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爱与恨的火焰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28:32

无论依拉娟怎样劝说,玉哨始终不肯在心中原谅岩温。日子一天天过去,白天,依拉娟帮玉哨操持店里的事,晚上,安顿小玉香睡熟以后,就跟玉哨学这秘密的放蛊术。玉哨练的是蟒蛇蛊——这是从蟒蛇唾液里提取的一种物质,人只要沾上一滴,就会生出可怖的幻觉来,就好像吸了鸦片似的。所不同的是,鸦片使人飘飘欲仙,无比快乐,而这种幻觉却是地狱般的恐怖。放蛊者再配以巫术,中蛊的人便浑身发黑腹部肿胀,并在一种极其恐怖的幻觉中活活吓死。

当那纤细的弦月日渐变圆,终于丰满得有如初孕少妇的肚皮时,玉哨蓦地一惊:“依拉娟姐姐,这里不能再呆了,我们走吧!”

依拉娟正在给小玉香喂饭,半月来安定的生活使这一对母女的脸色红润了。玉香益发活泼可爱。见玉哨这么说,依拉娟不由得问:“是怕艾蛟他们再来纠缠吗?”

自打在那湖里出事以后,艾蛟再也没有来过。但他手下的那帮人来过好几次。每次他们进屋,玉哨总是妖娆地笑着,迈着款款的小碎步,用葱白样的小手捧来香醇的米酒;酒一沾唇,那帮家伙就飘飘欲仙,只顾色迷迷盯着玉哨。玉哨则故意似嗔似怒地埋怨:“艾蛟怎么不跟你们一起来呀?他还欠着我的酒帐呢!”

“放心,我们艾蛟大哥恨不得给你吃金子煮的饭,喝银子煮的汤,他怎么会赖你的账?”

玉哨听了,娇媚地笑着,说:“你们吃过这样的饭、喝过这样的汤吗?不怕被咯死毒死啊?”笑着,又道,“叫你们的老大来吧,我会给他吃最好的米酒和剁生,不放毒的。”

喽啰们就只好讪笑着:“我们老大这次赚了一大笔钱,到老挝去了;以后他会来的……”

“说不定他赚了钱就远走高飞了,把你们这些傻帽留在这里……”

“不、不会吧……”

和这帮人七嘴八舌,玉哨巧妙地应付了过去。店里的生意依旧。她还悄悄地告诉依拉娟,那天艾蛟身上带有一笔钱,被她留下了。那笔钱足够她们几年的生活。所以依拉娟思忖玉哨可能是为了躲避艾蛟他们而打算远走高飞了。

但玉哨却摇摇头:“不,不是怕他们;是……他要回来了。”

“谁?”

“岩温!”

依拉娟“哦”了一声,心想玉哨可能已决定放弃报复,但是不愿再看见岩温。

然而玉哨好像也并不愿意放弃那个小吃店。她只是收拾了一番,锁上门,就和依拉娟一起,抱着孩子,带上一些细软和必需的用品,沿那条马道来到了上次她对艾蛟施行蛊术的湖边。

两个女人差不多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用竹子和茅草搭了一间可以栖身的窝棚。这件本来女子难以胜任的工作,把她们两个累得筋疲力尽。但在黄昏最后的霞光中,两人依然不忘披散长发下湖沐浴。才洗了一会儿,玉哨湿淋淋的脸蛋忽然变得惨白。依拉娟关切地问:“玉哨妹妹,你不舒服吗?是累坏了吧?”

