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拉娟从刀二羊那里回家以后,仍旧坐立不安。女儿小玉香哭着闹着要吃饭要喝水要出去玩,她都漫无心绪,只顾眼巴巴地盯着屋子外面。
屋外的院子里,竹木栅栏的门大开着。门外的小路在夜色中逶迤前行。然而小路始终沉默着,不肯把她期盼的人送来。
一天又一天,丈夫杳无音信。万难忍受的依拉娟就把小玉香背在背上,踏上了通往县城的路。依拉娟要到县里去打听丈夫的下落。
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又央求人搭了一段便车,依拉娟到达县城时,已是傍晚,但见县城里满是揪人、打倒走资派的大标语大字报,街上的人也行色匆匆。她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县公安局的所在地,过去一看,那里也在搞文化大革命;依拉娟向局里的人询问关于岩龙的事,居然没人接待,也没人回答她岩龙的去向。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她抬眼看见一个人,十分眼熟,一想竟是认识的,他到她家来过几次,都是为了取情报,还记得丈夫叫他“王同志”。她急忙追上去大叫:“王同志,王同志!”
可那“王同志”竟一低头,转身沿着公安局门口那条小街走了,好像根本不认识依拉娟似的。
依拉娟大惑不解。“王同志”来家里时,她总是好菜好饭招待他,丈夫还烤茶请他喝呢,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呢?
依拉娟疾步紧追,不依不饶地继续呼叫:“王同志,我是岩龙的妻子依拉娟呀!我家岩龙到县里来已经好几天了,你看见过他没有?”
王同志终于驻足,回身望着依拉娟,脸上一副无奈的表情:“哦,哦!”
依拉娟不明白这“哦”是什么意思,只好继续追问:“你知道我家岩龙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回家?他究竟出什么事了?”
王同志无法再“哦”下去了,只好说:“是听说出了点事……”
看王同志欲言又止的样子,依拉娟急死了:“出什么事了啊?”
王同志叹口气:“我也说不太清楚。反正,像我们这样过去为政府做过情报工作的人,都有‘里通外国’和‘叛徒’、‘特务’的嫌疑,都在接受造反派的审查呢!”说罢,他又悄悄把依拉娟拉到了一边,“天快黑了,又有孩子,我带你去找家小旅馆住一宿,明天一早快回家去吧!”
依拉娟哭着说:“岩龙找不到,就是在金子打的床上我也睡不着呀!王同志,你行行好,帮我想想办法吧!”
王同志苦笑着摇了摇头:“嫂子,不是我不肯帮你,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世道这样乱,谁都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看你还是不要再找了,赶紧带着孩子回家吧。要是被造反派知道了,连你也会被抓起来的。”依拉娟无奈,只好第二天背着小玉香又回到了家里。
就这样又盼又等了三个月,一天岩龙突然被送回了寨子,但不是回家,而是被押在了寨子里一座已经废弃的缅寺内,由县和大队的武装干部、民兵严密看守着。当天晚上,依拉娟被允许去缅寺与岩龙见了一面。
岩龙又黑又瘦,目光呆呆的。依拉娟上去就扑到了他的怀里。岩龙紧紧搂着妻子,一个劲摇头叹息,说:“依拉娟啊,我要当冤死鬼了,我要当冤死鬼了!”
依拉娟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依拉娟说:“天神英帕雅在上,你连蚂蚁也不曾踩死过一只,从来没有做过坏事,难道政府会冤枉你?”
