为了爱我?”

“刘不是我杀的。”岩温再一次声明,并且不让玉哨反驳,马上又道,“他是被人推到河里淹死的。”

“谁?”不等岩温回答,玉哨又道,“一定是艾蛟!”

“不,把刘推到河里的不是艾蛟。”岩温说。

“那也一定是他的人,受他指使的。”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玉哨见他仍有点支支吾吾,就单刀直入地说:“这事难道你没参与?你把事情给我讲仔细点,不许骗我!”

“听我说,玉哨,我告诉你,统统告诉你——”似乎横下了一条心,岩温一五一十说了下去,“我离开村寨以后,就投奔了艾蛟的马队。在这之前我就认识艾蛟。我一直以为艾蛟讲义气、够朋友,但入了他的马队才发现,艾蛟要我们做的事太奇怪太吓人了。有一次他坐了马车到中国大陆去贩毒,叫我们跟在后面保护;保护就保护嘛,反正他一路留了记号,我们跟上就行。可我们又得到指示要在半路上把山青人引来,然后再与他们打一仗。还好山青人没有正规武器,我们放几枪他们就跑了。打跑了山青人,还要我们去抢劫,抢的竟然是艾蛟自己坐的马车。当然我们不是抢艾蛟,而是抢和艾蛟在一起坐车的一个姓刀的。据说这个姓刀的偷了山青人的宝贝。我们赶跑山青人就为了抢姓刀的身上藏的那宝贝。不料我们把姓刀的剥光了也没找到宝。过了几天,我们又接到命令,要我们去抢劫大陆那边芒果寨的一家小店,说是姓刀的已经把宝贝转移到了小店里。宝贝用一块红绸布包着,塞在小店进的货里。在大陆那边抢劫不太容易,我们是半夜去的,天没亮就回了。红绸布也找到了,可里面包的是块石头……”

“喂,谁听你东拉西扯讲故事!”玉哨不耐烦了。

可依拉娟听得全神贯注。这个岩温讲的正是发生在她家的灾祸啊!心头的伤痕被锋利的刀尖挑开,往事如新鲜的热血冒出来。困扰已久的谜底解开了,原来,那次抢劫是艾蛟一手策划的,而刀医生——不,什么刀医生,就是该死的刀二羊,又故意包了块石头来诬害她家!

果然,岩温继续说下去:“艾蛟认为那家小店的店主把宝贝换成了石头,非常恼火。他跟那个店主打交道很久了。店主是大陆那边的情报员。艾蛟经常把他们需要的情报送到他手里,差不多都能卖个好价钱。他一直以为店主是个老实人,但这次却把宝贝换成了石头,把艾蛟气得七窍生烟!”

“你还有完没完?”玉哨再次打断了他,“不要跟我兜圈子了,我对什么宝贝啊抢劫啊没有兴趣,你只要给我说你们害小刘的经过!”

“这就讲到了嘛,”岩温分辩道,“艾蛟曾经答应我,只要我好好跟他干,他就帮忙让我跟你好。所以上次艾蛟来找你时,我跟他打,还把他打跑了,这是他故意让我的。可到后来我就发觉不是这么回事了。如果我再跟你好下去,他就要来害我了。他其实早就看上你了,因此他比我更恨那两个姓刘的……”

“什么两个姓刘的?”玉哨警觉地叫出了声,“前面的刘老师也是你害的?”

“不,不……”岩温自知失言,结结巴巴地转移了话题,“要说冤,大陆那边的那个店主是最冤的。据艾蛟在中国那边的内线说,当时中国政府的警察从一个女人手里查到了毒品。这个女人交代毒品是从那个小店里取来的,结果那个店主就被他们那边的公安抓了起来。那个店主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他只能交代出小店进了几包货,是从艾蛟那儿进的,还说本村的刀医生与艾蛟一起来的,可以作证明。可那个刀医生只承认确实搭了艾蛟的车,别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刀医生推干净了,而店主就只好下地狱了。那边正在搞文化大革命,就定了他一个勾结外国反动势力、从事贩毒破坏活动的现行反革命罪,把他枪毙了。”

“哇”地一声,小玉香突然从梦中哭醒,似乎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感召,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凄惨。

“艾蛟还告诉我,那次他的毒品能过边境,是那个姓刀的帮了忙,但我不知道艾蛟和他有什么交易。”岩温啰啰嗦嗦地又说。

玉香还在哭,而作母亲的竟也不哄她,只呆呆地望着她哭——仿佛不是女儿在哭,而是母亲自己的灵魂在发出悲愤欲绝的呼叫!