玉哨不回答,却反问:“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依拉娟侧耳静听,未觉有异常。从湖面吹来的风,送来阵阵凉意。老榕树的气根在风中飘拂;对岸有一排棕榈树,宽阔的羽叶有如一些巨大而精致的画笔,摇晃着尖细的亮闪闪的绿色笔毫,发出一派轻柔的天籁之音。

“不,我不能让他来。”玉哨一步步向湖岸走去。当她从水中站起时,顶在头上的衣裙呼地落下,严严遮住了白皙窈窕的身躯。

“他来不了!”她一再地嘟哝着,仿佛念咒似的,又把几根甘蔗插在草棚附近,“他会迷路的。”

暮蔼过早地降临了,浑浑沌沌的雾气升腾起来,好像湖心喷吐出来的无尽的哀愁。躺在窝棚里的草铺上,两个劳累已极的女人一下子都昏昏地睡着了。

然而这是不安定的睡眠——玉哨在梦中发出呓语;依拉娟搂着小玉香,却感到灵魂已脱离了躯壳,在一团灰濛濛的雾中漂浮。在那团雾中,她看见自己死去的丈夫复活了。他还是那么英俊,那么潇洒。他“咚咚”地敲着象脚鼓,敲得她的心如少女般紧张而羞涩地怦怦直跳。于是她也真的回到了少女时代。她不敢抬头看他,却把一只装满花瓣和棉籽的香包,准确无误地丢到了他的手中,然后,一转身机灵地跑开了。他却追着她,将一瓢清水浇在她身上。水啊,那么清凉,那么纯净,如一阵怒放的甜柔的花香,渗进肌肤,润透了她的心房。而她那张脸蛋,也红得如含苞的凤凰花团一样了。

于是她来到大青树下等他。天黑了,钟情的糯哥乐鸟放开了婉转的歌喉,可是她的心上人却不见出现。“呜——呜——”只有金竹笛发出的声音撞击着大青树的枝叶。这声音是这样的低沉,根本不是爱的召唤,而是哀怨的呜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依拉娟蓦地惊醒,耳畔“呜——呜——”的哀泣声依然。她睁大眼睛,望着茅草稀疏的草棚顶。茅草间有缝隙,在白昼,那里会漏下蓝天的碎片;到夜晚,又会钻进闪光的星星。可现在,那儿昏暗一片,只有“呜——呜——”的金竹笛声无孔不入。

旁边的玉哨翻了个身,将一条棉毯拉到头上,仿佛也在梦中抵御着那个声音。

依拉娟睡不着,走到外面,只见湖水像鲤鱼的肚皮一样闪着银光,深蓝色的夜空下,古老的林莽发出阴悒的喘息——远远地,似有野象的嘶吼,有猿猴的啼鸣,还有狼群的长嚎……一条布满野象足迹的坑坑洼洼的小路伸向林莽腹地,她不敢再往那边去。她还记得再过去有一条很深的山谷,谷底阴湿昏暗,到处是几个人都抱不拢的参天老树;还有粗壮的古藤盘根错节,曲曲折折如蛇一样缠来绕去,织成了一座绿色的穹窿,终日透不进一缕阳光。

“呜——呜——”低沉的金竹笛声竟是从那恐怖的谷底传来,还伴着哀怨的情歌:


竹子不会独棵生长,

大雁不愿孤身飞翔。

失伴的鹦鹉不会唱出好听的歌,

失恋的情人无心吹奏迷人的金竹笛……

好妹妹啊,我的心上人,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听着这熟悉的情歌旋律,依拉娟的心为之一颤。她驻足望去,只见清朗的月光下,森林大地也在夜风中微颤,似乎带着一种簌簌的响动,梦中惊醒般地从黑暗中拉开了一道帷幕。裂谷不再可怖,宛如一条宽阔的翠带,从星光灿烂处逶迤而来。一个穿着白色对襟短衫的傣族小伙子,呜呜地吹着金竹笛,在那条宽阔的翠带上东张西望,踯躅不前。

依拉娟大吃一惊:他多么像自己的丈夫!