丈夫却反过来捂她的嘴不许她再说下去,自己重重地长叹了一声:“无论如何,你要好好活下去,要把咱们的小玉香抚养成人。”
这似乎就是诀别的话了。
一种不详的预感袭来,可依拉娟还在挣扎:“不,不会的!你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你不会有事的。我不相信,不信……”
可是难以置信的事还是发生了。第二天,以县公安局革命委员会的名义,在芒果寨召开了公审大会。公审大会上拉的大标语是:“打倒里通外国、勾结国外反动势力、贩卖毒品、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岩龙!”岩龙的名字上被打了大红叉。
会后岩龙就被拉出去枪毙了。
在芒果寨,一个女人如果丈夫死了,那么在下葬时她必须找来一对蜡条和一串穿着槟榔的白线,自己握着一端,另一端系在棺木上,由一个长者来将白线割断,以示断绝夫妻关系。这样,死去的人才安心,活着的人也会有新的生活。可是,像依拉娟丈夫这样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又有谁来为她主持这样的仪式呢?事实上不仅没人来为她主持这样的仪式,连丈夫的遗体都不允许埋进村寨里作为公共墓地的龙林,而只能在被称作“坝消先批”的乱坟堆里草草埋葬了事,连个正式的坟头都不能立。依拉娟只好在当天晚上,悄悄来到“坝消先批”,在埋葬丈夫的地方堆了一些土,种了一小丛凤尾竹作为标记。
五个星期后,也就是在丈夫去世满五个“七”的那天,依拉娟在那丛凤尾竹下给丈夫点了香烛、烧了纸钱,磕头告别——她决心离开这个世代居住的寨子、这个她今生最刻骨铭心的伤心之地。
不晓得什么时辰了,看不见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树追随着她:高的矮的,粗的细的,枝枝蔓蔓撞着脑壳。她被撞得晕头转向,好像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好像觉得是树追着她在走,也好像是树在对她说:走啊走啊,走到可以极目远眺、自由自在的地方去。于是她就走,背着女儿小玉香着了魔似地走,走到这越来越荒蛮的原始森林里来了。
终于感到又饿又渴,哭累了的小玉香已在她背上睡着了。她停下来放下背上的孩子,亲了亲她,一颗母亲的心使她镇静下来。她想应该休息一会,先寻点可以充饥的东西填饱肚子。
她东张西望,找不到平时在村寨附近随处可见的芭蕉、甘蔗,也不见那种主干上挂着累累硕果膨胀得如牛肚般的菠萝蜜树,连可供解渴的“扁担藤”也没有,唯见浓荫蔽日的老榕树,一株接着一株,搭成重重屏障,矗立在四周,飘飘荡荡的气根,密密层层的枝叶,宛如一些长长的手臂,默默地以一种沉静的力量绞杀着另外一些曾经也青春也丰茂过的高大乔木。
也不知道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了,附近还有没有村寨?是在中国的地界,还是已越过国界到了缅甸?原以为逃出唾弃她的家乡就能寻得新生,岂知这原始的林莽更是一座绿色的牢狱,她再也走不出去了,连看一眼悬在地平线上的太阳也不可能。以前在家时,此刻也许该淘米做竹筒饭了;玉香她爸还会猎来竹鼠,用香茅草烤竹鼠,香味溢满竹楼,可现在孩子他爸……
绝望的依拉娟欲哭无泪,手脚软软地靠着一棵大榕树,一动也不想动了,却忽然听见半空中飘来一阵笑声,又娇又媚,又脆又嫩,好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发出来的声音。
依拉娟一愣,这个女孩子怎么也会来到这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莫不是她也跟自己一样,被戴上了“反革命家属”的帽子,像旧时的“琵琶鬼”一样,在寨子里呆不下去而逃出来的?但她想想又觉不像,胆战心惊逃出来的女子,哪能笑得这么甜美这么快乐?
