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马铃叮当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24:11

时间虽紧,可刀二羊还是给儿子、给老祜巴,甚至给芒果寨的乡亲们买了一些礼物,整整装满了好几只口袋,其中有给儿子的衣服、糖果,也有寨子里女人们喜欢的胭脂、粉饼、唇膏、香皂等。那边的年轻人在“破四旧”,女人的化妆品早已在商店里绝迹,可正因为如此,女人们对这类东西便更喜欢。刀二羊心里明白,随你大批判搞得再凶,回去以后,私下里悄悄一分,谁不开心呀!反正这次坐车,又不要自己扛着跑路。

按约定的时间,刀二羊准时到达。可他发现,在一棵大榕树下,艾蛟已经翘首以待了。

这让刀二羊感到满意。有钱真好,他在心里得意地想。

一辆马车赫然在目:木制的朴素而结实的车厢,弧形的圈棚顶,顶棚两侧还挂着卷起的塑料布,是供遮雨用的。拉车的老马看上去很温顺。

艾蛟已经换了装,一件中国大陆那边正时髦的草绿色军服,滑叉帽也换成了绿军帽。入乡随俗嘛,刀二羊理解;但他一低头,就要喷饭了——这家伙的下身竟不伦不类地系了条笼基!但他忍住了没笑,只是矜持地朝艾蛟点了点头。

艾蛟也主动地过来帮忙,把他肩背手提的大包小包都搬到车厢里去了。

这时,赶车人已坐在车前了。艾蛟忙向刀二羊介绍说,这位老爹是老缅,会说云南话。刀二羊朝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车厢里面码着几只大包,看样子是艾蛟的货了。车厢两边还堆了一些零零碎碎,最显眼的要数靠在壁角的一个大水烟筒。这些东西看来像是老缅的。刀二羊自己的一堆东西,也占了不少空间。艾蛟帮刀二羊把东西归放好以后,就从腰里抽出一把刀——短短的,像匕首的样子,手一举,把刀二羊吓得心猛地一惊:还没上路就要杀人劫货?

不过人家的刀根本不是对着他来的,而只是朝老榕树的树干上砍了一下,看样子只是试试刀刃锋利不锋利而已。此行山路迢迢,带把刀防身应属正常,车厢里还有猎枪呢。

艾蛟砍罢就爬上车去。刀二羊也紧跟着上去了。

两人坐稳,那老缅二话没说,就甩响了马鞭。老驮马开步,头一扬一扬,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车就往前走了。这时天下起雨来。老缅马上将车厢两侧卷起的塑料布拉上。马车顿时像披了件雨衣,厢内干爽舒适,滴水不漏。不过,这样一来,车厢内原本就有的一股淡淡的怪异气味就更浓烈了。刀二羊嗅嗅鼻子,转转脑袋,未及开口,艾蛟已指指挂在厢壁上的一束树叶说:“这是好东西,驱蚊子的。”

“我知道知道。”刀二羊马上明白了怪味的来源,“这里的蚊子大得要赶上麻雀了。初来乍到的人,被咬一口非打摆子不可。”

话虽夸张,但显见得他好像也是个资深老缅似的,也似乎在告诉对方,你可别跟我玩什么花样。而事实上,一路上他除了涂山青人的草药,还吃着自带的防疟疾药,要不早就打摆子趴下了。

但艾蛟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拿来水烟筒,又从一只荷包里掏出一些烟丝,往烟嘴上一放,又朝军装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很精致的打火机,大拇指一按,火苗就窜出来了。点着了烟,他的脸就凑上去,嘴巴朝筒口上一贴,一阵“唿噜噜、唿噜噜”的声音就随之响起。

也许因为这水烟筒特别大吧,艾蛟抽烟时的“唿噜”声也特别响,都盖过外面“哗哗”的急雨声了。刀二羊真没想到这水烟筒是艾蛟的。穿军装、用洋打火机,却津津有味地吸着水烟,这样子实在有点怪。在芒果寨,吸水烟的都是傣族老人家。

“要不要也来一口?”艾蛟忽然大方地将水烟筒递过来。

刀二羊下意识地将身子朝后缩了缩。自从踏上逃亡之路,他连香烟都极少抽,现在哪里敢抽陌生人的水烟?倒不是怕上瘾,而是对这个艾蛟,他心里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凡事还是谨慎为好。万一这水烟里面夹点**什么的,一吸不就完蛋了?