突然,依拉娟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进茅屋。她必须亲口问一问,艾蛟是怎样与刀二羊做的交易,他们两个人是怎样联合起来陷害自己的丈夫的?

就在她将要一脚迈进茅草屋时,小玉香停止了哭泣。突如其来的沉寂中,时间仿佛也不再流动,一幅凝固的图画呈现在依拉娟面前:玉哨直挺挺地站着,冰肌玉肤里透出丝丝冷气。岩温匐伏在她的脚下。

谁也没在意依拉娟出现在门口。这幅命运之手绘制的图画,是一个封闭的整体,除了男女主角之外决不包容旁枝侧蔓。

“好妹妹,你不要生气了。我为艾蛟所做的一切,真的都是为了你啊!为了你,我还跟踪过刘,一直跟到了密支那……”

“你瞎说,小刘什么时候去过密支那?”玉哨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真的没瞎说啊!”岩温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他还认识了密支那的一个传教士。那个传教士我也知道,他的公开身份是教堂里的牧师,实际上还为外国肃毒组织工作。刘与那个传教士是路上偶然碰见的。可是这两个人一见面谈得很热络,那个传教士说他能搞到刘想要的药,刘一听就跟他走了。我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见刘随他进了密支那市郊的一座教堂,在教堂里住了好几天才出来。因为传教士有这样的背景,艾蛟就叫我盯牢他。后来才晓得,那个传教士真的发展刘加入了他们的缉毒组织。”

玉哨愣住了。她想起小刘在中蛊之前,确实离家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可他并没有告诉她去了密支那,也没说遇见了传教士;她又想起那天艾蛟来店里捣乱,小刘叫她吹木叶笛,一吹肃毒警察就来了。如果不是事先约好的,怎么可能?看来岩温的话没错,小刘真的是加入了缉毒组织。可他从未对自己露出过一丝口风!

“他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告诉我?”随着一声轻微的叹息,泪水蒙上了玉哨的双眸,那目光便显出迷茫,而脸庞反而添了几分生气,“到死也不把实话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慢慢伸出双手,捂住了脸蛋,身躯弯曲下去。岩温仿佛受到了鼓舞,不失时机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并且用一种充满激愤的声音说:“因为他是汉人!懂吗?汉人!”

玉哨无力地摇摇头,表示不解。

岩温俯身搂紧了她:“汉人从来不过泼水节,从来不肯洗一洗心里的污泥;所以他们要把心藏起来,不肯给人看,哪怕是自己最爱的人……”

“那么,我们傣家人呢?”玉哨恍恍惚惚地,仿佛在向一个遥远的地方发问。

“啊,我们傣家人的爱情,是深山里最纯洁的泉水!”岩温活泼地说着,把发烫的唇贴近玉哨的脸。这时他的身体好像一团火,哪怕冻得再硬的冰,也会在这团火的烧烤下融化。

玉哨合上眼睛,似乎觉得艰难跋涉的身心获得了一处暖巢。她将栖息在此,再也不想动一动了。她听凭那一团热火烧遍全身。于是这个美丽的躯体越来越柔软,柔软得好像被风推送的波浪,在星月交辉的映照下,依依流入极乐的天河。这是一个女人最消魂的时刻。

这个拥着她的傣族男人完全清楚这一点。他欣赏她,赞美她,一次比一次更热烈地亲吻她。她在他的亲吻下发出呻吟。这呻吟使他身上的火烧得更旺,好像这亚热带天空下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一旦升起便能舔干遍野清凉的晨露。他感到自己无往而不胜了。

但她却集聚起最后的力量,吐出这样一句话:“那么,在香烟里放海洛因的……是不是你?”

在这样的时候,她的声音显得十分古怪;可他却并不在意,也不屑回答。他不信她还爱着那个丈夫,那个肉体和灵魂都已消失的汉人。

“是不是你?”想不到她这样固执。

“是……又……怎么样?”他以一种顽皮的口吻回答她。

听岩温亲口说出这句话,玉哨好像觉得自己的脑袋被敲了一下,敲出一道贼亮的光。那光照在一封信上,就是前面的刘老师留给她的绝笔信,摊开在她面前,字字句句都发出了愤懑的呼号:“我问你,绑架刘进,往他嘴里塞麻风病人浓血的,也是你吗?”

“那次不光是我,我们有好几个人呢。”岩温嘟嘟哝哝地说着。他看见玉哨脸色变了。她在陡然地用力,仿佛要推开他,好像一朵不胜风吹的曼陀萝花,更显得娇弱可怜。

“你的心底有太多的污泥,已经洗不掉了!”她颤抖着,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给我走开!”