再不就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把鸟鸣错当人声?本来林中的鸟儿多得数不清,什么黄鹂、百灵、太阳鸟、种花鸟、织布鸟,还有一种鸟儿全身艳红,叫起来嘤嘤呖呖,千娇百媚。
于是她侧耳细听。正午的林莽,从那些树冠起伏的波动中,藤蔓颤慄的摇曳中,确实传来种种莫名的声音:有沉闷的低吼,有尖细的长吟,有野兽脚步的哗哗声,还有蛇行的窸窣声——在林莽阴湿的胸膛里,包藏着同样阴霾的秘密。这娇笑声也是其中之一。
这笑声既给依拉娟带来希冀,又使她感到恐惧。她渴望见到人,渴望到有人的地方喝口水,吃一团甜甜的糯米饭;但同时又怕见到人,怕边防军把她抓住押回去,这一来她的罪孽就更大了。
她踩着厚厚的腐土,往前走了几步,又用力拨开那些绿苍苍的繁枝密叶,突然间豁然开朗,一池碧波荡漾的湖水呈现在眼前。
沿湖一条小径,盛开着紫色的和淡黄、粉红的野花。依拉娟迈着傣族女人特有的小碎步朝湖边走去。野生的花蕾吻着她的脚踝,她感到一阵轻松,仿佛那原始林莽所加给她的沉重负荷已悄然卸去,这些柔弱的易于凋零的小花朵儿的微笑,又让她感受到生命枯荣和精神自由的快乐。可没走几步,就又惊讶地站住了——她看见沿岸所有翠绿色的枝桠上,挂满了数不清的巨型蝴蝶,有的比巴掌还大,有红的有黑的,有黄的有蓝的,斑斑驳驳五色缤纷……一只接一只,首尾相衔,浩浩荡荡地挂在空中,那么瑰丽那么奇诡,好像天火烧断了彩虹,掉到这湖上了。
“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笑声又响起,比刚才更加清晰。幽蓝的湖泊也受到震荡,弥散起淡白的水雾。蝴蝶却岿然不动——仿佛是它们在笑。这些交欢的蝴蝶,像人一样,发出妖艳而放荡的笑声。
依拉娟望而却步,恍若置身梦中。小时候,母亲就曾告诉过她,天地初开之时,天神英帕雅说:每个人做的梦都是真实的,任何梦境都会变成现实。可如今世界颠倒过来了,梦不能变成现实,而现实却变成了梦。对依拉娟来说,好年华已像梦一样消逝了……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只看了一眼,便禁不住心跳耳热。这一回,她真正跌入了梦镜——在她的前面,飘飘荡荡的翠枝绿蔓间,高悬着一张藤蔓编成的吊床,吊床上一对赤身露体的男女正抱在一起,快乐地笑着滚着。好像青竹要拔节红莲要怒放一样,傣家的依少(少女)和岩冒(小伙子),到了情窦初开之后便在阳光的芬芳中对歌,在露湿的夜幕里欢会,一切有如微雨在水中溅起涟漪,晨风在稻田推出波痕一样自然。所以,依拉娟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地闯到这里来,万一小玉香哭起来惊动了吊床上的人,多不好意思呀!
她垂下眼皮不敢再往上看,却见那蝴蝶的彩带静静地垂于四周,以一种凝固的灿烂衬托着那吊床,好像衬托一个亘古不变的梦巢。
依拉娟的眼眶湿了:“哦,岩龙,我的岩龙……”她还记得那个初夜,当晨光从黑暗中脱颖而出,爱从幽闭的心房里苏醒,泪水溢满了双眼,从森林里吹来的清凉的风,亲吻着她露裸的肌肤。她从来不晓得自己的舌头竟如糯沾巴花的花蕊般娇嫩柔软,为此她披散浓黑的长发遮掩圆圆的肩膀,将羞红的脸蛋埋在岩龙的胸前……不知怎的,她与丈夫婚后一直没有孩子,直到二十七岁上,才生了玉香这个可爱的宝贝。依拉娟跌坐在湖边的草丛里,紧紧抱住小玉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她发现眼前弧光一闪,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抛到湖里去了;还没等看清,就听“扑通”一声,一个赤身露体的男子也紧跟着跳进水中。
清澈的水面上,有一只玲珑的小白鼠在游。那男人一个劲地往它游的方向追去,像要抓住它似的。可小白鼠何等的机敏伶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反过来围着那男人转圈;而那吊床上的女人,却肆无忌惮地笑着,那笑声听起来很古怪——不像笑,倒像一股阴惨惨的邪风从半空中刮下来。依拉娟一惊,有些毛骨悚然地抬头望去,忽觉眼前一亮,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见那吊床上的女人已经跳到了地上——天哪,她多么年轻,简直还是个孩子!细腻的身躯像节节嫩藕,娇白的脸庞如含苞的新荷。她似乎一丝不挂,又似乎披着一袭透明的飘飘衣裙。依拉娟从未见过这种衣裙——跟所有姹紫嫣红的傣族筒裙都不一样,它仿佛是弥散在森林中的湿雾组成,没有质感却飘逸出一种令人迷惑的旋涡。
