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玉哨家的飞来横祸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27:24

依拉娟想不到,湖泊东面有一条马道,沿马道走出去,没多远就是一座寨子。南来北往的商人、马队都在这寨子里歇脚。寨子里有条小街,街上也有几家店铺。夜幕降临的时候,玉哨带着依拉娟到了自己的家里。玉哨的家就在街尾,开着一家小吃店,专卖凉粉和米线。

“玉哨,你的依咪呢?”依拉娟打量着冷冷清清的店面,好奇地问。这里除了一个锅灶,两张桌子和几条凳子,还有一只放食品的橱柜以外,不见一个人影。

“我没有依咪了。”玉哨默默地垂下头去,爱笑的双眸闪出罕见的泪花。

“那么,依波呢?”依拉娟又问。

“也没有了……”

“玉哨妹妹!”依拉娟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嗯?”玉哨踮起脚,把挂在梁上的一盏汽灯点着了。

顿时屋里亮了。依拉娟发现这店铺虽不大,可桌椅都擦得干干净净,锅灶旁的案板上,装油盐和各种佐料的瓶罐也摆得十分整齐。

“玉哨妹妹!”依拉娟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玉哨转过脸来,静静地望着她,等她说下去。可依拉娟却张了张嘴,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

玉哨打开了窗子,一股湿润的夜雾飘了过来,还夹着缅桂花悠远的清香。

“姐姐,你先上楼去给孩子洗洗。”玉哨体贴地说。

依拉娟抱了玉香上楼去。来到竹楼上,她恍恍惚惚地觉得好像又回家了——一样有着尖尖形状的像箬帽似的屋顶;一样冲洗得干干净净的露天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舀水洗浴,还可以遥望那晶蓝的天空。夜似乎也并不昏暗,楼下院子里芭蕉肥硕的叶子,在风中刷刷地响,往地上投去宽宽的摇荡的阴影。

忽然,那阴影中有淡白的流泉一闪,依拉娟愣了一下,觉得那是个人影,仿佛是玉哨。

玉哨这是要到哪里去呢?她不免觉得好奇,又不知何故,一些曾经做过的梦的残片,毫无意义又没有关联地蜂涌而至。在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早晨醒来,她常常为忘掉夜里的梦境而遗憾。在梦中她总是轻盈又柔软,似一泓流动的泉水。她忘掉一切总是忘不掉这水的感觉。于是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召唤,那如水的背影仿佛是自己前世的灵魂。她迅速地安顿孩子睡下,便下了楼,悄悄尾随着人影而去。

没走几步,她便觉得眼前一片凄迷,摸摸头发,湿漉漉的,也不知是雨还是雾,细密的水珠,纷纷扬扬飘洒着;而那白影时隐时现,时而穿越荒径,时而钻进树丛,飘飘忽忽,最后落定在一座黑魆魆的土丘跟前。

依拉娟不禁毛骨悚然。这土丘、这迷雾,这片虽然开阔却布满绰绰怪影的荒野之地,似乎弥漫着一股阴气,似乎有死去的人埋在地下。

但这儿又显然不是龙林(坟地),傣家的龙林,秀木葱茏,蔚然成林,片片绿叶守护着安祥的睡眠。但横死的人是不许葬在龙林里的,比如依拉娟的丈夫……

丈夫就埋在一片杂树丛生的荒地上,也是这么一个矮矮的土丘,也有雾凝在土丘后面的树梢上。这样一想便胆壮了,她走上前去,见那白影真是玉哨。玉哨一身缟素,一动不动地跪在土丘前,静默得如一座雕像。

依拉娟一时竟不敢出声。眼看着薄雾渐散,月亮升起,又白又亮,好像蓝夜里吐出来的一个愿望,一个千古不变的优美纯洁、凄凉忧郁的愿望。

不知跪了多久,侧过脸来,玉哨看见了依拉娟。好像晓得她会来似的,玉哨并不觉得意外。依拉娟却被一种仿佛融进月光的沉静所笼罩,不敢出声,许久,才指了指隆起的土丘问:“这里埋着你的依波和依咪?”

玉哨摇摇头:“不……”

“那么……”

“我丈夫!”

依拉娟点点头,似乎觉得事情本该就是这个样子。好像一条河里的水滴惊人地相似,苦命女人之间的命运,注定了也是一样的。

“他怎么死的?”依拉娟想到了自己的丈夫。

“烟瘾发作,跳进河里淹死了,连尸首也找不到。这里只埋着他的一件衣服。”玉哨回答。

依拉娟反而一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瞪着玉哨。她原以为,这里必有一个凄惨的冤案,想不到竟是一个吸毒的男人——这令她厌恶。可怜的玉哨妹妹,好一朵娇艳的鲜花,被害苦了!