本能地想要拒绝,一转念,又想如此显得太生分,也不好,就摆摆手,作了个模棱两可的姿势:“不急不急,你自己先过过瘾。”

那意思好像是说,等你吸好了我再吸嘛。

艾蛟也不勉强,顾自“唿噜噜”地享受,那神情真是陶醉极了:“知道这是什么烟吗?”

“哈,不就是摆夷人的……水烟嘛!”刀二羊顺口就把傣族改成了这边人称的“摆夷”。

“我这水烟叫‘唿噜烟’,是一个漂亮的摆夷女人帮我特制的,跟一般的水烟不一样。”艾蛟吹嘘起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刀二羊就问:“怎么个不一样?”

艾蛟说:“先要摘来罂粟叶子……”

“罂粟啊?”刀二羊吓了一跳。

“罂粟叶子怕什么啊,又不是浆果!”艾蛟笑道。

刀二羊想想也对,罂粟壳、罂粟籽烧的汤,他不是没吃过,鲜美得很,也没有沾上毒瘾嘛。

艾蛟继续道:“这烟叶不能太嫩,也不能太老;采烟叶的时机也有讲究。至于什么时候最合适,只有帮我制烟的这个女人自己知道。采下的烟叶不能见太阳,必须阴干。只有阴干的烟叶才会有非常漂亮的金黄色。接下来的切工也非常重要。你看看我这烟丝有多细,简直像头发丝一样;若非那个女人的一双巧手,是切不到这么细的……”

刀二羊因为自己是外行,分辨不清艾蛟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反正听下来制作这“唿噜烟”要加上十几种料,艾蛟又是油啊又是蜜的一道道吹,那罂粟叶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种而已。听着,刀二羊绷紧的神经开始松弛下来。本来嘛,花钱雇车就是为了买个太平,只要艾蛟不是坏人,就是多花些钱也无所谓,他现在反正有钱了。

“老哥,要不要来一口啊?”不知不觉间,艾蛟把称呼也改了,口气里透着亲昵。

刀二羊见艾蛟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小撮烟丝,黄蜡蜡的透着油亮,看上去的确诱人。艾蛟像刚才一样把烟丝装在烟嘴上;刀二羊的手,就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接过了。

过去在芒果寨所见的水烟筒,大多是竹子做的,可这只水烟筒却是块上好的楠木雕成的,不仅个头像是大了一号,外面还刻着龙凤呈祥的精美图案,简直是件古董了。他学着刚才艾蛟的样子低头贴上了半张脸,深吸一口,顿觉一股透着淡淡甜味的香气上来,丝丝缕缕沁心入肺,令他飘飘欲仙。

想不到吸这水烟竟有如此美妙的享受,可见刚才艾蛟说的那套工序,也不是瞎吹。刀二羊对艾蛟的警觉放下了,也像艾蛟一样,捧着水烟筒猛吸。

可一袋烟吸完,突然他发现,身边的艾蛟不见了。

怎么回事啊?四周静悄悄的,连“叮铃叮铃”的马铃声也听不见了,那头老驮马站着不动,马车也停了,赶车的老缅面无表情地坐在车辕上。

在这荒郊野地里,艾蛟自己跑了,去找同伙来抢劫他?刀二羊一紧张,头皮都要炸了。正在思忖对策,却见艾蛟从路旁的林子里走了出来,一抬腿,又跨上了马车。

“叮铃叮铃”,老驮马又一步一仰头,缓缓上路了。

“你刚才到哪儿去了?”刀二羊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解个手嘛,怎么啦?”艾蛟一脸无辜的样子,让刀二样有点尴尬。他只好嘟哝了一句:“下着雨,还跑出去解手,真是的!”

“憋急了,下冰雹也挡不住啊。”艾蛟笑道。

说话间,老缅下车去将车厢两边的塑料布卷了起来。刀二羊伸头一望,发现雨停了,只见道路两边满目青苍的大树,像不时抖翼的鸟儿,不停地抖落下一些水珠。突然,前面有道白光一闪。刀二羊定睛望去,发现一只受惊的白色野兔,急急窜入了路边的树丛里。可怜的野兔是被傻傻的老驮马惊出来的。耐心极好的老驮马,迈着一成不变的步子,居然把只兔子吓成这样。刀二羊摇摇头,心想,自己难道不像这只受惊的野兔吗?不过,艾蛟可不是老驮马。也许不能说他的行为有什么反常,可他的目光里,似乎总有一种闪烁不定的神色。