她掐自己的胳臂,胳臂很痛,她相信这不是梦。她又揉揉眼,定睛望去,发觉他比自己的丈夫更年轻,更英武。他穿的那件短衫白得像雪,他佩的那柄短剑灿烂得仿佛镶满星星,而那呜呜的金竹笛的声音,如泣如诉,每一个音符都如饱含魔力的精灵,在茫茫夜空间寻觅……

依拉娟受到深深的感动,心的止水突然涌动,不加思索地,她竟脱口唱道:


狂风吹来了,

薄薄的树叶四处飘零;

树叶啊,

它就是妹妹的命运……


依拉娟的歌喉凄清哀婉,似在呼应,又似在召唤。那金竹笛声突然哑了。吹金竹笛的青年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向她走来。

依拉娟被眼前的景象弄懵了。她并不知道他是谁;难道,他将代替自己的丈夫?

在歌韵编织的罗网中,她坠入了一个心醉神迷的境界。她边唱边向前走去,情不自禁:


深情的阿哥呀,

你好似天上的星星;

你明亮的目光,

常常照亮我黑暗的心房;

可是忽然间,

乌云可恶地将你遮挡;

还有那狂风暴雨,

吹得我孤苦伶仃,无处躲藏。

我心中的爱呀,

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你,

和你相会在天堂?


歌声在哀怨中溢满了绵绵情意。

金竹笛声再次响起,旋律热切奔放。青年仿佛得到某种启示,某种感召,脚步轻快有力,像扑向灯光的白色飞蛾,他毫不犹豫地向着依拉娟,向着两个女人合力搭起的茅草棚,飞奔而来。

但就在这时,四周蓦地刮起一阵风,明镜般的湖面,如煮开了的水一样沸腾起来,那上面吐出丝丝缕缕的雾气。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林莽,向疾行而来的青年笼罩过去。眼见得那青年在迷雾中挣扎,依拉娟想帮他一把,竟不能够。而差不多与此同时,一条碗口粗的黑色蟒蛇,从雾中跃起高昂凶恶的脑袋,呼呼地向青年游去。青年一见,吓得抱头就逃;可是他跑到东,那蛇追到东;他跑到西,那蛇又追到西;青年左冲右突,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蛇的追踪。青年急中生智,一把扯下包头巾向蛇扔去,但蛇并未上当,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去缠他的头巾,而是更凶狠地向他扑去……

依拉娟忽然心有所悟,扭头望去,只见不知什么时候,茅草房旁已插上了香烛、甘蔗。她突然间明白了一切,转身奔过去,边奔边高呼:“玉哨——玉哨妹妹!”

迷雾中显现出半张惨白的脸,一个白色单薄的身影……仿佛是玉哨,又仿佛不是,一切被雾撕扯得支离破碎。依拉娟顾不得分辨,就急切地喊:“玉哨,你不能!不要……”

白影弯了下去——像是垂下了头,又像是被无形的重负所击倒,一个游丝般微弱的声音随即飘到依拉娟的耳畔:“姐姐,我其实并没有……我只是赶他走开。”

“啊,原来你的蛊毒还没放出!”依拉娟又惊又喜,“这么说,他没有生命危险……”

玉哨不再回答,迈着小碎步走开了。依拉娟走过去,把甘蔗踢倒,香烛弄灭了,但眼前还是一片模糊,那浓厚的迷雾还未来得及散去。此时,有游丝般微弱的声音好似从空中飘来:“依拉娟姐姐,以你这样的心肠是难学养蛊的;我看你就算了吧,带着孩子,回家去……”

“不不,我要学,我一定要学!”依拉娟在心中大声地辩驳,“好妹妹呀,你在哪里?你千万千万不要抛下我!”

“唉——”突然一声细细的叹息,像迷雾中吹进了一缕轻风。渐渐地烟消雾散,蟒蛇不见了。天空大地,恢复了原来的一派清莹澄碧。依拉娟又记起那个可怜的青年人,便摸索着向他走去——这个吓昏了的青年此刻正躺在一棵凤凰树下。

“岩温!”依拉娟明白无误地叫道,并且从湖里舀来水洒在他的额上。

“你……”那青年慢慢睁开眼,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舒了口气说:“你走吧!”