玉哨低着头并未注意到依拉娟眼中流露出的怜悯,只轻轻地又说:“他是一个从中国大陆那边过来的汉族人……”

原来,玉哨一家本来住在密支那西边的一个名叫等弄的寨子里,靠卖凉粉和酒菜过日子。她家的竹楼正好面对着摩拱江的渡口,过往的客人不但来此吃饭,有时还在店里歇一夜,生意很是兴隆。

玉哨是独生女,才十五、六岁,就出落得俊俏动人了。老俩口没有儿子,一心想招个上门女婿。

不料女婿没招到,女儿却失踪了。

在女儿失踪的日子里,老俩口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大圈,思来想去,决定把小店关掉,出去找女儿,可就在这时,女儿回来了。

回家的女儿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一个汉族小伙子。

小伙子个子高高的很帅气,老俩口只望了他一眼,心里就觉得很舒服。女儿管小伙子叫“刘老师”。

“刘老师?怎么又是一个刘老师?”父母猛吃一惊,可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听女儿说,这位刘老师要在我们家里住一段时间,要好好招待。

老俩口就打扫房间,铺床叠被,安顿这位刘老师住下了。

刘老师举止斯文,待人接物也很有礼貌,在小店人手紧张的时候,他会帮忙干些活。可是老俩口越看越觉得这位刘老师的心思很重,就像雾霭围绕了山巅,他们看不见他的心,不知道他常常发呆时在想些什么。

不过女儿显然是喜欢这个刘老师的。她经常陪他出去,有时一走就是一整天,回来时,两个人都背着大捆的青蒿。他们把采来的青蒿洗净、晒干,整齐地装在筐子里。

依咪把女儿拉到一边,问她又去弄这么多青蒿干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当柴烧。

玉哨说:“依咪你忘了,以前的刘老师不是说青蒿能治麻风病嘛。”

女儿一提“以前的刘老师”,依咪不吭声了。依咪知道女儿曾喜欢过大陆那边过来的那个知青“刘老师”刘进。那个“刘老师”可是个好孩子,不提也罢,唉!

女儿又说,现在的刘老师也是好人。他采青蒿也是要给麻风病人送去的。他说有一种治疗麻风病人的特效药叫苯丙砜,他想去买来送给麻风病人,可是他现在没钱,所以只好先采些青蒿。以后他会想办法赚钱的,等赚到了钱一定去买那专治麻风病的特效药。

听了女儿这番话,不仅依咪,连依波也感叹:唉,伟大的天神英帕雅啊,您真是神力无边,又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善心的孩子。好,别让他走了,我们这个小吃店,虽说赚不到大钱,衣食还是无忧的。

玉哨摇摇头:依咪依波你们不懂,小吃店拴不住他的心。他心里的天地又高又远,他说他想着自由,还有这样那样的“主义”,这样那样的“理想”,我都不懂啊!

等晒干的青蒿积攒了满满一箩筐时,刘老师就背着箩筐出发了。他说他要把这些草药给麻风病人送去。玉哨追上去,说我陪你去吧。那刘老师说不要,你在家好好陪你依咪依波,别让他们担心。我去去就回来,最多在那里耽搁一夜。

可是第二天刘老师并没有回来,第三天也没回来……整整过了一个星期,玉哨差不多已经绝望的时候,刘老师回来了。玉哨喜出望外,什么也不问,先给他端了一碗凉粉。

刘老师也真的饿坏了,举起筷子就要吃,可凉粉还没挑到嘴里,人就咕咚一声倒下了,然后又抱住头恐怖地哇哇乱叫。

玉哨以为天气热,刘老师中了暑,赶紧扑上去解他的衣扣,又喊依咪快端凉水来!

可解开衣扣一看,刘老师皮肤发绿,肚子胀得像鼓一样,甚至连额头上脸上都变成了绿色。不等玉哨娘为他擦洗,玉哨爹就“哎呀”叫出了声:“这是中蛊了,但不知中的是什么蛊,浑身一片绿!”

听说中了蛊,玉哨娘惊得手一抖,一碗水都泼地下了:“快,快把他抬出去,死在店里就麻烦了。”

此地民间有人秘密养蛊,用来暗算仇人。蛊有各式各样,比如金蚕蛊,蛤蟆蛊,蟒蛇蛊等,其中蟒蛇蛊是最厉害的一种,中蛊以后,人在几天内就会死去。

玉哨爹一向怕老婆,再说老婆的紧张也不无道理:真让一个中蛊的人死在店里,以后说不清道不白,日子还怎么过呢?