走了大半天,林海莽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肚子真的饿了。艾蛟早有准备,他忽然叫声“停车”,就从车厢的角落里拿出了一只篮子,掀开盖子,一样样掏出吃食来:麂子肉、油炸蟋蟀,一只烧得油汪汪的鸡,几个大大的糯米饭团,甚至还有一盘汉人爱吃的饺子。

停了车,艾蛟招呼刀二羊和赶车的老缅一起吃。那股豪爽劲让刀二羊惭愧。刀二羊不是一个小气鬼,可他确实不如艾蛟想得周到。他还以为路上逢村寨可以打尖歇息,进小吃店吃上一碗香喷喷的米线呢。

刀二羊想把为儿子买的糖果饼干贡献出来,但又想,如此一来,把自己的信息又多暴露了一点,也不好,干脆,作豪爽状接过了艾蛟递过来的一只鸡腿。反正艾蛟和赶车人都在吃,未见得会有毒。说实话,鸡腿鲜美肥嫩,好吃极了。享受着美味,刀二羊放眼望去,只见小路两边,盛开的扶桑花湿漉漉粉嘟嘟的,而一片叫不出名来的淡紫色小花,则如夜空里的小星星,密集地闪烁着,心事无限却默默无语。

说到底,刀二羊还是放不下心来。这艾蛟怎么看,也不像是为了赚他几个小钱的人,这么爽快地带他上路,究竟图他什么?要说是图他的宝贝,恐怕还没这么严重。第一,艾蛟不可能知道他身上藏有宝贝;第二,昨天艾蛟跟那帮人的谈话,他也听到了。艾蛟对山青人的宝贝根本没兴趣。

“嘿,老哥,想什么呢?要想串姑娘,在密支那有的是,可现在就难啦!”艾蛟嚼着麂子肉,还喝着自带的糯米酒,很是轻松自在。

“我在想,天黑前能到边境了吧?”刀二羊不慌不忙地问。

艾蛟一听,“噗”的一声,笑得把酒都喷出来了:“天黑前再吃顿饭,晚上在马车上睡一觉,明天早上也许能到。”

刀二羊心里一紧,从密支那到中国云南边境不过五、六十公里山路,这点路,用脚走加紧些一天也走到了。这马车嘛,他一路上冷眼观察,发觉那拉车的老驮马极听话,走得也不算慢;再说就算天黑到不了,也可以找个寨子歇一宿,第二天一个白天还能不到?干嘛要赶夜路?在这样神秘莫测的深山密林中,到了半夜,这艾蛟会生出什么花样?

“心里发毛了吧?”艾蛟似乎很得意,“告诉你,我的这匹老驮马有一双夜眼,野物过来,他会嘶叫,一叫我们就听见了,不用怕。再说,车上有猎枪,我还带着匕首呢,野物来袭就干掉它!”他说着就亮出了他的刀,乘着酒兴一挥,在路边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划了一刀,好像真的干掉了一头野物似的。他还把缠绕在大树上的野山藤“呼啦啦”扯下了一片,这才心满意足。

刀二羊不好再说什么。吃罢,马车又上路了。时已午后,阳光从一棵棵大树和一丛丛毛竹的枝叶间透射下来,亮闪闪的光点在老驮马的背上晃啊晃。刀二羊就有些睏,睡意朦胧中,他见艾蛟还在摆弄他那把心爱的匕首,不时伸臂往外,在够得着的树身上划一下。那模样,活像一个顽皮的大男孩,为打发寂寞而作的一些无聊动作。

这动作,这样子,却让刀二羊不爽。刀二羊一路上都不爽。不爽就不能安睡。他做梦也在想,这艾蛟会不会是**上的人呢?他一路上用刀乱砍乱划,是不是在给同伙做暗号呢?这**上的人听说可不简单,杀人越货什么都做。他刀二羊流浪到现在,还没跟**上的人真正打过交道呢。

突然,马车晃了一下。刀二羊睁开眼,发现马车正朝一片斜斜的河滩走下去;横在前面的,是一条清清的小河。

他吓了一跳:河水有多深呢?马不怕淹?

看车上的人都无动于衷,他也不敢咋呼。

老驮马也无动于衷,头一扬一扬,“叮铃叮铃”,迈着永恒不变的步子,朝河里走去。

刀二羊发现,水只到马膝而已,一些活泼的小鱼,游来游去撞着马脚嬉戏,好像算准了老实的老驮马决不会伤害它们。

过了河,转过一道山梁,一扭头,天哪,红!大树、小草,粼粼水波……全被晚霞浸透,闪着深深浅浅的红。而这深深浅浅的红中,最浓最艳最强悍的一块是——前面坡地上一片盛开的罂粟花!