“谢谢阿姐救了我。”青年坐了起来,“阿姐,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依拉娟摇摇头:“不,不是我,我没这么大本事。要不是她……”

“她?她是谁?”青年一激灵,跳了起来,黑亮的眼睛里冒出了火花。

依拉娟慌慌地红了脸,低下头去:“不要问了,什么也不要再问!你快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岩温走了。丰满的圆月也日渐瘦损。依拉娟依然向玉哨学习养蛊,依然为想象中的复仇目标而生活下去。时光流逝,却也宁静似水。

一星期之后,又一个月明之夜,南风处处吹送着缅桂花的芬芳,树木在甜蜜的气息中发出激动的震颤。躺在茅草棚里的两个女人感受着这种震颤,久久不能入睡。这时,金竹笛声又响了,低沉的、忧郁的、呼唤的金竹笛声从幽深的山谷传来。

玉哨一跃而起,赶紧跑到外面,插上香烛作法,搅起凄迷的大雾,引来凶恶的巨蟒,于是金竹笛声又哑了……

这样,大约每隔一星期左右,岩温就来一次。每次,玉哨都作法引来巨蟒;而每次,依拉娟都在紧急的关头拔掉香烛甘蔗,玉哨也就不再继续。

终于有一次,在蟒蛇出击的恐怖中,那金竹笛声依然不肯消失,呜呜咽咽、颤颤慄慄,却是不屈不挠地缠绕着森林湖泊。依拉娟的心软了,她噙着泪花恳求玉哨:“好妹妹,你就见他一面吧!也许……他是冤枉的呢。”

“不,”玉哨痛苦地摇摇头,“如果我问清楚一切,我就将失去一切。”

依拉娟对她的话不以为然,抱着孩子离开了茅草棚。

已经是半夜了,从甜睡中醒来的小玉香留恋茅草棚里的温暖,把毛茸茸的小脑袋钻在妈妈的怀里,发出唔唔的声音。依拉娟的心跳得很猛烈,只有紧紧搂住小玉香才能平静一些。

“依咪,香香害怕……”已经开始懂事的小玉香瞪着一株株老榕树布下的黑影,觉得那里藏着妖怪。

“香香不怕,”依拉娟尽量使自己放松,“依咪给你讲个故事:从前,人们相亲相爱,每天唱歌、跳舞,过着快乐的日子,从来没有一个坏人……”

“依咪,坏人是什么?”小玉香好奇地问。

依拉娟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注目茫茫夜空,一道雷霆自心上滚过,黑暗的天幕忽然张开了一双眼睛,愤懑的眸光似火,能把湖水烤得焦干。

“唉,玉香要是男孩子就好了!”诀别时,丈夫曾绝望地仰天长啸。

“玉香他爹,你这是什么意思?”哭成泪人儿的依拉娟强忍着悲痛问。

丈夫摇摇头,吐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女孩子是一朵透明的水花,她需要清凉的夜露滋润,需要温暖的阳光爱护,而任何一道邪恶的火焰,都会把她烧干。依拉娟,答应我,永远不要让小玉香知道,她有这样一个父亲;也永远不要让她知道,她依波的冤和恨……”

依拉娟答应了丈夫对这个世界的最后要求。

被复仇的欲望激励着的这个母亲,以无比深厚的母爱抚育着年幼的女儿;而同样被复仇的欲望所鼓舞的玉哨,也以一个女人的全部温柔与慈爱关怀着这个孩子。小玉香是两个女人的女儿,在两个女人的关爱下成长。

依拉娟不愿回答女儿的问题,却把孩子搂得更紧了。“小玉香呀,依咪给你唱支歌。”

于是依拉娟就轻轻地哼了起来:


我的忧虑比怒江水还要深,

我每日都在追溯着逝去的美梦。

我这个孤独而不幸的女人啊,

此生再不能与你欢度良辰!

我的心像被辣椒水腌着一样,

深黑的皱纹也来到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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