但是焦渴的小草,并不弃绝急雨的冲击,哪怕雨水并不清澈。他没有走开,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对他来说,她的魅力已无法抗拒。

于是她不再试图抗拒。她开始吻他。她吻他的脸,吻他的额,吻他的胸脯和肩膀。她吻得又急切又热烈。她的嘴唇仿佛浸有一种神奇的魔液,那样的湿润鲜艳,吻到哪里,那里便触电般地酥软迷醉。可是,当他把自己的嘴唇凑过来时,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他却迫不及待,张开大嘴迎接她。她便不再犹豫,挑战般地将粉红色的舌头探进他的上颚。他觉得她的舌头真的沾有魔液——滑柔、芳香、灼热的一团,像水又像火,像烈酒又像麻药。他全身发颤,激情有如冲出黑夜林莽的千万头野象,欢呼光明降临的辉煌瞬间。

就在这时,她在他的身子底下发出了一声轻笑:“嘻嘻——”

起先他把这笑声当成了哭——因极乐而生出的哭泣。但紧接着,笑声再次响起,越发响亮越发明确,同时携着阴森森的冷气向他扑来。岩温顿时从快乐的峰巅坠向黑暗的深谷,一种被掏空了一切的失重,使他无比恐惧。他急切地要想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抓不到,只有那幸灾乐祸的笑声响个不停:“嘻嘻,嘻嘻——”如同一些尖锐的老鼠脚爪,早已把他期待中的辉煌瞬间撕成了碎片。

岩温又急又怕,拼命摇撼这个似乎中了邪的女人:“玉哨,玉哨,你怎么啦?”

回答他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我不是你的玉哨!”

“那么你……你是谁?”

一阵毛骨悚然,岩温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是巫师的女儿。”那个声音又说,“我是女巫,我会放蛊——我已经放了,在你的嘴里。你……死到临头了。嘻嘻,嘻嘻!”


月亮落下去了,可是晨光还未显现,浓黑的树影如大摊的墨水泼洒在地上。伫立在茅草棚门外的依拉娟一点也不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她以为爱的力量已经消融了一切。她的玉哨妹妹已跟自己的心上人和好如初,柔情缱绻地度过了这甜蜜的一夜。夜露悄然滴落在她的肩头,在清凉微寒的感触中,她默默地为玉哨祝福。可就在这时,赤身裸体的岩温突然从茅草棚里冲了出来,疯狂地朝湖边跑去。她大吃一惊,不知是应该喊他,还是由他。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岩温已纵身跃入湖中。

她呆若木鸡,突然想到应该进茅草棚里去叫玉哨,可这时玉哨也冲出来了。玉哨也是赤身裸体,跌跌撞撞地向湖边跑去。黎明前的昏暗中,这个细白的身躯仿佛一道光,长发在肩头狂跳,好像烧着了的黑色火焰!

“妹妹——”依拉娟轻轻叫了一声,赶紧追上去,但怎么也追不上那道光,那簇狂跳的火焰。快到湖边时,玉哨站住了,还回过头来望了望。依拉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也不知她望到了什么,只觉得这一刹那间她的动作有着一种无限依恋的意味。依拉娟赶紧又往前追了几步。

这时玉哨已转过脸去。面对黑魆魆的湖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舒展双臂,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就不见了。

过了好半天依拉娟才明白,玉哨是跳到湖里去了。

于是她坐在湖边等她出来。因为她知道她的水性很好。

后来,曙光出现了。依拉娟不曾注意到最初的曙光是从哪一刻跃出来的。当她发觉的时候,已经有绯红的雾霭浮现在湖泊之上,像玉哨柔软飘逸的筒裙。蝴蝶也飞来了,一只接一只,首尾相衔,悬于四周,缤纷的色彩与绚烂的晨光交相辉映。在天空,在湖面,在亮闪闪的棕榈树的绿叶上,处处闪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奇特气息,好像处处隐藏着希望,又处处包含着绝望。依拉娟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特别。如果不是有身边的小玉香,她也想一头扎进这蝴蝶织成的彩带下面那一片诱人的蔚蓝中去了。

她从日出一直等到日落,又从日落等到天空的星星密布,但期待中的玉哨妹妹并没有推开蔚蓝的水波,笑嘻嘻地向她走来。

她终于明白过去的一切已化成了一场梦。梦醒了,但梦的感觉永存。于是她点火焚烧了湖畔的茅草棚,然后抱着小玉香,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原始林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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