躲在深山褶皱里的罂粟花,红得惊心动魄,红得如火如荼,让刀二羊这个光学专家都眼晕了。他怎么看都觉得那是一滩血,一滩浓稠的、饱含着奇异芬芳的血,从燃烧着的晚霞中坠落下来。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了毛主席诗词中的一句:“残阳如血”;他又想到了另一个词:血光之灾。他的心里很乱。如果艾蛟真是**上的人,会不会来抢劫他?如果说艾蛟不知道他有宝贝,那么抢他的钱可能性倒是很大,那块石头卖了五千美金,旅店老板一清二楚,这个老缅不会不跟艾蛟讲。可对刀二羊而言,钱固然重要,但钱跟宝贝相比,就算不了什么了。所以,宝贝他是用布条捆了,扎在胸口的;钱嘛,分装在几个贴身的口袋里。不过,真要是打劫,把他浑身上下一剥,那宝贝也暴露无遗了……

“伙计,照这样走法,下半夜就能到边境了。”艾蛟突然说,“你是想夜里偷偷地过关卡呢,还是明天早上大模大样地过?”

心事重重的刀二羊一愣,但他马上以光速调整了纷乱的思绪,在一秒钟内即反问:“你看呢?你有合法的通行手续吗?”

艾蛟哈哈一笑:“我当然有通行证了。我常往两边跑,是合法商人。但这次我还带上你,就不知道你合不合法了。”看来他是故意在诘难刀二羊。刀二羊当然没有出入境通行证。不过,这时他已经有点辨认出来了——原来眼前马车走的这条路,当时他离开国境后也走过,只不过那时是慌慌张张的步行,来不及看路旁的风景,不像现在坐在马车上看得仔细。凭记忆,他知道再往前转过一个山坳,坳里有一大片树林,过了树林,便有一个比较大的村寨,是缅共人民军游击队的领地。村寨后面峡谷里有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就是界河。界河上有一座竹桥,对面的桥堍边有中国的边防检查站。不过他当时是乘芭蕉排从界河里偷越的,并未走竹桥。但人民军游击队里一位姓宫的连长,就在他过河前不久,因为得了出血热病,边防队的白连长曾把他带到芒果寨来,刀二羊为他治疗过。因此,他心中有底,便冷笑一声对艾蛟说:“笑话,我本来就是那边的人!你合法我还能不合法吗?”

“那你到这边来是有任务的?”艾蛟的目光很锐利。

“你以为呢?”刀二羊一副无可无不可的姿态。

艾蛟顿了一下:“我不猜。”

“为什么?”刀二羊问。

“我们有过承诺,你不问我到哪里去,我也不问你从哪里来。”艾蛟摆出的架势,真像是一言九鼎。

刀二羊朝他望了一眼,突然灵机一动,仰面哈哈大笑:“不过,我不用猜,只要一作法,你的一切都难逃我的法眼。”

“啊,你有这本事?艾蛟有点沉不住气了,“你是什么人?”

“我嘛,照汉人的说法是仙人,照傣族人的说法就是‘波摩(巫师)’。”刀二羊洋洋得意。

艾蛟点点头,明白了:“那么,好运厄运都能算得出来?”

“那当然!”刀二羊斩钉截铁。

艾蛟好似受到了深深的诱惑:“那你能给我算算吗?”

这正是刀二羊想要的效果,可他还是欲擒故纵:“要算得先作法哦,作法是不能随随便便来的。”

艾蛟马上说:“我们停车吃饭,正好休息一下,你就作法嘛。”

马车停在山间一块小小的坝子上,刚才如血的一片艳红已被雾霭浸润成紫色。作为舞台,这里宁静、神秘;风清凉湿润,空气里饱含缅桂花的芳香。刀二羊脱掉外套,只穿一袭白衬衣;他仰天举起双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屏息敛神了一会儿,忽然就一步步跳将起来。艾蛟和那个老缅都看不懂他跳的是什么;刀二羊越跳,两个人越迷糊。艾蛟自恃走南闯北,什么民族的跳神没见过?旱摆夷、水摆夷、傈僳、景颇、克钦、卡佤……甚至连泰国人妖的舞蹈他都看腻了,可刀二羊跳的算是哪路子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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