女孩一落地便从一只竹篮里取出几截甘蔗,插在湖岸边,在每截甘蔗的旁边又点上一支香。依拉娟被这诡异的举动弄得十分紧张,下意识地在一棵棕榈树后掩藏了身子,却又忍不住探出头来,瞪眼盯着她。
香烟袅袅升腾时,这女孩便展开双臂旋转舞蹈起来;而那一团缠裹着她的迷雾,因这旋舞而悄然消褪。亚热带的艳阳下,这个舞女的酮体犹如一道亮丽的电火花,随着这火花的旋转,甚至可听见它放射出一种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震荡着静谧的空气;那一串串凝固不动的蝴蝶,也因受到震动而轻拍起了翅翼。
可她还在旋,还在旋,而且越旋越快——时而双目紧闭,齐密的睫毛如湿沉的雨雾低垂;时而仰面向上,明眸里闪射着烈焰,长发如雷霆撕开的乌云一样,又黑又亮,狂烈地翻卷着跳动着。
随着旋舞的深入,依拉娟看到她不断地伸手朝湖上抛洒着什么——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仿佛是些雨点,一些纷纷扬扬迷离闪烁的小雨点;又像是一条巨蛇捕获猎物时吐出来的一种醉人的泡沫。沐着这种泡沫的气息,依拉娟便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但她勉力支撑着,只见那女孩又一扬手——这一回,看清楚了——那是一支红红的攀枝花,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刹那间,数不尽的蝴蝶同时飞扬,振翅向那道弧线扑去,蝶翼煽动抖落的粉屑,竟白迷迷地盖住了幽蓝的湖面。水里的男人晕了,不顾一切地朝岸边奋力游去。
旋舞的女孩突然停住,从竹篮里拿出一片剪成长条的芭蕉叶,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撮起纤细的手指一弹,那芭蕉叶便通了灵似地沿湖滑去。当那男人游到湖边攀着一枝老榕树的气根要爬上岸来时,芭蕉叶原地旋了几旋,突然变作一条碗口粗的黑色巨蟒,冲着那欲登岸的男人丝丝吐信。那男人吓得一松手,掉头钻进水中,慌慌张张地向另一侧岸边游去。
这时,女孩又从竹篮里取出另一条芭蕉叶,如法炮制,当那男人游过去时,巨蟒又在另一侧岸边出现了。如此往返几次,那男人终于力竭,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但可看得出他平时的体魄很好,水性也很好,因此还一个劲踩着水奋力挣扎。
依拉娟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是个正在作法害人的女巫!
眼看水中的男人情势越来越危急了,善良的依拉娟想了想,就放下小玉香,不顾一切地冲向前去。她先一脚踩灭了几支香,然后伸手就去拔那些甘蔗。就在这时,她的手腕被作法的女巫扼住了。
依拉娟的手腕被扼得很痛,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拼命和这女巫撕打,决心要破掉对方的妖法,让水里的男子得救。
但毕竟在林中跋涉了这么久,身子已疲惫不堪,依拉娟很快招架不住。女巫却越战越勇,一双纤细得似乎只有少女才有的小手,死死揪着依拉娟的头发。依拉娟被揪得疼痛难忍,便试图去咬对方的手臂。就在这时,她一眼看见,她的小玉香在扑一只蝴蝶,正一步步朝湖里奔去。
“玉香——”她挣扎着才喊出半句,就听“扑通”一声,孩子已掉进水里了。
依拉娟吓懵了,完全忘了自己不会游泳,推开扭打的女巫,就要往水里扑。可这时,那女巫比她还灵敏,一转身已跃入湖中,鱼一样敏捷地向孩子游去。
依拉娟惊恐地大叫:“不,不要……”她以为完了,一切都完了,女巫要把她的孩子掐死了……她恐惧地瘫倒在地上。
当依拉娟从昏晕中醒来时,小玉香正在她身边叫着依咪。这孩子披了一件大人的紧身短袖衫,好像罩在宽大袈裟里的小和尚一样。
记起刚才可怕的一幕,她惶恐地一伸手将玉香揽进怀里,但举目四望,并不见什么“女巫”,只有一个清清爽爽的女孩儿,着一袭藕色筒裙,娉娉婷婷依树而立。什么蟒蛇、蝴蝶,溺水的男人……全不见了。湖水蓝盈盈地清澈,对岸青翠欲滴的椰子树,闪闪烁烁地映在水中,那图案既粗犷又抒情,整个湖面清新明丽有如一匹刚织成的蓝底浅花的蜡染布。
依拉娟迟迟疑疑地叫了声:“妹妹,是你……救了我的孩子?”