所以他二话不说,真的动手去背那刘老师。

这时玉哨扑上去:“依咪依波,你们要是把刘老师背出去,我也跟他一起去,再也不回来了!”

唉,有什么办法呢,女儿的话能不听吗?!

玉哨娘也叹了口气,说:“唉,孩子是好孩子,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大老远来到我们这里,他家里人还不知怎么牵挂呢。”

玉哨爹晓得自己妻子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救这年轻人了。其实蛊虽然凶险,只要及时解救,还是能死里逃生的,哪怕是蟒蛇蛊。

但是只有会养蛊的人家才懂得解蛊的法子。玉哨家祖传有养蛊秘诀,所以也会解蛊。只是养蛊本是极其机密的事,让人晓得了,会遭唾弃。玉哨家虽然会养蛊,却从不干害人的事;现在若把解蛊的本领露出来,等于暴露了自家的隐秘,以后就不好在寨子里呆下去了。

玉哨爹左右为难,玉哨娘却显得很有主见。她四下里打量一番,说:“天都快黑了,只要今晚没客人来,哪个晓得我给他解蛊的事?”

“可是我们搞不清他中的是什么蛊?”玉哨爹说。

“那就按最毒的蟒蛇蛊给他解!”玉哨娘说罢就吩咐女儿去采草药。

不一会儿,草药才来了。老俩口把采来的草药洗净捣烂,熬了一大盆汤汁,把“刘老师”浸在里面,不一会,那水就渐渐发绿;玉哨娘反复观察,又对照“刘老师”身上皮肤的颜色,想了想说:“如果是蟒蛇蛊,逼出来的毒,颜色会发黑;如果是金蚕蛊呢,颜色是黄的;现在这么绿,倒叫我想起过去听人说过山青人下的一种蛊,名字就叫‘绿’,中蛊以后全身会发绿,逼出来的毒水颜色自然也是绿的了。让我来问问他——”

玉哨娘附在“刘老师”耳边问他是否到山青人的山上去过?是否得罪过土著的山青人?可那“刘老师”迷迷糊糊答不上个所以然来。玉哨急了,说:“依咪,你问也白问,既然水色变绿了,说明毒开始逼出来了,我们解蛊的方法有效了,赶紧再换水,救人要紧!”

玉哨娘也就不吱声了,只忙着熬草药给“刘老师”换水。“刘老师”浸过的草药水,开始是浅浅的绿,后来是深深的绿,到最后都绿得发黑了。一连换了好几盆水,“刘老师”渐渐苏醒过来。玉哨娘又给他灌了雄黄和蜜蜂水,并问他从哪里来,一路上经过了哪些地方,可曾去过山青人的山上?可曾砍过树、杀过生,触犯过什么?

“刘老师”只说自己的名字叫刘强,是从中国内地流浪到缅甸的学生,想找个工作做,曾误进过山青人的寨子,但不曾得罪过他们;一路上没有杀过生、触犯过什么;离开那里后,就在路上碰到了玉哨。

虽然没能找到中蛊的确切原由,但他的确接触过山青人,玉哨娘心中多少有了底。她就独自备了香烛,又带了甘蔗、雄黄,悄悄去寨后的山头上,朝山青人山寨的方向,虔诚地点燃香烛,插上甘蔗,撒了雄黄,祭拜了一番,然后,回来继续用草药水给小伙子擦洗。

就这样精心医治了几天,刘强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喊玉哨娘“依咪”,喊玉哨爹“依波”,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玉哨爹娘见刘强生得脸皮白净,眉清目秀,跟那中蛊时的吓人模样判若两人,心里也好不喜欢,又盛情款待他在店里将息身体。而刘强也非常勤快地为店里的做事,无论挑水做饭、刷锅洗碗,还是招待客人,抹桌子扫地,他都做得又快又好。到了晚上,帮老俩口算过帐,他就拿一本书在灯下看,或者掏出个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

刘强看书写字的时候,玉哨就在一旁静静地纺线。纺车嗡嗡的声响,转出了绵绵情意——也不知她是从哪天起把纺车搬过来的,反正,从此她对村寨里夜夜围着自家竹楼唱歌的岩冒(小伙子)们,再也不加理睬了。

像日出日落,花开花闭一样自然,刘强终于成了玉哨家的上门女婿。玉哨爹娘都亲切地叫他“小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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