女孩儿无言地笑了笑,从一个彩色统帕里拿出一只竹篾编的饭盒,递给依拉娟:“姐姐,你和孩子都饿了吧?先吃饭吧。”
饭盒里装的是糯米饭和开胃的南泌麻枇(一种辣椒酱),还有一小撮金黄色的鸡棕。依拉娟嗅着这香喷喷诱人的气息,早已饥肠辘辘,可还是顾不上吃,只一把抓住这女孩的手,哽咽地说:“妹妹,谢谢你……”
话未说完,小玉香已过来,伸出小手在饭盒里抓了就吃,把那白生生的饭粒涂了一脸。那女孩儿一见,忍不住格格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将玉香抱起来,擦干净她的小脸,然后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捏了一小坨米饭,放进她的嘴里。玉香也真的饿了,咂巴着小嘴吃得真欢。
依拉娟看着,心里又是一阵感动。望着那女子俊俏的脸庞,那充满爱意的温柔举止,终于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说:“阿妹,我看你是个好心人,可刚才……”
努力择着字眼,可到底不便说下去。不料这女子一听却哈哈笑了起来。依拉娟被她笑得有点不知所措,傻乎乎望着她。只见她还在不住地笑,笑得清脆、明朗,令她想起曼龙佛寺檐角垂挂着的铜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的声音。
突然,她不笑了,转过脸去望着湖面,眉头紧蹙聚起一缕幽怨:“那歹人,跟我有仇!”
轻轻一个“仇”字,使依拉娟陡然生出一种息息相通的亲切感。她点点头,“哦”了一声:“我明白了。”又问,“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哨。”
“玉哨妹妹,”依拉娟也轻轻吐出心底的秘密,“我叫依拉娟,我……我也有仇啊!”
“阿姐也有仇?”玉哨轻轻扬起了双眉,恳切而又侠义地说:“阿姐要是信得过,就把心中的冤仇告诉我……”
听玉哨这么说,依拉娟心口搅起一股酸楚的热浪,想开口,泪水却赌住了嗓子眼,好一会才艰难地说:“把怒江的水舀干,也洗不净我依拉娟的冤;像啼血的杜鹃鸟那样唱哑了嗓子,也说不尽我依拉娟的仇——我的冤仇一时没法说清楚,现在我只求……”
说到这里,依拉娟顿了一下。玉哨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只见她咬了咬牙,然后坚决地、飞快地说:“只求妹妹收留我,把报仇的本领教给我。”
“这个……”玉哨沉吟了一下,未置可否。
依拉娟连忙接着说:“我的好妹妹呀,阿姐会帮你纺线,阿姐会帮你做饭,阿姐会把妹妹住的竹楼擦得像镜子一样亮,会将妹妹穿的筒裙缝得像孔雀一样美。请妹妹一定不要拒绝我!”
“可是,”玉哨犹豫了一下说,“要学会这报仇的本领,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一年又一年,要付出许多心血,还要吃许多苦头——而且,在任何情况下,你不能心慈手软,不能对你的仇人有一丝怜悯的念头,否则就会前功尽弃,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妹妹放心!”依拉娟说,“阿姐的意志好比这湖里的水,多么锋利的刀刃也劈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